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千年屋

2021-05-07湛鹤霞

湖南文学 2021年4期
关键词:伢子膏药方志

湛鹤霞

村里人喜欢给人取外号。

村南头有户人家,生了三个女,村里人都不知道那三个女分别叫什么名,但只要一说起“凹(音wa)锄头”“饺饵”“柿饼”,大家就晓得,讲的就是那家的三个女:大女像娘,长脸微翘,额头突出,整个脸乍一看,活脱脱就是一把凹锄头模样;二女随爹,宽脸,招风耳,胖胖的,像极了一只肉馅饺饵;小女随爹又随娘,扁脸,塌鼻,肤色暗红,跟柿饼没有二样。取外号,是村里一些闲人的乐事,一度遭到过被取外号人的咒骂,但骂归骂,越骂闲人越起劲。再说,外号取得形象,记得牢,久而久之,自然在人们心目中就取代了那些拗口的真姓名。

罗炳彰,村里人都不熟悉这个名,这名乍一听就像是某个学校的校长名,或者是某本书里的老秀才名,村里人都是刨土打鱼的,谁认识校长或者秀才?但是,“罗划子”,村里男女老少都认识,他就是村东头在湘江里开划子摆渡的罗老头。罗划子每天清早五点钟就准时到了湘江码头上,来了过河的人,他就把人渡过去,来来回回。

“罗划子”是罗炳彰的外号。

罗划子一天要摆多少趟渡,他自己心里没个数,早上五点到村东码头,抽一根烟,村北头的芬伢子就挑着菜担子来了(当地喊女人做“伢子”,是一种长辈对晚辈的爱称)。芬伢子一到,罗划子就把烟蒂一掐,开动马达,把芬伢子渡过河去。芬伢子要赶早去河对岸的城里卖菜,她要赶在早上八点城管上班前,把菜卖完回家。罗划子摆完第一趟渡,就下划子到堤上的“刘聋子面馆”去吃一碗肥肠面。吃完面,剔着牙,抽根烟,和其他吃面的人南山塞北地海聊。到八点,不管有客没客,摆第二趟渡过河。第二趟渡一般都是满客,村里人都不知道罗划子早上五点已经摆过一次渡了,都以为罗划子的渡是八点正开始摆的。村里要去城里办事的,都会在八点来赶第一渡。

这样井井有条风平浪静的生活,罗划子过了好多年了。夏日,早上五点的风很凉爽,夹杂着河岸两边的垂柳清香,芬伢子总是一脸的笑,她挑担的身影好看极了,一只手搭在扁担上,另一只手拉着筐绳,嘿呦嘿呦如微风摆着杨柳由远而近移过来。罗划子坐在马达旁边抽烟的时候,他的眼睛从来不会去看河中央的风景,河中央有什么好看的,看了六十多年了,无非就是水波粼粼水鸟擦着水面而过蜻蜓在水上上下飞舞而已,有几年,水面上插满了围网的竹签,这两年,又全部被拔掉了。这些都不是罗划子所感兴趣的景儿,罗划子最爱看的,就是芬伢子健硕的身影。芬伢子真是一头不知疲倦的小母牛,她的菜担子里的白菜萝卜莴苣大蒜冬瓜南瓜香葱盐须菜统统都是她自己种的,她在街上有一批固定的买主,她从来不愁菜卖不完。芬伢子每天早上八点半准时到达城关码头等划子,而恰恰此时,正是罗划子摆第二趟渡到达城关码头的时间。芬伢子一分钟都不用等待,只要一到码头,就能赶上渡。她一直以为罗划子是固定了时间摆渡的,有时候她的菜卖完了,时间还早,也会在街上闲逛一阵,买两盒烟,回头送给罗划子。其实,芬伢子没注意到,有两次,芬伢子的手表慢了,她赶到码头的时候,已经八点四十分了,很巧的是,罗划子的手表也正好慢了十分钟,他看到芬伢子上划子了,就开动马达,看看手表,大声通报:“大家坐稳当,时间到了,开船了。”

罗划子的手表与芬伢子的手表总是同步的,这个猫腻别人都没看出来,但被“方膏药”看出来了。

“方膏药”是村西头开摩的的方志高。以前,方志高每天都是赶八点那趟渡过河,这两月,他变了,改成了赶五点的渡了。他怎么知道罗划子五点有一趟渡的?他五点钟过渡去干什么?五点钟,河对岸的人除了跑步的,其他人都还没起床,跑步的人谁会坐摩的?罗划子边抽烟边寻思着:方膏药这人是无事不起早的角色,他赶在五点和芬伢子同一趟渡过河,心里绝对怀着鬼胎。

“老鬼,你开划子开了几十年了,还不回家休息?你怕莫是想要死在这划子里吧?”方膏药把摩托推上划子,给罗划子开了一根精白沙的香烟,自己也抽出一根。方膏药开了十年的摩的了,也坐了十年罗划子的划子了,他们是老熟人。熟人越老就越不讲客气,如果老到一起戳拐棍了,见面就拿死的话题互损。

罗划子接了烟,看了看堤上,芬伢子还没来,他就着方膏药的打火机把烟点燃,吸了起來。如果芬伢子来了,他就要开马达了,马达一开,他就不抽烟。罗划子开划子的时候就专心开划子,不抽烟不扯谈,划子一开,全划子上的命都交到他手里了,半点怠慢都有不得的,这是罗划子的职业操守。他今年六十八岁了,开了一辈子划子,从来没有出过半点儿差错。

罗划子眼睛望着堤岸上,芬伢子的身影还没出现,他便吐了一口烟,答了方志高的话:“哈崽,我这划子,是我的千年屋。”

千年屋,是棺材的外号。

这老鬼!把划子说成千年屋,那划子上的方志高岂不成了他的陪葬品?真是越老损人越狠啊。方志高狠狠地吸了一口烟,再猛地吐了出去,算是把罗划子话里的晦气吐掉了。

芬伢子今天穿着一件白衣,那身影如一只白天鹅翩翩而来,罗划子一阵欢喜,方膏药也一阵欢喜。芬伢子快到码头了,方膏药跳上岸,把芬伢子的担子接过来,移到自己的肩上,罗划子眯起眼睛看着,心里明白了。方膏药,你这个哈崽!你屋里有堂客,你守着芬伢子献什么殷勤?芬伢子是那种人吗?可是,罗划子又担心起来,芬伢子的命太苦了,她的爹娘五十岁才得了一个独生女,她十五岁初中毕业那年死了爹,爹死后,她就辍学在家干活;长大后嫁在本村,眼看母女俩有了依靠,前几年她男人突发急症死了,男人死的时候,两个小家伙一个五岁,一个三岁。婆婆白发人送黑发人,从此一病不起,家里的担子全部落在芬伢子的肩上。芬伢子虽然是正经女人,但再正经的女人也抵不过命苦的逼迫,世上多少女子都是被逼良为娼的。罗划子把方膏药开给他的烟掐灭,把烟蒂头扔进垃圾桶里。芬伢子跟在方膏药的身后,不远不近,一脸的笑,罗划子看不出她的心思。方膏药,你这个哈崽!前几年,芬伢子的男人刚刚死,你怎么不出来献殷勤帮助她?那几年,你要是出来献殷勤,芬伢子还能少受点苦。这几年,县里镇里村里都在搞精准扶贫,芬伢子的事迹被村里镇里县里一级级报上去了,扶贫的干部下来了,经费也一拨一拨下来了,芬伢子的苦日子已经过去了,你现在献殷勤迟了。想到这里,罗划子又放心了。

清早,方志高打开大门,地坪里静悄悄的,只有五只鸡在寻食吃。一只金毛叫鸡,四只鸡婆两黄两黑。方志高从堂屋里搬把椅子坐到阶基上,点燃一根烟,跷起二郎腿,津津有味地看鸡。四只鸡婆论长相,两只黑的数一数二,腻肥滚壮,毛色发亮,它们俩是今年春上从鸡贩子手里买回来的,如今刚刚发育成熟,正是风华正茂的好年段;两只黄鸡是去年买的,生了一年的蛋,去年毛色还很亮,今年就黯淡了。有一只还脱了毛,背上露出了隐隐的肉,体型也不中看,估计是肠胃有问题,它在方志高眼前拉了一泡稀,方志高看了不爽,恨不得拿根棍子把它扑走。但是,毕竟,方志高是人,人只需要管鸡的生死问题,其他的鸡事,方志高决定还是不管。

方志高的堂客端着一杯水出来漱口,她含了一口水,在口里咕噜咕噜了一阵,仰头,喉咙里又咕噜咕噜了一阵,猛地往外一噗,一口水“啪”地掉在了地坪里,吓得那五只鸡撒丫子往围墙根的灌木丛里跑,一钻进去就没影了。方志高不看鸡了,转而看堂客漱口,堂客把那把用了十二年的牙刷戳进口里,就像刷马桶一样,猛地抽刷起来。

“刷牙要竖起刷,你怎么讲不听?”方志高最不喜欢看他堂客刷牙的样子,一点儿女人味都没有,看起就没性趣。

“信你个鬼。”堂客吐了一口牙膏泡沫,回了方志高一句,又继续横着抽刷起来。

方志高越来越讨厌他的堂客了,最讨厌就是她的愚昧。方志高的微信里有一个养生群,群里每天有保健专家分享生活科学小常识,每一篇文章方志高都看得认真,也照着做得认真。比如说,微信里说人到了一定的年龄就不能蹲着屙屎了,要坐着屙,蹲着屙屎会屙出痔疮,还会屙出脑充血。方志高赶紧找人把自家的蹲式便盆换成了坐式马桶,马桶换了,问题就来了,他堂客说,坐着屙屎屙不出,坐在马桶上攒再多的劲也不行。他堂客屙屎是蹲到马桶边上屙的。又比如,微信里说,只要在洗头水里加一點点东西,比如醋、生姜、小苏打,或者一片阿司匹林,能生发黑发。方志高往洗头水里加了这些东西,当天就感觉头皮有点麻麻痒,估摸着是要长新头发了,堂客却说他的脑壳喷酸臭味,逼着他用香肥皂再洗,害得方志高的脑壳顶至今都是光荡发亮,一根头发都没长。方志高看了微信里说,三个月要换一次牙刷,他把那文章给堂客看,要堂客快去超市买牙刷,堂客瞄了一眼,龇着牙说:“我一只牙刷刷了十二年了,毛都没掉一根。”方志高心想,真的不愿再跟这个婆娘过日子了,望哒她就瞎眼。

方志高的堂客做姑娘的时候,是个美人胚子,身段苗条,奶子鼓,屁股翘,长头发披散在背上,被风一吹,像极了“飘柔”洗发水瓶子上那个妹子。结婚生崽后,却是眼睛一眨鸡婆变成了鸭。一天方志高忙到天黑才回家,见屋里四个堂客们在打牌,一个包子脸顶着一个包菜脑壳,边摸牌边嚼着槟榔,方志高看了心生厌恶,但忍着没说,等她们散牌后,才发现,那个嚼槟榔的包子脸竟然是他自己的堂客。堂客拿着六张百元钞票得意地说:头发卖了五百块,打牌赢了一百。方志高的气直往下挫,他再看堂客,发现堂客竟然是个塌鼻子翻嘴巴,方志高那个后悔呀,他以前看堂客,只顾看她的长头发去了,现在没长头发了,他真是一刻都看不下去了。

越看越不喜欢这个婆娘,方志高扭过头去。墙角那五只鸡又钻出来了,那只黄鸡婆的花痴病发作了,它追着叫鸡往叫鸡的胯下钻,叫鸡抬起一条腿往后一扒拉,没有扒动黄鸡,倒是自己的身体往前打了几个趔趄。叫鸡在黑鸡婆身边站稳了,他看见了黑鸡婆性感的屁股,几步上前一把啄住了黑鸡婆脑袋上的毛,跳到了黑鸡婆的身上,黑鸡婆很配合地蹲下来,尾巴使劲往上翘,露出了红通通的一张一合的屁眼;叫鸡啄着不松口,两个翅膀扑啦扑啦张开着,尾巴使劲往下压,将黑鸡婆的屁眼掩盖得严严实实。尾巴下面在干些什么?方志高想入非非看入迷了,他一边为叫鸡鼓劲,一边羡慕起叫鸡来。奶奶的,自己还不如一只鸡!

叫鸡折腾完了黑鸡婆,从她背上跳下来,仰着头四处张望着,在四只鸡婆中间穿来穿去,黄鸡婆声都不作。方志高翘起的脚板“啪”地落到地上,他站起身,不看鸡了,他要去找芬妹子!

芬妹子是住在村北头那个贩菜的堂客,她每天天没亮就上街贩菜,早饭后就挑着一担空箩筐回来。方志高好几次在码头遇到过芬妹子,前些年,方志高从没注意过芬妹子,前些年他还只喜欢他自己的堂客,他自己的堂客是村干部的女儿,个子比方志高高了半个头,她当年根本没有看上方志高,是方志高像膏药一样贴了她两年,她的肚子被弄大了,才成了他的堂客。方志高现在不喜欢他自己的堂客了,他要去追芬妹子。村里好看的堂客很多,但那些堂客们都有男人守着,方志高起了贼心也没贼胆,芬妹子没男人,安全。

方志高从堂屋里推出摩托车,跨了上去。

“你不呷早饭了?”堂客急忙吐掉口里的水,朝方志高的背影喊。

“不呷!”方志高没有回头,一踩离合,摩托车突突突发动了。奶奶的,四十几岁了,想干什么就要去干,再不干,就真的不如一只叫鸡了。

芬妹子多好看呀!脸蛋儿红扑扑的,圆圆的眼睛,圆圆的小嘴,圆圆的酒窝儿,一天到晚都是笑。人生真是太奇妙,自从瞄上了芬妹子,方志高就感觉生命里的每一天都有滋有味了。他在码头遇到了贩菜回来的芬妹子,他不过河了,他说他要去村北头办点事,与芬妹子正好顺道,他要芬妹子坐他的摩托,芬妹子就依直坐了。芬妹子侧身坐在摩托后座上,弓着腿,箩筐叠起搁在腿上,她双手抓紧箩筐的边,仰面吹着风好不惬意。

“芬,这么早就卖完了菜,你昨晚住在街上的么?”

芬妹子迎着风大声回答:“早上坐罗嗲的划子过去的呀。罗嗲五点钟就开划子了,你还不晓得?”

方志高不作声了。罗划子,你这个老鬼,你屋里有老婆,你老婆为你洗衣煮饭带孙,你五点钟就起床,为芬妹子一个人摆渡,你老牛想吃嫩草!

“芬,从明天起,你上街卖菜,方哥包接送。”

“不用不用。”

“为什么不用?嫌弃方哥的摩托车不好坐?”

“不是嫌弃。”

“不是嫌弃,为什么不要方哥接送?”

“没有为什么。”

“芬,坐稳当,路上颠,抱着方哥的腰。”

芬妹子双手一松,箩筐落到了地上。

“方哥,快停车,箩筐掉了。”

方志高一捏刹车,车还没停稳当,芬妹子就跳下车了。方志高等了两分钟,芬妹子却挑起箩筐往回走了。

“芬,上车呀。”

“你走吧,方大哥,我有东西落在罗嗲的划子上了。”

望着芬妹子一摆一摆的背影,方志高歪着脑袋呵呵笑了两声。好呀!原来心有顾忌了!罗划子,真是看你不出呀!真是人不可貌相呀!你这个老鬼,算你倒霉,遇上我这个对手了!你是我的对手么?你年纪一把了,人老骨头枯,上面有想法下面也没办法了。

芬妹子,你给我扳翘,我就不信,我能输给罗划子那个老鬼!

“罗嗲,呷包烟;方大哥,你也呷包烟。”

方志高帮芬伢子把菜担子挑上划子,放稳当,芬伢子跨上划子,径直疾步到罗划子身边,递给罗划子一包“芙蓉王”香烟,再给方志高也递了一包。

方志高接过香烟,放到鼻下闻着,看到芬妹子望着他笑,便趁机在香烟盒上亲了一口,好像那香烟盒就是芬妹子的身体一样,芬妹子赶紧装作没看见,把目光移开了。

“芬伢子,又呷你的烟。”罗划子小心地把芬妹子递过来的香烟藏进口袋里,望着芬妹子,笑眯眯的。

“从明天起,我就不贩菜了!”芬妹子的脸上笑得像盛开的花朵,眼睛就像弯弯的月亮,她的声音像银铃般的清脆悦耳,罗划子和方志高一听,心里各自咯噔了一下。罗划子的眼睛望着芬妹子,方志高的眼睛望着罗划子。

“扶贫办杨书记帮我在县里报了一个月嫂培训班,毕业后当月嫂,一个月可以赚到八千到一万呢。家里两个老的都进了养老院,养老院条件好,两个老的都很喜欢;两个小家伙都送到黄金学校读书去了,读寄宿,不要学费,每年还有生活补贴。这些都是杨书记帮我弄的。”芬妹子坐在划子里,随着波浪的摇晃,她的身体一晃一晃,晨光里,罗划子和方志高分明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了比阳光还要灿烂的希望的光芒。

罗划子和方志高都不作声了,一个专心致志地开着马达,一个全副精神地抽着烟。

划子靠岸,芬妹子上岸,方志高却不上岸了。

“老鬼,明天,还开划子不?”

“哈崽,芬伢子只说,明天不贩菜了,她又没说,明天不过河了。”

方志高打了一个哈哈,竖起了大拇指:“老鬼,你有种!”

罗划子没有听见方志高在说什么,马达声突突突突震耳欲聋,罗划子又把方志高渡回了村东的码头。

一连三天,芬妹子没有来过渡了。

一连一个月,芬妹子没有来过渡了。

傍晚时分,罗划子的划子还停在城关码头,方志高推着摩托如期而至。方志高从岸上往划子里抛出一包香烟,罗划子像拍蚊子一样,双手在空中一拍,就把香烟接住了,也不说谢谢,也不看品牌,直接把烟塞进口袋。

“老鬼,把这划子卖给我吧,明天起,我也不过河了。”

“你不过河买划子搞么里?”罗划子坐在夕阳里,面朝着东方,夕阳落在他佝偻的背上,照不到他的脸膛,他的眼睛深邃进皱纹里,方志高也看不到他的目光。

“摩的冇生意了。我在鹤龙湖大湖里承包了一个小湖,养鱼。老鬼,你把划子卖给我,我出高价。”

此时,罗划子才意识到,他的划子早已没有过客了。这个月,他每天来来回回只有一个渡客,那就是方膏药。之前几个月来,他每天来来回回也只有两个渡客,那就是芬伢子和方膏药。离码头一里多地的地方,大桥早已经通车了,一天二十四小时过车过人,不要一分钱。桥很宽,可以并排过四辆车;桥的两侧是走人的,走人的道比走车的道要高出两口砖;桥两侧扎着彩灯,一闪一闪亮晶晶的好看极了。过河的村民都不坐划子了,都走大桥去了。

“哈崽,我这划子,是我的千年屋,我不卖呢。”罗划子把烟蒂一掐,起身开马达,突突突突震耳欲聋中,方志高回了村东码头。

又说千年屋。罗划子,你老糊涂了!

方志高三个月没有看见芬妹子了。很奇怪,明明当初迷上了芬妹子,跟堂客在一起的时候,他的脑壳里却想着芬妹子,每天天没亮就去守着芬妹子,陪她一起过渡,天天日日夜夜想的都是芬妹子,如今三个月没有见到芬妹子,方志高却没觉得心里有多难过,相反,他心里反倒踏实了。守了几个月,连芬妹子的手都没有碰到过,每天早上睁开眼,看见的还是自己的堂客;每天给自己洗衣煮饭煎芝麻豆子茶的还是自己的堂客;剖西瓜,在正中央挖一勺送到他嘴边的也只有自己的堂客。堂客虽然丑了一点,文化低一点,说话声音粗一点,把钱卡得紧一点,总之,她是自己的堂客,看得见摸得着的堂客。芬妹子,她就是天上飞的一只白天鹅,白天鹅天天在头顶上飞,把癞蛤蟆的心飞乱了,白天鹅飞走了,癞蛤蟆的心也就安定了。

一个人的心里,总得有点念想,一旦念想没了,日子就过得没滋味。以前,方志高的念想是芬妹子;芬妹子走了,方志高就开始念想罗划子的划子。

罗划子的划子,确实是一只好划子,方志高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好的划子。木板儿扎实,油着厚厚的桐油,从方志高记事起,罗划子的人生每一天都是在划子里度过的。罗划子一家以前在岸上是没有屋的,他们全家大小都住在划子里,罗划子大女儿罗小春跟方志高同岁同学,后面还有罗小夏罗小秋。本来还有一个罗小冬,但小冬生下来就死掉了,这事是罗小春告诉方志高的。后来,罗划子家招了一个上门女婿,在岸上终于有屋了。上门女婿会养猪,开了一个养猪场,钱赚得多,就不要罗划子打鱼,罗划子说他舍不得他的划子,不打鱼,他就到湘江里摆渡。

而今,罗划子不摆渡了。村里人过河都不坐劃子,罗划子再摆渡,就没任何意义了。但是,罗划子的划子是一只上好的划子,方志高想把划子买下来,放到他的湖里,闲暇时候,邀上三五好友,划着划子喝茶钓鱼;他还准备再承包一片荷塘,招揽游客,荡着划子,采莲拍照。

可是,只要方志高一提划子,罗划子就提千年屋。

中秋后,芬妹子回村了,接了罗划子和方志高到她屋里吃饭,芬妹子从养老院把两个老的也接回来了。方志高去吃饭,带了他的堂客和满崽,满崽不停地喊芬妹子做“芬妈妈”,堂客傻里傻气的,不停地喊芬妹子“亲妹妹”。芬妹子有男人了,她和城里开面馆的老王领证结婚了,吃完饭,芬妹子就要带着两个老的,一起搬到城里去住。

“芬伢子,你到城里安了家,还会记得罗嗲不?”罗划子端起酒杯,站起身想敬芬妹子一杯酒,但他那端酒杯的手颤抖得很厉害,酒撒到了桌子上,方志高斜着脑袋看着罗划子,他看见罗划子在哭,虽然没有哭出声来,但那泪水顺着脸上的沟壑蜿蜒而下,掉落在地上。

罗划子,原以为你对芬妹子只是老牛想尝嫩草,没想到你竟动了真情,用情太深。方志高的心里突然对罗划子生出怜悯来,这些年,罗划子风里雨里雷打不动为芬妹子默默付出著,他到底得到了什么?摸过芬妹子的手吗?抱过吗?亲过吗?睡……不可能!方志高胡思乱想着。

“当然记得!逢年过节,我都会和老王一起回村的,看望罗嗲,看望方大哥,和其他叔叔伯伯婶婶们。”芬妹子说这话的时候,一直坐在她屋里那两个老的中间,一会儿给这个老的夹菜,一会儿给那个老的夹菜,生怕两个老的看出了她和罗划子之间的那些猫腻。

芬妹子换了手机号码,告诉方志高,方志高说算了,到了街上,我有事找老王,他和老王相互加了一个微信。罗划子问芬妹子要手机号码,他腆着那张老脸,一副奴才相,让方志高看了觉得很解气。

“芬伢子,把你的新手机号码告诉我,我平时都不得打你的电话,哪天罗嗲死了,他们好给你打电话报个信。”

芬妹子一家全部过河进城了。

“老鬼,这下,你可安心把划子卖给我了吧?你放心,我会像爱自己堂客一样,爱你的划子。”

罗划子打开他家的后院,后院里整整齐齐摆满了铜油色的木板。罗划子把他的划子锯解了,他真的要用划子打造他的千年屋!

“老鬼!算你狠!”方志高没有勇气跨进屋去,他对划子的那种念想“噔”的一下就没了,就好像芬妹子请他吃饭,看到老王的那一刻,他对芬妹子的所有念想,也“噔”的一下就没了。

方志高从村主任手里把“丧事从简”的文件接过来,就像接了一个烫手的山芋。

文件是镇上发下来的,每个村都在遵照执行。自从罗划子把划子毁了之后,方志高的念想就转到了鱼的身上。他的堂客天天骂他不上进,只晓得养点哈巴鱼,鱼养大了卖给谁?他堂客说,她从小就是家里娇生惯养出来的,不晓得做买卖,她是不会去贩鱼的。要是方志高能够入个党,到村委会当个干部,干部与干部相互介绍,干部再介绍给外面的朋友,鱼就不愁卖了。方志高真听了堂客的话,写了入党申请书。入党是那么容易的事么?每年申请入党的积极分子那么多,上面给的指标只有一两个。但村支书说,只要方志高积极为村里多做事,以一个共产党员的标准来严格要求自己的言行,指标再少,也会要批准他入党。

村支书交给方志高的第一份工作就是:劝烧。

劝烧,这个词早在年初的时候,方志高就听说了。那时候,他以为是劝老人自己到火葬场去火化,他第一个跳起来反对,引得大家一阵哄笑,后来了解了才晓得,这里的“烧”不是烧人,而是烧棺材,烧千年屋。这是谁想出来的招呢?真损呀!火葬光荣,村里的老人都支持死后火葬,可是,有一些老人口是心非,表面上支持火葬,暗地里却嘱咐子女:千万不能烧,要留全尸入土。听说,村里有个蒋老头就这么交代他儿子:我死后,你们先不作声,把我往千年屋里一放,子口一封,再声张,他们就不敢把我拖去火化了。传说中,封了子口再开棺,煞气没人能抵挡,如果连棺材一起送去火化,恐怕火葬场没这么大的炉子。“丧事从简”政策,谁是真支持,谁是假支持?如何分辨?管他三七二十一,先把老人的千年屋烧了,蒋老头这样的如意算盘就打不成器了。

村里六十岁以上的老人有一百三十五个,村支书将这一百三十五个老人分配给了十二个村干部与十四位入党积极分子,由村干部和入党积极分子上门解说政策,劝导老人理解政策,支持政策。罗划子被分配给了方志高。

方志高让他的堂客把那只黄鸡婆杀了,到自家的湖里抓了一条草鱼,请罗划子全家来吃饭。中国人说事都喜欢在饭桌上,饭桌上的文化奥妙是无穷的。

方志高的堂客把鸡婆炖熟了,连屋瓦隙里都弥漫着香味儿。方志高到门外望了几次,罗划子他们还没来,方志高对堂客说:“我骑摩托去接一下他们。”堂客夹了一块鸡肉到口里尝味,边嚼边说:“你四十多年都没请罗嗲到家里来吃过饭,这次突然请,他哪敢来?他们可不晓得你方膏药又要打他的什么主意了。”堂客说得一点没错,这餐饭确确实实只是为了打一个主意,只要把罗划子的千年屋抬到那个坝子上,淋上汽油,把火一点,他的主意就打成了。

方志高终究没有勇气骑摩托去罗划子家。他不愿意别人再喊他“膏药”了,他不喜欢“膏药”这个外号。村里那些给人取外号的,都没安好心,那些外号都是把人往死里损。村南头的“凹锄头”“饺饵”“柿饼”三姊妹,没有一个有好命的,三姊妹越长越丑,又读书不进,在地里刨了一辈子的土,刨出的黄瓜都没别人家的绿,刨出的包菜也没别人家的圆。方志高不想当“膏药”了,他的堂客是他膏药来的;他的宅基地是他膏药来的;他的儿子到城里读书的指标,是他膏药来的;他的摩托被交警抓了,也是他膏药回来的……。可是,这世界上,不是所有的东西都能够靠“膏药”而得到,比如芬妹子。那些能够膏药到手的东西,都是命里注定了是他的,命里注定不是自己的,再多的努力也是徒劳。他不想去膏药罗划子的千年屋,四十多岁了,人生过去了一半,他不想再背负“膏药”的丑名了。

方志高跑了一趟县城,通过老王,找到了芬妹子。

“芬,我对你,早已经死心了,但罗划子没有。因为那划子里有你的气味,罗划子就把划子做成了他的千年屋。而今村里要我劝他烧掉千年屋,我该怎么办?”

芬妹子到超市买了两条烟,一条送给方志高,一条请方志高带回去送给罗划子。方志高收下了芬妹子的烟,同时,他也收下了芬妹子讲述的故事:

“三十五年前,罗划子的已经结扎的妻子怀孕了,罗划子一家人都舍不得那条小生命,就偷偷在划子里把她生下来了。那条小生命是注定了不能在罗划子家长大的,因为罗划子家里已经有了三个娃了。村北头有一户谢家,两口子五十岁了还没生育,罗划子连夜把那条小生命送到了谢家。小生命长大后,知道了身世,但她从来不敢与亲生爹娘相认,因为她懂得养身父母大于天的道理……”

方志高真想给自己两耳光!

方志高带着那条芙蓉王香烟去了罗划子的家里,罗划子站在门口等着他,好像早已知道他要到来。方志高刚把摩托车停好,罗划子捧出一个桐油色的骨灰盒,交给方志高。千年屋?方志高后退两步,老鬼,这也叫千年屋?这样的千年屋不用烧。

“哈崽,镇里的文件,我是第一个看到的,它是坐着我的划子过河的。”

“我想通了,只有那里,才是我的千年屋。”罗划子指着远远的湘江。

在那个坝子上,罗划子的千年屋被淋上汽油,点上火的时候,方志高收到了罗小春通过微信发来的文字图片,是罗划子写的遗嘱——

“我死之后,谁都不要告诉,把我偷偷运到火葬场烧了,用撮箕一撮,倒进湘江里喂鱼。我呷了一世的鱼,我死后,轮到鱼呷我了。湘江就是我的千年屋,将来子孙要是念及,只要租一只划子,到湘江里捞捞垃圾就行了。”

方志高将手机立在桌上,对着遗嘱,深深地作了一个揖,他将罗划子的遗嘱抄了一份,把名字改成了方志高。

责任编辑:易清华

猜你喜欢

伢子膏药方志
河北省档案馆馆(省方志办)藏《永壁村保甲册》鉴赏
和爸爸一起回到童年:唤醒你,治愈我
毛委员带走了他俩的心
撕膏药避免疼痛小妙招
棉的骨头
月亮鸡蛋
红裙
贴膏药,时机位置要对
膏药一次贴多久
设置方志学专业硕士学位探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