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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关于梦的故事

2021-05-07王一

湖南文学 2021年4期
关键词:周庄老妈老爸

王一

这是一个关于做梦说梦话的故事。

故事是小时候奶奶讲给我的,当时我深信不疑。大一些的时候,我开始怀疑它的真实性。后来我渐渐明白,她可能是为了哄我睡觉,让我做个好梦,才编造出来的。

奶奶讲故事的方式很特别,每次都是从头开始讲起。所以,开头部分我至今能一字不落地背下来。

从前,在周庄周家是大户。自从祖上来到这里,周家一直人丁兴旺,文官做到京城,武将带兵打仗。逊一点的做生意养家糊口,小买小卖的,做到蒙县,生意大的,做到州府做到京城。周家可谓人才辈出,要文有文官,要武有武将。方圆几百里没有不知道周家大户的。到了周不言这一辈上,已有百十口人。周不言虽是旁支,家里还算过得去,跟正支没法比,跟乡邻比起来,肯定要高出一筹,俗话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就是过得再不济,不还有家族照应嘛。

家里添丁本是喜事,说明后继有人、香火不断。当时女眷地位低下,上不了台面不说,还进不了族谱。周不言出生后,一家人无不喜庆,希望他长大后考个功名,光宗耀祖。眼看着别人家的孩子进学堂学文习武,周不言直到九岁还不会说话。父母看在眼里,急在心上。把他送去学堂,他也习武写字,看上去和别的孩子没有两样,可就是不说话,村人都把他当成哑巴。没办法,周父周母带他去看郎中。郎中把脉许久,也没瞧出什么毛病,随便开了方子,拿了几服药。打发他们将走时,郎中不意之中瞅了周不言一眼,发现周不言正拿眼瞪他,看得郎中浑身直发毛。

一天早上,周母醒来见周不言正在床上发怔,心里先是一惊,更让她吃惊的是,周不言竟然开口说了两个字,郎中。

周母又惊又喜地赶紧叫醒周父,说周不言说话了。周父来到周不言房间,见他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正睡觉。周父瞪了女人一眼,想回屋再睡,被女人拉住,说,我明明听他说“郎中”,这会儿怎么又睡着了。

周父说,是你发癔症吧。

周母很是疑惑,周父打了个哈欠,想再说什么,忽听周不言嘴里念道,郎中。

周母惊叫道,你听到了吧?

周父连连点头,本想叫醒周不言,被周母拦下说,别惊了孩子。

回屋后,二人嘀咕了半天,也没弄清周不言为什么平常不说话,却在梦里说话。不论怎么说,毕竟周不言开口说话了,证明他不是哑巴。周母一开始还埋怨周父,找先生给起了个“周不言”的名字,说都是因为不言才变成哑巴的,现在听到不言终于开口,不敢再有怨言。更让他们兴奋的是,儿子一开口叫的不是爹娘,而是郎中。二人惊喜之余,连说要不是郎中,周不言还不会说话,于是备了厚礼,前去感谢。来到郎中家里才知道郎中夜里中风,没过两天,郎中就死了。

二人以为周不言开口之后自然就说话了。想不到打那以后他还是不说话,连梦话也没说过。爹娘教了一个春天,他都没叫出口。愁得二人吃不香睡不着,远远近近看过先生又看郎中,都说没病,大了自然就好了。话是这么说,可二人始终放心不下。

那天热得出奇,周父一夜都没怎么睡,手拿蒲扇给周不言驱蚊扇风,直到早晨才迷瞪了一会儿,恍惚听到周不言叫了一声“柱子”,周父忙不迭地摇醒周不言,你刚才说什么?

周不言愣怔半天也没说话,倒是吓了周母一跳,我儿又说话了?

我明明听着他说“柱子”。周父转头又问周不言,什么柱子?

周不言仿佛突然惊醒过来,抬手指着西墙,似乎想要说什么,可僵了一会儿,也沒说出来。夫妻二人不解地看着光秃秃的西墙,墙上什么都没有,更别说什么柱子了。

周母说,我儿难道又说梦话?

周父追问道,哪有柱子?

周不言没像上次说完话立马睡去,而是一直指着西墙,直到再次说出“柱子”的时候,周母才恍然大悟,我儿是说邻家的柱子?

周不言连连点头。

周父说,你梦见柱子了?

周不言又点头。

周母说,梦见他怎么了?

周不言说,柱子死了。

周父说,尽瞎扯!昨晚我看他还活蹦乱跳的。

周母说,我儿不许咒人。

周不言立时大哭起来,弄得夫妻二人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后来周父偷偷跑去邻家,看到柱子早已起来,正在院子里吃饭,回来告诉周母人家好好的。这事谁都没放在心上,直到午后,周父听到邻家一片哭声,一问才知,柱子在欢河洗澡时淹死了。

这事让周父周母着实吃惊不小,更让他们不解的是,周不言的话应验了。这不由让他们联想起郎中中风身亡的事。周不言开了两次口,说了两次话,竟然死了两个人。夫妻二人越琢磨越害怕,霎时惊得脸色发白。真不知道周不言以后会做什么梦,会说什么话,话是说了,可毕竟一提谁谁就遭殃。于是商量这事绝不能声张,只盼着周不言有朝一日能像正常人一样好好说话。

故事讲到这里的时候,我有时会问奶奶这是怎么回事。奶奶总说,像周不言这样的人,在村人眼里就是扫把星。我隐约知道扫把星不好,由此也会联想到自己,害怕哪天周不言一不小心梦到我,叫我的名字。虽然我不知道什么是死,但总觉得死是件可怕的事。也会不由自主地把死和周不言连在一起,于是急切地想知道后来怎么样了。奶奶并不着急,舒缓口气之后才继续讲下去。

周家旁支有一童生,连考十多年都没中秀才,村人称他周童生。学堂老先生因为有病,一时没请到合适的先生,周童生就这样成了临时教书先生。当了先生的周童生对考秀才还是念念不忘,一心想考中,所以边教边学。学生当中,他最喜欢的是周不言。他发现周不言虽不说话,却能默写出来,而且字写得周正工整,作文也是出类拔萃,可圈可点,考取功名指日可待,只是不说话成了一大缺憾。为了弄清缘由,一日,周童生前去家访。他的到来惊呆了周父周母,以为周不言又闯大祸。俗话说祸从口出,不说也就罢了,一旦说出什么不当话语,连累的不仅是他们,还有别人的命。周父心神不宁地接待了周童生,问周不言是否惹祸。周童生连夸周不言聪颖好学,对教习内容过目不忘。随后才问不言为何不说话。周父这才放下心来,说,周不言从小就不言语,也不说话。

周童生说,文章再好,即便考取功名,不言语可是什么都做不了。

先生说的是。周父本想说周不言会说话,担心周童生追问下去,不好解释,还是忍着没说出口。

周童生说,这么聪敏,要不说话,真是屈才了。带他看郎中了吗?

周父说,看了,不顶用。

周童生直摇头叹息。告辞刚想走时,周不言从屋里跑出来,说,中了。

两个人一时间全都愣在那里,过了许久,周童生才反应过来,指着周不言说,这不是能说话?这可太好了!

周父来不及解释,赶紧问道,什么中了?

刚才周母和周不言一直躲在里屋,听着周父和先生聊到周不言,心里正高兴。想不到周不言一下蹿出屋,还说“中了”。因为有外人,还是周不言的老师,周母不敢出去,脑子里一直在想周庄名叫“中了”的人,思来想去,也没听说有叫这个名字的人。周不言在先生面前乱说,正着急时,周不言说,昨夜梦到先生中了。

周父问,先生中什么了?

周不言说,秀才。

周童生不敢相信周不言会说话,还说他能考中秀才,兴奋地直说孺子可教。先生的赞扬让周父转怒为喜,更高兴的是周母,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地。想不到这一次周不言说出这么吉利的话。送走周童生,二人不仅不斥责周不言,还直夸他会说话,说中听的话。来年,周童生参加府试,没想到自己会四十二岁上中了秀才。回到周庄,在周氏祠堂拜过先祖之后,买了礼物,直奔周不言家道谢,逢人便说是周不言托梦,他才考中秀才。

这事一传十十传百,一时间被传得神乎其神。人们从不相信到不敢相信,再到确信无疑,也就大半天的工夫。直到周边村子的人都知道周庄有个神童叫周不言,从不乱语,开口即中。每天来他家拜访的人络绎不绝,门槛都被踏烂了。有病有灾的前去,希望周不言帮助驱灾避邪,讨喜指路的前去,希望能从他口中探知一二。

周氏家族更是把他看作掌上明珠,他们组织人员轮流值班,时刻照顾周不言,从吃穿到起居,无微不至。周不言仿佛不再是旁支的一个小儿,和正支比起来,他才是正儿八经的根正苗红,连他父母都没想到,转眼成了人上人。

可不论怎么照顾,不论问他什么事,周不言就是闭口不言。一开始家里挤满了人,村里村外的人排着长队,等待周不言的指点,最终都是无功而返。怎奈心里有事,还是想前往询问,这样一连折腾半月,人也疲沓了。随着人们的热情不断减退,前来排队的人越来越少,就连家族组织照看的人都没了耐性。正在这时,周不言又开口说,梦到爷爷死了。随后是奶奶。没出几日,两个人相继死去。本想问询福禄康寿,不想却开口人亡,吓得人们再也不敢前去。周父周母早就知道,毕竟他们经历过这种事,而且还不止一次。起先不想张扬,却被周秀才传开。如今的周童生已经不再是童生,人们早已尊称他秀才。要不是周秀才,人们还不知道周不言会说话,也不知道他梦到谁谁就会有事,沸沸扬扬闹到现在,已无法收拾。家里从门庭若市,到现在一个人影不见,人们都逃命似的远远躲着,就连周秀才也不敢上门。每次周不言去学堂,人们也避鬼似的躲着他,“灾星”的名号早已贴到他身上,族人也开始仇视他,毕竟,梦话说的好事只有周秀才得了恩惠。

周父周母更是苦不堪言,从奉若神明到人人冷落,仿佛就是瞬间的事。当然,他们也不喜欢先前的热闹,但更不希望把周不言当成灾星。可周不言每次做梦开口都会如期应验,这事让人越想越害怕。两个人更是寝食难安,本想让他说话,却又害怕他说,不知道他一张口又会说出什么来。二人苦思冥想,终于想了个办法,每天夜里看着周不言不讓他睡,这样他就不会做梦,也不会再打梦语了。

可老虎也有打盹的时候。直到有一天,周不言说梦到周父。他并没说周父怎么样,是好还是坏,只说梦到。弄得一家人惶恐不安,周父也在惊恐之中抑郁而死。这事惹得整个家族人心惶惶,不得安宁。于是有人提议,把周不言送出去。说送出去是掩人耳目,其实是想把这个灾星逐出家门。

故事讲到这里,大多时候,我可能已经睡着了。不过,也有睡不着的时候,于是就想自己是不是灾星。就像周不言一样,我偶尔也做梦,但很多梦都不会记得,至于梦到谁更没印象。与他比起来,我至少爱说话,有时趁奶奶停顿时还发问。奶奶似乎不在意我的问题,总是沿着她的思路一直讲下去。可我总担心哪一天也会像周不言一样被赶出家,就像流浪的喵星人,在深夜的一声尖叫,常常让我从梦中惊醒。我隐隐觉得那只流浪猫可能就是周不言。黑暗中,我猫在被窝里,悄悄露出被角,睁眼观察周围,什么也没有,再次蒙上眼睛时,总觉得周不言在我房间的什么地方正偷偷看着我。惊恐不安之中,我又迷迷糊糊睡去,就像接下来的故事,有些是奶奶讲的,有些可能是我做的梦,有些也可能是顺其自然发生的。因为分辨不清,加上奶奶讲得也不条理,所以,我只能凭着记忆,尽可能地进行梳理,保持故事的完整性。

比如奶奶讲到一个人时,她说那人在驿站当差,至于是驿站的马夫,还是邮差,或者是文书,她没说清,其实她也弄不清什么官差,也许在她看来,那些人都是衙门里的官老爷。总之,有这么一个人,此人姓钱,至于叫什么她也没说,重要的是,钱老爷在驿站当差二十年,成天听人吆三喝四,难见出头之日。钱老爷虽然姓钱,银子拿得不多,勉强养活自己。四十有余,依然无妻无子,总想有朝一日攀上高枝,飞黄腾达。

钱老爷早就听过周不言的传言,总想找个机会去周庄拜访。驿站离周庄太远,有上百里地,一个来回至少也得两天。他听说前去求周不言的人太多,排队都排不上,他要去还不知等到什么时辰,就这么一直犹豫不决,始终也没成行。这事像块心病,让钱老爷无法释怀,窝在心里,就是个结,要想解开,就得前去。可这么一纠结,转眼又过了年把。

钱老爷终于瞅到一个机会。这天一早,班头让他去遛马,他从马厩里牵出马匹,在外遛了一会儿,突然想去周庄,有马在,用不了一个时辰就能到周庄,最迟午饭前就能回来,可回来又不知如何交差。这样犹豫再三,最终还是翻身上马,快马加鞭,直奔周庄。不知是求见心切还是马跑太快,没过多久,他就来到周庄,哪里还有长队,一个人影都看不到。一打听才知周不言竟是个灾星,从不说话,一说话就死人。村人躲都躲不及,哪有人来找他看。周父死后,周母疯跑出去至今未归。因为害怕灾气,克死家人,族人担心受连累,正要把他赶出周庄。

这让钱老爷大失所望,以为能给他指点迷津带来好运,想不到竟然变成了灾星。可是背运至此,也不想忌讳,再说,大老远跑来,不见一面终究是个遗憾。于是在村人指点下,来到周不言家。敲门刚进,只听里面传来一个声音,果真有人来接我了。

钱老爷顿时感到头皮发麻,一时不知该不该进去。于是问道,是周先生吗?

请进。

钱老爷心里直犯嘀咕,进屋才发现一个书生正在写字,见他进来,放下笔,双手作揖,请他坐下。他坐定后才想起刚才听到的话,于是壮着胆子问道,先生刚才是说我吗?

周不言说,昨日梦到有人前来,不想果真来了。

钱老爷说,耳闻先生可以预知未来,早就想来拜访,刚才又听村人很多传言,我想既然来了,就斗胆一试。

周不言说,感谢前来,实不敢当。

钱老爷说,传言不是说你不说话吗?

周不言说,我只是不妄语,久而久之就不想开口了,有时忍不住会把所做之梦讲出来,以为能避难驱灾,反倒将我视作灾星。

钱老爷说,刚进门时就听你说来接你,难道你梦到我来了?

周不言说,是的,只是认不清是谁。

钱老爷说,那请先生帮我看看以后会怎样,我偷偷骑马出来,回去都没法交差。

周不言说,这你尽可放心,只说马惊了,寻到现在才回即可。至于以后的事,终会否极泰来,现在您得带我走。

钱老爷说,去哪?

周不言说,随便哪里,只要离开周庄。

钱老爷顿时感到有些为难。本来是想来求他,现在变成被求,还当仁不让地要他带离周庄,这有点强人所难。周不言看上去已有十二三岁,要去哪儿可以自己去,为何非要跟着他,他们才刚刚认识,他竟提出如此要求。要说把他带出周庄并不难,可带出去放在哪里,这可是个大问题。只要带出去,又不忍心丢掉,毕竟他周不言还是个孩子。他一个孤家寡人,吃住在驿站,跟着他也不一定是坏事。想到这里,他说,要不跟我去驿站吧。

就这样,钱老爷把周不言带到驿站时已是午后。

班头责问道,怎么遛到现在才回?

钱老爷说,马受惊脱缰,我一直在追,追了大半晌才找到,是这个后生帮我,才把马制住,要不是他,马丢了,我连回都不敢回了。

班头问,他是谁?

没等钱老爷回答,周不言接过来说,我是他干儿子。

钱老爷一怔,激动地说,是,他是我干兒子,叫周不言。

班头说,让你遛马,你还遛出来个儿子,这下养老不愁了。

周不言跟着钱老爷,吃住在一起。钱老爷对他视若珍宝,百般照顾。没过一年,钱老爷被调任县仓大使。州判病死之后,钱老爷升迁成了钱州判。钱州判不仅娶了老婆,还生了孩子。周不言自然成了钱州判的师爷。

钱州判收留周不言一直顺风顺水。这事被知县大人知道后,不久便把周师爷招揽去,一路升迁,后来去了京城,做了京官。

至于周不言后来怎么样,奶奶没说过。我问过多次,她总是闪烁其词,不是说不知道,就是让我自己去想。就这样,直到奶奶去世,我也没从她口中得知周不言的下落。当然,我也在奶奶的故事中长大。如她所说,我也可以给周不言一个合适的去处。如果按照故事正常发展的话,周不言最有可能被皇上发现,然后自然会留在皇上身边。毕竟,这样的人才不多,兴许几百年才出一个。

故事本就是故事,不是现实中真实发生的事。我也只把故事当成故事,但后来我才知道奶奶老家在周庄,而且姓周。这引起了我的好奇,我曾一度怀疑她讲的故事是不是真的发生过。为此,我特意去了一趟位于乌镇的周庄。得知周家以前的确是大户,祠堂业已不在。幸运的是,找到一个周姓人家,在其家里看到《周氏家谱》,周不言果然在谱上,只是他这一支在他之后断了香火。

更有意思的是,我后来在《蒙县志》里发现,县志也有对周不言的记载:乡内有奇人周不言,年少聪颖,敏而好学。日不言,梦语无不言中。后被皇上亲自问斩。是年,蒙县大旱,蝗灾。饿殍遍野。

我算不上正儿八经的富二代,可从小到大,都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就连我妹也是,即便她是被领养的。在我看来,老爸老妈对她的疼爱比我更甚。对此我并不计较,因为老爸的机械制造厂最终还是要交给我,不会是她。

老爸在蒙县机械厂干过几年,那时厂子是国营,因为经营不善,没几年就破产了。回到周庄后,他就用手里的余钱,盘下位于村东的老村部。又通过熟人贷了款,在北面盖了一长溜的厂房,东南角建了一栋二层小楼,厂区和住房混搭在一起,累了,两步就能走到床上,醒了,两步就能走到厂子。家里的老房子用不着,直接卖给一个本家。该本家和我们是邻居,他的老房子还在,紧挨我们的老房子。听说他买也不是为了住,而是为了投资。该本家多年之前就到蒙县做生意,是个远近闻名的大老板。不知他打哪儿得到的消息,说周庄要搞旅游开发,所以周庄只要有老房子、老地基,他就盘下来。可一晃多年,老房子成了更老的房子,还是一直搁在那里,破败得打个喷嚏都能垮掉,貌似只要留口气都要撑到开发。可还是一点动静都没有,别说开发,周庄人怎么看都看不出哪里值得人来旅游。可该本家对此深信不疑,老房子不住也不打理,任由其败落。

老爸的机械厂不是什么高精尖制造,加工生产的配件主要供应水泥厂。那时候的生意还不错,有几个常年在厂里的邻居,活多干不完就招来周边村民,工人最多时二三十人,有时还加班加点。干不完就只能找别的厂代为加工。这无疑助长了老爸的野心,他总想扩大经营,怎奈手里没钱,贷款更难,只能眼睁睁看着钱被别人挣了去。毕竟市场竞争激烈,你不出单还有别人,一次供不上货还有面子撑着,两次供不上,耽误了人家,你就可能永远失去了客户。老爸常说那不是失去客户,那叫不诚信,人一旦失了诚信就完了。那时候我还不太懂,只隐隐觉得诚信这东西很重要。

老爸对我的要求不高,他总在我面前说,等他老了,把厂子交给我他就算完成任务了。有了厂子的支撑,加上富二代护体,我对学习一直不怎么上心。凭借我的聪明才智,再加上老妈这个小学教师的督促,我的成绩不算好,也不至于差得太离谱。在她眼里,老爸为了厂子,一天到晚疲于奔命,从进料到车床,再到销售、工人工资、还银行贷款,无时无刻不为钱发愁。于是就想让我好好上学,等大学毕业考个事业编或者公务员,即便发不了财,也不至于成天为吃喝发愁。可事与愿违,我早就习惯了厂子,像老爸一样,早上一睁眼,听到车间传来的车床声,晚上伴着机器运转声入睡。只有在学校才能清静一点,可机器轰鸣声一直都在脑子回响。老妈在村里教小学,离得近,抽空回家做饭,不仅照顾我们,还要照顾厂里工人的吃喝。所以,每到饭时,家里都热热闹闹的像办大席。

老爸见老妈太辛苦,就找了个厨师,不是拿证的厨师,而是村里红白事辦场的帮厨,反正是大锅菜,一荤一素,外加稀饭就打发了。自从有了帮厨,我们就开起小灶,这正合老爸心意。他好酒,有事没事抿上一口。老爸大大咧咧的脾性也招来不少朋友,这样迎来送往的事一多,连我也沾带不少,中学时就喝酒、抽烟。这归功于我爸的耳濡目染,在我看来,也不一定是坏习惯,至少我遗传了他的热情好客,我觉得我们都是性情中人。

正因此,几个熟悉的邻居有时趁老爸在家蹭口酒喝。老爸也乐意跟他们一起,既增进了感情,干起活来也起劲儿。那是我刚上中学的时候,一个星期六,老爸去水泥厂送配件,中午吃饭的时候他还没回来。几个邻居就唆使我拿老爸的酒,我也没把他们当外人,直接拿了两瓶。几个人喝到兴奋,趁我老妈不在,让我也喝了一杯。过后,他们去干活,我迷迷糊糊回到屋里就睡了,想不到等我醒来已是第二天晚上。一家人连同几个一起喝酒的邻居都吓着了,见我醒来才松了一口气。后来我才听我妹说,村里大夫来看过,说要是再不醒就得送去医院。

也不知道我脑子是被酒烧坏了,还是本来就不行,我还纳闷,睡了这么久,连个梦都没做,或者做了梦一点都不记得。总之,从那之后,我对老爸的厂子丝毫不感兴趣。可老爸一性情就说,等他老了,就把厂子交给我,他会全身而退。后来我发现不仅对厂子没兴趣,对学习、游戏都没兴趣。也不知打从什么时候起,对电影特别倾心,梦想着有朝一日成为一个演员。当然,那时候我还不知道有导演、编剧、剪辑,仅仅只是痴迷于看电影,就连同学沉迷的游戏我也没点兴致。所以,他们去网吧打游戏,我就在网吧戴上耳机看电影。我最喜欢恐怖片,尤其喜欢西方恐怖片,那种拯救世界、拯救人类的大片。于是就想,长大以后,即使演不了主角,演个食人噬血的僵尸也要过把瘾。常常在网吧看到打盹的时候,突然被诈尸尖叫惊醒,搞得我一时难辨是在梦中,还是在电影里,或者是在看电影。

我被送到欢城大学读专升本学管理是出于被迫,但也是没办法的事,毕竟我的心思一直没在学习上。本来想学表演或者是编导,可连艺考都没通过,我才发现自己没有演员的先天资质,长得也不帅。想不到梦想断送得这么容易,貌似和现实隔了一层贴膜,你能透过贴膜看到梦想,却始终抓不到手里。

其实早在之前,我已经做了不少准备。电影看多了,也会偶尔参照自己编个故事,拿手机到处拍。我有个习惯,每次把拍下的视频保存起来,放进电脑。有感觉的时候,翻到某一段就剪下来,然后编在一起,后来我知道这叫混剪。这样不时发到网上,引来几个粉丝,在粉丝的光照下,我常常去艺术学院蹭课。

我发现,抱有艺术梦想的远不止我一个,去蹭课的同学也不止我一个。当然,这和艺术学院出美女有关。他们蹭课的很大成分缘于美女,我则不然,纯粹是为了蹭课,为有朝一日成为一个电影人而努力。这事说起来我自己都不相信,就在我蹭课的同时,一不小心交了一个艺术学院学舞蹈的女友。我每次去艺术楼阶梯教室听课都坐同一位置。那次我到教室发现,座位上坐着一个女生,长头发,穿着一件紫色长裙,正低头看手机。我来到她跟前,迟疑了一会儿,她抬头看我一眼,我回之一笑,随即坐在她旁边。心里既别扭,又有点蠢蠢欲动。老师进来开讲时,她还是趴在桌上看手机,我倚在后背上装作听课,眼睛始终盯着她。她转手里的笔时,一不小心滑落下来,掉在我脚前。我忙伸手去捡,她也侧身,不想头撞在一起。我们相视而笑,互相加了微信。就这样她成了我的女友。

那天,我告诉她我做了一个梦。梦中来到欢乐谷,看到一群人载歌载舞。隐约觉得里面只有个熟人,但她始终藏在暗处,像在躲着我。其实感觉熟悉的也许并不是某个人,而是一个眼神。我终于找到一个机会,来到她近前,她一开始还害羞,没过一会儿就躺在我怀里好像睡着了。直到她醒来,想和她亲热,她突然很是惊恐,转身逃离。我紧追不放。后来发现,欢乐谷早已不见踪影,呈现在眼前的是一座纸做的房子。房子很高,大概四五层,楼房有点扭曲歪斜,像一座随时都可能倒塌的危楼。这时,我看到二楼有个人走进一个房间,那人好像是个演员,在哪部电影里出过镜,只是一时想不起名字。我拉着她沿着楼梯上楼。楼梯踩上去软绵绵的,我担心楼梯会塌陷。她一点都不在意,来到四层的时候,向左一转,打开第二扇门,发现门板很破旧,用手一拉,门粉末一般散落一地。她被闪了一下,身子一个趔趄,我急忙上前扶住她才没摔倒。门把手被她扔在地上。进到屋里,我才发现房间里没有一扇窗户,沉闷得就像一座墓穴。墙面倾斜,贴着壁纸。我随手撕掉一块,壁纸瞬间变成尘土。就这样,我揭壁纸,她清扫灰尘。直到打扫完毕,我抱着她亲吻起来,整座楼仿佛都和我们一起激情,就在高潮来临的一瞬,楼塌了,我们深埋其中。

其实我不确定梦中的美女是我女友,很大可能性不是她,可又不敢直接告诉她,于是我把梦中美女说成是她。当然,她听我讲完我做的梦后,对美女和梦的认定一直深信不疑,还不忘补上一刀,说我做的梦真有意思,还记那么清。她做梦从来都记不起来,除非有哭醒的场景。末了还建议我把梦拍下来,用电影的方式记录。

不只女友觉得这个梦有意思,我也觉得有点意思。所以一直想把它拍成电影,可怎么拍却成了问题。她知道我有此想法后像打了鸡血,让我把梦到的全都记下来,然后分镜头写出来,细到每一个场景都帮我策划。就这样,一个本来就不完整的梦,被镜头分得七零八落。所幸的是,除了女友,还有一帮同学帮忙,校园里好找场景,即使找不到合适的场景,还有美术学院的同学帮忙做背景。于是,拍好一个镜头就存在电脑里。这样日积月累,零零散散地攒下一大堆视频文件。直到毕业,这个关于梦的短片都没拍完。也可能早就拍完,或者拍了太多的分镜头,我无法理出头绪,再也剪不出最初那个关于梦的故事。

后来,该女友被我领回家。老爸和我妹都说行,可老妈说女友家在东北,离得太远,坚决不同意。我在里面左右为难,担心给她造成伤害,一直不愿给她说,可老妈那里我又没法交待。直到女友考取了蒙县教师编,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舞蹈老师。后来我才知道,这全是我老妹在背后支招。就这样,女友顺其自然成了我准老婆。老妈见生米煮成熟饭,也只得接受。我不喜欢朝九晚五地坐班,说实话,如果让我去考也不一定考得上。所以在县城租了个店面销售农副产品,在网上做了个电商平台。老妈见我吃住在店里,担心我受苦,就用她的公积金贷款买了一套二手房。这样安顿下来,我还是放不下我的电影梦,抽空就跑出去取景、外拍。

我的生意不算太好,也不算太差,总之,至少能养活我和准老婆的同时,还能帮我老妈还些房贷。可意想不到的事还是发生了。这有点像镜头剪辑,不像意外,看起来更像灵感。就在我们准备结婚的时候,那个买我们老房子的本家出事了。按说他出事是他自己的事,本和我们没有关系,可因为我老爸为他担保,这事自然就与我们发生了关系。

该本家因为手里有些钱,看着房地产生意越来越红火,就信心十足地踏入房产界。在拿下城北一块地后才知道该地段下沉,纠结了两年才动工。先是投入大量资金浇注地下,折腾大半年,才转到地面施工。没想到开盘不利,人们知道小区处于下沉地段,最重要的是这里不属学区房,楼花没卖出几套,资金难回笼,再次贷款又出不来,致使资金链熔断。楼体没盖到一半就成了烂尾。银行申请执行,连同他的家当一起被封。蒙县待不下去,该本家只好裸身回到周庄。

当初买房子的时候,老爸还埋怨我老妈,说该本家正开发房产,买他的房子至少能省些钱。我老妈那时就说,他那房子不知猴年马月能盖好,再装修住进去,孙子都该上学了。况且,那小区不是学区,上个学都难。就这样,在我老妈的坚持下,直接买了学区二手房。两年没过,贷款还得差不多不说,房价还涨了一倍。对于这件事,我老爸很是佩服老妈,说她不做生意真是亏了一个总裁。老妈说做人就要脚踏实地,她当老师也没觉得不好。这一点我也佩服我老妈,她说房子是用来住的,再贵也得住人。

如果该本家能像我老妈这样,肯定不会那么惨。该本家不仅没衣锦还乡,还带着三百万的债务。更让人意外的是,这三百万还殃及我老爸。银行说这笔贷款是我老爸担的保,白纸上签着我老爸的黑字。至于什么时候签的,上面写着时间,他一时记不起那天究竟干了什么。可字的确是他签的,这是无可辩争的事实。事实也的确给了他一个晴天霹雳,瞬间将他击倒。老爸实在承受不住这样的打击,住了几天院之后才反应过来。就几天时间,我老爸突然变成彻彻底底的老头儿,头发花白,瘦如斧削,精神恍惚,连我也不敢认。

要说我老爸挨雷劈,没人不信。可对我们来说,也好不到哪儿去,就像每个人都挨了当头一闷棒。最清醒的还是我老妈,在这关键时刻,她始终没丢弃我们,她说既然做了就应该担得起。一句话,欠债就得还。可怎么还?早在之前,我老爸的机械厂活路已经不多,原因是环保力度越来越大,水泥厂在合并,小厂一个个停产拆除,配件用得越来越少,机械厂只能勉强维持。效益不好,更别指望能还三百万,我的商铺只是小打小闹,更是指望不上。所以,老妈在安慰老爸的同时,提出一个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想法,把厂子卖了。

为此,我老爸不知道偷偷抹了几次眼泪。眼睁睁看着机械设备被人拉走,厂房被划出去后,还垒了隔墙。机械厂清偿债务后,又还了一百七十万贷款,总算缓了一口气。可还有一百多万没还,见老妈实在没辙,我跟准老婆商量后,偷偷把房子卖了九十五万。老妈知道后含泪说了一句,剩下的只能慢慢还了。

幸亏有我老妈撑持,不然我们家肯定要散了。她不仅没离开,还没被击垮,我老妹没离开,就连我准老婆也没离开。想不到经了这事,我们家抱得更紧了。

最让我们刮目相看的是我老爸,他没说一句感激的话,连烟酒都戒了。在经过深思熟虑之后,我老爸放下厂长的架子,只身去南方打工。我想象不出他是经过怎样的纠结,才有了这样的勇气。至于在外面干什么,他没跟我说过,从南方跑到西北,再到东北。几年间,他几乎走遍了大半个中国,把打工挣到的钱,全都交给我老妈。

在这几年里,我们不仅还完了欠款,我把准老婆变成老婆,她还用她的公积金贷款买了房子。说来也怪,就连我的生意也越来越好,实体店销售量一直保持增长不说,我还常常把直播带到田间地头,从农副产品生产一直到销售,全过程展现给消费者,让他们吃得放心,我的店成了网红店,连我也成了一个小网红。更让人想不到的是,新建的高铁路过周庄,因为搬迁,我们家的房子换成了两套。该本家也因此受益,本来不指望他能還钱,想不到他用补偿款还了我们一半的担保钱,这完全出乎我们的意料。

那天晚上,我看了美国翻拍韩国的电影《活着》,讲的是人类突然被不明病毒感染,人变成吸血鬼,城市陷入混乱。一个很少出门的独身青年封闭在家,后来发现对面楼上有一女孩也没被感染。两个人艰难生存,最终聚在一起,演绎了一段末日求生的故事。看完觉得还不过瘾,随后又看了《血书》,这是一部改编自作家克莱夫·巴克同名小说的电影。简介说影片由三个短片剪成,关于一本以活人皮肤作书页书写的血书。女孩是个恐音症患者,在离家出走后遇到变态狂,最后诱唆男友跳楼自杀,自己也崩溃了。

第一个故事还没结束我就睡着了。迷迷糊糊梦到自己约了一个酒局,到酒店时,发现不是原先的老板,是个败顶中年大叔。订好桌后,老板告诉我房间在后面,离门面有点远。我点了菜,点酒时,老板报了价。心想有点太贵,踌躇大半天,想了想也喝不多,便要了一瓶。老板从箱子里取出一瓶,纸盒包装很复杂,他本想帮我打开包装,一不小心掉到地上摔碎了,酒流了一地。他又给我取了一瓶,我抱着酒,沿着走道朝后面走,两边全是竹子。穿过竹林,看到后面一片荒凉,拆迁后留下的砖头瓦块堆得到处都是。远处是一座三层小楼。走到近前,打开大木门看到一群学生正在上课。见我抱酒闯进来,都吃惊地看着我。我赶紧从后门走出去,发现来到一个砖墙围起的小院落。东北角有个偏门,走出门才发现自己已经转到另一条大街上。

我心里一直在想怎么从酒店里走出来了,想要回去,却担心穿过教室再次打扰学生上课。于是绕了一大圈,再次来到酒店时,老板已经不在。荒地上,一群人正用竹竿扎篱笆。路很窄,两边的竹竿紧贴身体。好不容易来到后面的破旧小楼前,转到后面才发现有楼梯,正准备上楼时,看到几个朋友已经散场,和他们一一道别后,瞬间便不见踪影。正要离开时,发现谢顶老板凶神恶煞地向我扑过来。还没甩开他,那群扎篱笆的人也疯了一般向我拥过来,我拼命地挣扎。

直到醒来我还处于惊恐之中。发现手里依然握着手机,《血书》刚好演完,正在播放字幕。

这时,只听导演大声喊,Cut!

至此,前两个关于梦的故事讲完了。两则故事都和“我”有关,也都发生在周庄。第一则是个有名有姓的掌故,发生在古时,可能真有其事,当然,也可能从没发生过。第二则无名无姓,只有“我”和“我”的家人。故事发生在当下,不一定在谁身上发生过,但肯定有过这样的事。就像电影的一个桥段,通过支离破碎的混剪,把现实和梦境融汇在一起。可现实归现实,梦境归梦境。不论发没发生过,都会以它自身的方式存在着,等你去发现。即使错过,也会以它的方式与你交合,犹如通过小孔之后的影像。你不一定意识到你已站在时空交融的通道之中,也不一定意识到暗物质在其中的作用,对它们来说,黑洞可能早已把你变成了N种影像。

然而,那些影像就像记忆碎片,在经过混剪之后,成为一个个有意味的桥段。就像很久之前,在《世界文学》杂志上读到选译的《梦幻宫殿》。据译者介绍,《梦幻宫殿》是阿尔巴尼亚作家伊斯梅尔·卡达莱的一部长篇小说,讲述了在奥斯曼帝国,执政苏丹亲手创办了塔比尔-萨拉伊,一个主管睡眠和梦幻的机构,人们也称它为梦幻宫殿。梦幻宫殿专门征集梦,对它们进行归类、筛选、解析、审查并处理。一旦发现任何对君主统治构成威胁的迹象,君主会采取一切措施和手段,坚决打击、镇压,毫不留情。小说主人公马克-阿莱姆进入梦幻宫殿任职,他来自权势显赫的库普里利家族。这个家族,属于阿尔巴尼亚血统,将近四百年来,既享受到了无数的荣耀,也遭遇到了许多的不幸,似乎“注定逃脱不了荣辱参半的命运”。由于家族势力的干预,马克-阿莱姆被直接分到筛选部工作,没过多久,又被调到解析部。这在常人看来简直就是一步登天。他整天都要处理大量的案卷,涉及到各种各样的梦。他两次读到这样一个梦:桥边,一块荒地上,有件古怪的乐器在自动演奏着,一头公牛,仿佛被乐器声逼疯了,站在桥边,吼叫着……他觉得此梦毫无意义,可并没有将它丢弃、淘汰。没有想到,后来,正是此梦成为君主打击库普里利家族的由头,他最喜爱的小舅库特甚至为此失去了生命。

随后,杂志以超过三分之一的篇幅,推出该长篇的译文节选。我在惊叹卡达莱奇谲想象的同时,不禁为马克-阿莱姆的命运担心,在家族遭受厄运之后,他不仅不受牵连,反而升职,这不啻是个巨大的反讽。正如小说最后一章“春天来临”指出,虽然顾虑重重,但他没有从窗户旁掉过脸去。我要立马吩咐雕刻匠为我的墓碑雕一枝开花的杏树,他想。他用手擦去了窗户上的雾气,可所见到的事物并没有更加清晰:一切都已扭曲,一切都在闪烁。那一刻,他发现他的眼里噙满了泪水。马克-阿莱姆在努力、挣扎和绝望中,依然期待春天的到来,即便等不到,也要在墓碑上雕一枝开花的杏树。毕竟,帝国领土上的任何梦,哪怕是由最最邪恶的人在最最偏僻的边疆和最最普通的日子做的梦,都不得逃脱塔比尔-萨拉伊的审查。在这样的背景之下,马克-阿莱姆早就意识到,任何人的命运都注定不由自主。他为自己的克制、恭顺和服从流泪,也为家族流泪,更为这个世界流泪。我为小说深感震撼,那时候全译本还没出版,我一直像马克-阿莱姆期待春天来临一样,等待小说的全译本。

后来,也是十多年之后,我搬家时偶然翻到日记,看到读该小说时记下的只言片语,才突然想起一直都没读到全译本。于是去网上搜,发现全译本的《梦幻宫殿》早在十年前就已出版,目前早已缺货。我只得花高价买了本二手书,九五品相。书一到手,如获至宝。书保存得很好,除了封面书脊略有发黄之外,内页干净如初。文字稍有标记,只有两三处,用蓝色圆珠笔在文字下方画出波浪线。除此之外,在一百零七页上赫然写着“巴黎似的隐喻”几个字,字迹清晰俊秀。这让我想起科塔萨尔,他曾在《跳房子》里说过,巴黎是个巨大的隐喻。难道那个不曾谋面的阅读者也曾读过《跳房子》?是谁,是男是女,又在何处?

于是,好奇心驱使着我想要知道那个人的信息。打电话联系卖家,卖家说他们从全国各地收购旧书,也不知道从哪个渠道购进来的,至于从谁人手中收购,更无法查询。弄得我一时无计可施,源头被切断,想要找到那个阅读者犹如大海捞针。这样的想法,让我不知不觉中走进卡尔维诺的《如果在冬夜,一个旅人》。当你们第一次偶然相遇时,已隐隐约约看到了你们将来同居的可能。现在你们互为读本,每个人都在另一个人身上阅读自己那段不用文字书写的历史。男读者和女读者啊,明天如果你们再走到一起,如果你们像一对心满意足的夫妻一起躺到这张床上,那么你们每个人都会打开自己的床头灯,沉浸在自己的那本书里。这两本并行的书陪着你们走向梦乡,先是你,然后是你,关上灯。你们来自不同的世界,你躺在这边,她躺在那边,在你们尚未分别进入梦乡之前,黑暗将消除你们之间的一切距离,使你们暂时地合二为一。你们不要嘲笑和谐的夫妻生活这种画面,你们能举出比这对夫妻更加幸福的夫妻吗?的确,对冬夜来说,“我”和“你”是幸运的,因为一本装订混乱的书相遇、相爱,成为夫妻。

但是,我还是在库特被捕的瞬间震惊了。马克-阿莱姆看见警官一只手敏捷地抓住库特的手腕,另一只手为它们戴上了手铐。很奇怪,库特丝毫没有抵抗,只是惊讶地望着手铐。马克-阿莱姆像几位客人一样,朝大臣转过身来,期望着他来结束这荒唐的一幕。然而,大臣依旧面无表情。别人都会觉得,有权有势的大臣对在自己屋檐下犯下的暴行毫无反应,一定处于畏惧。可马克-阿莱姆猜想,它的屈从也许另有原因,这是库普里利家族向来的反应。在家族历史上,无数次遇到类似情形,他们会戴上不真实的面具。这副面具反映出宿命论、心不在焉、疲倦的特征。让我感到幸运的是,我不属于库普里利家族,也没有他们家族那样的面具。可我还是见到了库特,是在监狱里。就在为马克-阿莱姆深感悲摧的时候,我竟然睡着了。

其实,我睡得并不踏实,心里老是擔心自己做个什么出格的梦被巡卫抓到。即便这么小心,我还是被囚禁起来,貌似就是在那里见到马克-阿莱姆的舅舅库特。当然,我认识库特,他并不认识我。我本来是想去找《梦幻宫殿》的阅读者,期望《如果在冬夜,一个旅人》里的故事会不会发生在我身上,所以顾不上和他纠缠。我发现囚禁的地方是个废弃的大厂房。里面人很多,人挨人,人挤人,不单有男人,还有女人。看上去并不像被囚禁,大家各做各的事,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但谈论最多的还是梦,你是做什么梦进来的,我又做了什么梦。听得我满脑发胀,整个房间“嗡嗡”一片,像原声,又像回声,一阵紧似一阵,持续不断。

这时,我发现角落里,有个老女人手捧一本书,正在安静地阅读。她满头白发,戴着眼镜,嘈杂声似乎完全影响不到她。我悄悄来到近前,惊讶地发现她读的是《三个关于梦的故事》。这是一本很薄的书,白板封面上有几个灰点,其中一个不规则的灰点上印着书名。字是红字,标准宋体,和灰色形成强烈对比。

随后,老女人告诉我,这本书写了三个关于梦的故事。它们各自独立,又相互交融。如果我喜欢,她可以看完后借给我。

于是,我催促她。她说,我这就读完《三个关于梦的故事》了。

责任编辑:胡汀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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