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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方馆

2021-05-07范朝阳

湖南文学 2021年4期
关键词:老陆嫂嫂老三

范朝阳

嘴大吃四方。大嘴巴老伍打电话到四方馆报餐。

老陸在吗,老三?挂电话之前,老伍赶着问。

老伍问你在吗?还健在吗?馆长老三一边抛出麻将,一边支起肩膀夹手机,脑袋倒向老陆回老伍。

喊那个老不死的打不死的快来。坐老三下手的老陆,手气正背得要死,弹指一挥间,烟灰就掉在坐他下手的东嫂嫂塑料凳上的乐扣塑料杯子里。东嫂嫂无名火起,把瓜子壳吐在掌心,也丢到老陆泡了宁夏枸杞的玻璃杯子里。老陆作声不得。

悄悄蒙上你的眼睛,让你猜猜我是谁。老陆耳边响起阴不阴阳不阳的破嗓音,接着眼睛就被满是鱼腥味的一双毛毛糙糙的大手蒙住了。

来人正是老伍。打电话时,他就站在门口哩。

三妹子,去杀鱼,活跳得很,畔塘水库正宗青草鱼。老伍把蛇皮袋撂在屋中间,像个当家人,差遣马上起身的老三,顺带向人家包裹得紧紧实实的骡子屁股,凌空发力,做了一个掌击的手势。

青草鱼!隔壁桌子上的絮坨子右腿架在条凳上,过细地摸着手里那张麻将。接着一溜麻将就全让左手臂挨倒了。和牌。他摸的正是青草鱼八坨。绝张。

唉。大杀四方的四方馆。

不知道老三算有男人,还是算没男人。反正四方馆的男人们认为她在四方馆外头有男人,不然过日子不会这么条条理理。关键自己还滋润。

正儿八经算她男人的那个男人早几年死了。癌症。老三哭得死了有两三回。感情好,摆在那里,虽然没扯结婚证。瓦盆里烧纸的时候,亲戚邻舍陪着哭,蹲下来添纸,都说亏得这个八九十斤的女人。那个冬天,除了十岁的女儿和六岁的崽,身边没得一分钱,农村砌屋还欠着十来万的账。阿婆叹惜老三跟自己一样的八字,眼泪不干,前年开始,娘劝女一样,灶头床沿地劝,好歹找个靠得住的把自己安排了,争取个低保,细伢伢就由他们郑家大屋大伯二伯管,都是郑家屋里的血脉,无非是桌子边再多添两副碗筷。老三不烦阿婆,脑袋勾着,也不应话,调点九块九一瓶的大宝,抹开来,把自己收拾得精精爽爽了,该给孩子买衣服的还是上街买衣服,该给孩子交补课费的还是到辅导班交补课费。阿婆会做人,晓得还急不得,小脚快步地在后面跟着,逢人念着儿媳妇的好,众人也称赞着这个傻妹子打的毛线针子细密,匀净。

老三开四方馆该有快两年了。男人在时,两口子辛勤,铁算盘又打得精,开台小面的车跑云南,什么小生意都做。过端午还装一车县城里少见的水果回来,自己拣些烂熟的,招呼眼神清澈围着转的伢子妹子,紧他们吃个饱。新鲜的,大早摆十字路口卖,男人吆喝,女人哼唱,文化下乡一样,引得众人围拢来,三斤,两斤,赚些返云南的油费和过路费。只怪男人得坏一场病,三十六岁的男人像扇拗不过槽口的门板,咿呀一声,喊倒就倒了。病在外头,死在路上,按习俗,办丧还进不得堂屋,老三不信狠,挣扎着理论,在那些前贤耆宿面前,终归没用,折中之后还是偏厦里办事。后来老三摆夜宵摊,包学校商店,到底没个男人搭一把手,加之老老小小,里里外外,算了,算了。到处寻赚钱门路的之后几个月,心里慌慌的,开始跟人学着打十块钱一炮的麻将。那一段带偏财,手风正,杀气重,背地里那些女人唧唧歪歪着,难怪克夫。克夫就克夫吧,只要你还有钱输,以为破不了你的红票子?老三恨恨地这么想。再后来,桌上一个说得起几句私房话的姐妹,半夜散场以后,一路上扯她袖子怂恿她自个也开一个,说老三,老三,你饭菜办得恭敬,能干,结人缘,眼前转转麻将又时兴得很。那就开一个。存了心思到处转了转,老三先自到银行取了三万块,回家跟阿婆一提,算是商量了。阿婆放下手里起虫眼的毛白菜说,随你,伢子妹子我管。再没个二话。

于是择日子,盘下秋水轩小区的一楼车库套改的两个门面,谓之四方馆。

十多年前建成的秋水轩,上班的居多,听说住着这个局长,那个主任,人人有些脾性,真场合你不待见我我不待见你的。看起来倒和和气气,一到傍晚,老人小孩嬉乐成群。白天来四方馆的常客,有内退的,退休的,做全职太太的,还有院子外面卖彩票做保险当中介的,进来时皮鞋一律擦得干干净净。老三初来乍到,记性好,赶紧使劲认人,替上班族取快递,教小媳妇打毛线,帮老太太照看小孩,一律精精神神的,方方面面照应着。

人说寡妇门前是非多。来的都是客,老三不惹是非。有人真真假假开玩笑。像老伍,那次夜晚十一点输到三千块了,喊老三拿钱来“罩”,老三笑吟吟拿了一沓票子过来,老伍就嚷着色子打几点算几点,反正到点就非得拿老三冲喜,老三不当真。老三心说,那个死男人死了,天下男人就都死绝了。

小区门口开一剪梅发廊的阿国呢?

大嘴巴老伍之前赶的是大槽子。基数两百,还带“锤子”输赢翻倍的那种。

早几年景气。钱扔到哪个向阳荒坡,“三通一平”以后,韭菜一样,齐齐崭崭长出新钱来。承蒙老天照应,风调雨顺,神仙日子神仙过。除了项目开标忙一点,逢年过节忙一点,多半时间,在麻将、女人、普洱茶当中消磨。不该后来到处投资,慢慢地很多当官的当老板的,不太够朋友,不认人,话讲得客客气气,账却结不到,款却收不回,用罗贯中的话说,滚滚长江东逝水了,用麻将桌上的行话说,那是烂了一槽死的又一槽死的。跟不搭调的这个那个都说不得,大嘴巴算是哑子吃了黄连。

去年起,老伍跟圈子里那些一时失意的老板们迷上了钓鱼。他们建了一个高端群。游戏规则,是先由上次请钓的兄弟发个一百九十八的微信红包,八个人抢,抢到最大的那个做东,一条龙,所有费用包干。如是往复。钓鱼跟钓妹子一样,跟麻将单吊自摸一样,上瘾。老伍在四方馆里这么说过不下五次。总有嘴刁的不上钩,鱼塘边不热闹,老伍他们跟鱼塘老板都说好了,下钓之前,鱼塘三天不投食。总有一天,饿死你们这些做房产的。那天在塘边,秋风里,他们就这样互相调侃。

老伍六年前离的婚。女人太跋扈,看那颧骨就不是旺夫相。老丈人原先当建设局长,当开发区副主任,下了十多年了,脾气躁,输棋就骂朝天娘,后来又中风,哈喇子流到前襟,终于蔫了。老伍再不在丈人家里吃一餐饭,嫌恶那一尺二寸有余的口水,小区楼道里放下东东西西就走。知情人晓得,十多年来老伍单干,同样风生水起,某些人再说他叨丈人的光,老伍全当他们放驴子屁。本来好好的项目做着,家里家外,不消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女人动一根手指,老伍自认是通天下感动中国好男人,不聪明的女人偏要为个不打紧的年轻妹子,指着老伍的朝天鼻子让他滚。滚就滚吧,话可是你自己撂的。

老伍打发了屋里黄脸婆三百万,不胜感激之至地滚出来,直接滚到了别的可能属鼠的锥子脸女人一米八宽的床上。本来就是不服管治的心性。工作是挂在事业单位,市政公司,单位的头头脑脑,老伍历来是不大放在自己一双牛眼里的。何况前些年哪个领导屁股缝里都夹着屎,一翘尾巴,莫怪有人臭,大嘴老伍自然放言无忌。说人家,人家便说他,有人指指戳戳说老伍的男女问题,那天他到政工股财务室去办内退,就劈面撞见。本来老伍腋下夹了两条内供版的和天下,单位逢人一包,当是骑鹤下扬州之前辞主,结果政工主任他就不发。老伍说那个娘娘腔阴得很,盘丝洞里出来的。

人的精气神,总得几个硬票子撑着。老伍信这个。前些年,不管一屋子多少人,他总喜欢进来就插话,大话是话,小话也是话,都算话。票子就是话语权。这一两年,钱没有当时过硬,好像女人滑了胎,毕竟身子虚,使不上劲,开腔说话,就不大分析长线短板和国内宏观经济形势了,专拣些湘派荤口,赚来嗑瓜子的老少娘们笑折了腰,骂句:要死哩,要死哩。

老伍待身邊那些女人不薄。流水的女人,总得花流水的银子。慢慢也琢磨出道道来,黏人的钱和女人最靠不住。待老三,自也不薄。虽则急着用钱的老三可不是他的女人。笑是笑,骂是骂,看老三钉衣扣咬断线头时牙巴骨透出的那股狠劲,粗中有细的老伍心里透亮,老三怎么都不是随便的女人。

可不是自己招惹得起的。

当了半辈子不大不小的官,说退就退得彻底,老伍说,这一点,比宝来国际大酒店的小姐脱衣服还麻溜的,要数老陆。

以老陆事实上的不得志,很能理解现在老伍的不如意。

人是五十多了。当过多年乡镇党委书记,多年副局长,人家把得志得势叫跑红,老陆大半辈子就不青不黄没怎么红过。三年前休息了。单位说,上面发话,要全面清理消化领导职数,两个选择,全退,待遇照旧;半退,不保留职务,参与业务分管。老陆正在此列。那一天,阳光和煦,满室生春,组织部谈话才五分钟,老陆突然无限幽怨地说,菩萨菩萨,信个手气。当场做了两个纸阄,递给对面的副部长,说,干部的去留还不是在你手里?你给我做主。部长迟迟疑疑地还是接了,展开来,两个字:全退。部长的眉头就更加舒展了。组织部来的年轻人打开另一个阄来接烟灰,还是两个字:全退。大家笑起来。你呀你,部长说。拦开部长递过来的细杆子烟,老陆说得很庄重:组织需要和个人意愿完美结合了。

据说老陆在位时就不大肯帮忙。家乡重修祠堂,族长用语古雅,心意拳拳,具报告一封,附百把人签名,一大早登门,央求这个大侄子陪着到文物局争取些经费。老陆泡一壶好茶相待,办事却推脱,说官场动人飞快,现在的人呢,都不熟。跟官场不熟的结果是把父老乡亲也都搁生了。后来祠堂落成,唱三天大戏,白蛇传,铡美案,鹊桥会,炮火一封一封地紧着放。看那功德碑,老陆的名字,果不其然就排在捐款一千元以上的所有人后面。

但老陆人好。真的好。夏天一件纯棉T桖,冬天一件夹克外套,没见过穿什么白衬衫、黑西装。他不装,没个正形。独独烟瘾重。在省会大医院当医生的女儿每次打电话来,十次有九次让戒烟,坐在牌桌上的老陆也十次有九次拖起长调:戒呢,下回戒呢。女儿携外孙女探家,他会快活得像个孩子,先备下了德芙巧克力在裤兜里,可不管女儿女婿,从客厅到卧室,追着外孙女先是甜言蜜语,后是恩威并施,最后是死乞白赖,直到小女孩从她妈妈拖箱里给他翻出两条大中华,或是好日子。

这个不装也不讲究的老男人,还是有些穷讲究。一个是不敬烟,也不接敬烟,这样子宾主自在。二是平日里只抽二十五块的黄盒芙蓉王,一天两包,符合自己的消费能力。三是一天到四方馆赶三场,上午一场三个人也玩得成气的纸牌剥皮,不疾不徐地进张,出牌,如道家练习吐纳;下午一场扑克三打哈,喊分,吊主,清牌,如纵横家雄视海内;晚上一场转转麻将,接炮,收钱,起身,如官家交流任职。散碎银子,散碎日子,就在指缝间,烟圈里,去了来,来了去。

老伍和那些狐朋狗友从外面自驾游回来,带的三五包烟,偶尔还有一条两条的烟,给老陆,老陆是接的。一天到晚散发出散淡之气的老陆不觉得欠人情,也不觉得需要找机会还人情。那次打剥皮,才落座抓牌,喝了几杯的老伍记起来,起身,从车厢后座提了两条烟又摆在老陆面前。其他两个牌友起哄,要求拆包,参与分配,不然就要老陆在牌桌上松大贰让对家。对家正是老伍。我是从不让的,老陆说。

只有跟老陆同年的老伍知道,老陆能让。当官如此,做人如此,打牌又如何不是如此。有次算错了数,对账,差五十块,老伍要抢打死不认的絮坨子起在手里的牌,老陆已经把五十块从自己口袋摸了出来。絮坨子的舅爷老子跑到我屋里来认老弟兄了,老陆说,还是笑笑的。

把票子喊做舅爷老子的絮坨子,在四方馆不算常客。如果蹭饭也算,就算一个。

进馆的时候,像个鬼,半点声息没有。要在这个桌子面前站站,那个桌子面前站站,直到老三招呼他,还不作声,将指甲奇长的中指按住嘴唇,表示噤声,小鬼巡山,勿扰左右。东转西转,看到有赌客手气背到舅爷老子不上门,就自个搬条塑料凳在人家一旁坐下,做神情凝重替人分忧状。好歹人家开了张,起了身,就长舒一口气,跟人进行悠然心会的眼神交流,接着晃晃脑袋,马上接角,慷慨登场,把桌上麻将隆重推出。如果半晌看不出分晓,绝不投身战斗,跟着老三进隔壁厨房,帮着择菜,剥葱蒜,好姊妹一般小声说话,咯咯咯咯笑起来,讲哪样养生,哪样补肾,讲出门看见的车祸和下班途中那个企业楼顶的火情。

真上了场,那气势自然不同。也像个鬼。进门那个阴死鬼,落座马上变个躁死鬼。躁死鬼附体的时候,脚必须盘起来,或是架起来,手必须支起来,或是抬起来,眼球突出,瞳孔放大,红歌必须唱,小调必须哼。那万一要是赢了呢,小目标实现了呢,小便频频,得到卫生间数一二三四五次钱;多半那是输了,那就爷娘老子舅爷老子在嘴里统统死尽,还要手法凌厉地自行掌嘴,生有何欢,死有何惧——反正,是做鬼。

听老伍说,絮坨子的出场费是三百块。说到这里,大嘴巴老伍特意做了补充说明:每打一次,输赢不论,絮坨子先得交给家里女人也就是那个梅医生三百块。这个就是出场费。老伍和絮坨子在小区是上下屋,这样说,可以确信。说这些的时候,絮坨子正在卫生间行礼如仪、出恭入敬地见过舅爷老子出来,小脸挣得通红。是不是这样,絮坨子?老伍当面问。什么这样那样?絮坨子把一双湿手放老伍身上揩,把刚做过面膜的,老是一副借米还糠的表情的东嫂嫂都逗笑了。

本地有俗话,说是钓蛤蟆要絮坨子。看风使向,本小利薄的经营着麻将,像蛤蟆一样趴在桌上的絮坨子不像老伍钓鱼,练蛤蟆功的他就是来钓小蛤蟆的。他的讲究比老陆多得多,比如上桌前非得把开水壶放自个身边,吃饭了一双筷子把一碗胡萝卜要翻个底朝天,都为取个和牌的“和”的意思;又比如什么三打三不打,小心翼翼回应着梅医生三准三不准的家法。梅医生值夜班的晚上,絮坨子会在四方馆情绪饱满地适时来一段“老子的队伍”,或是“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不愧是城区中学教声乐的,可以决战到天亮,反正三百块包干。但如果梅医生不值夜班,他要不断掏手机看时间,精准计算倒计时,惶惶然如大限之将至。以他往日惨痛之经验,超过十二点,门会打上暗锁,小叩铁门久不开,回廊月下独徘徊。除非门缝里塞钱,再塞上钱。那次钱塞少了,不被千金方买一笑的梅医生笑纳,絮坨子返身回四方馆向老三借钱,四方馆的门也不近人情地关了,害得絮坨子如孤悬海外的游子,在小区花圃石椅子上仰望了一夜星空,惭对逝水流年。

星空下,门外思过的絮坨子内心里觉得,梅医生平时的家训不错。就好好当个城区老师吧,为了进城,当过卫生局副局长的丈老子可是费了大力气,花了不少冤枉钱。进城就好好谋求个班主任吧,过年过节,家庭收入也好安排个预算外。谋不到班主任,就学着早请安晚汇报吧,又难以雷打不动地坚持,莫怪一路来招梅医生轻贱。还是心思太野。太野。

觑着老三在灶台边洗洗涮涮,四十岁了帮着择青豆的絮坨子觉得,老三那身材,青豆一样好剥。还打野眼。

一年多了,四方馆没出过事。非要说出事,无非是谁家孩子搭餐吃饭跌了碗,老三会一迭连声说,发了,发了。在当地,“花”和“发”,是一个音;或无非是各自坐一桌打牌的小两口别扭着,别扭又无非是为了男人借着女人手机,开启电筒到花圃寻钥匙,偷看女人的微信,被后脚跟来的女人一把薅住;又无非是有人悔牌,要热烈讨论规矩到底是“见面死”(亮牌算出牌),还是“落地生根”(牌落到桌面为准)。讨论总是没有结果,修正案每天都在继续。

中元节那天可真出了事。

老三正追着喂人家孩子,五六个穿制服的一冲就进来了。四桌人,带一边看牌吆喝的,一网打下去,像浑水塘里乱窜的鲢鱼草鱼。

之前不是没有风声。据说专项行动,新局长到任,公安那边不论牌局,大大小小的都捉。家家户户关门开灯以后,男人在卫生间门口递毛巾告诫女人,女人在饭桌上敲筷子提醒男人,终究讲归讲,听归听。三天不打牌就手痒的男男女女起居如常,情绪稳定。本来小区不大,有脸面的人不少,除非举报,公安轻易不得上门。何况天下太平,小有钱的小有钱,小有闲的小有闲,小日子过着,无非屋门口寻些小开心,不打麻将,又干些什么呢,打了麻将,又碍着谁呢。

那天午饭后,大家一如既往,剔牙,扳庄,或坐或立,重新起场。该着就出事了。

亮明工作证的警官说:拢来,拢来,都带到所里去。

又没打大的,嘈嘈杂杂的五六个声音说。

到所里再问话,老曾,清场,点人。警官说。

这么多人,你一台警车也坐不下啊。人群中有人接话,接着一片哄笑。

警官不笑,说,不会要你们开私家车,也不要你们打的,我们巡逻车就在小区大门口伺候着。

你们哪家旅游公司,是要接我们老老少少三亚三日游吗?老伍中午抿了点小酒,愤怒的声音响起来,一拳捶了桌子。

那要看你们的消费能力和消费理念,我们那里小住,最长十五天,旅程结束,再返回温馨的家。有个眼睛细长面孔白净的年轻辅警接茬。

啰唆!警官回头斥责那个辅警。

拘留所不摆几张麻将桌,大家不得去。还是老伍。

老三满头汗水进来了,手里捏包烟,倒了一头,好久才拆开,又掉了两支在地上,连声说,屋门口通熟几个人,好讲,好讲。

罚几百块钱吧,不让你们白跑,麻将馆老板娘在呢。东嫂嫂不起身,也不看谁,慢悠悠的把麻将高高低低地码成一个小城堡。

罚点钱吧,老三赶紧接口说,就小区里几个天天见面的熟人,都是单位家属。

局长夫人坐那里呢。人缝里,有人向着东嫂嫂探出了一根手指,马上又缩了回去。

依法办事,奉命行事。带头警官的表情恢复到面无表情。

关起好看?老陸点起一支烟开腔了,今天中元节,送老客,你们工作辛苦,傍黑只怕也要回乡下,烧纸钱,同样有老有小。这么多人办起手续来,家里正事倒耽误了,屋里老人要讲啰唆呢。何况也不是什么麻将馆,无非院子里夏来有地方歇凉,冬来有地方取暖,夜晚散步好一起约伴。莫劳烦你们了。

陆局长讲了大家心里话。陆局长讲了大家心里话。众人七嘴八舌,声音又高了。

老三继续给警察们发烟遭到严正拒绝的间隙,老陆说,不为难你们,我给局长打个电话吧。

警官没有反对。

胜祥哪,我老陆呢,电话这头老陆开启扩音器,咳一声,说,几次约我吃饭,你晓得我喝不得酒,又久坐不得,只有一再口头感谢你的美酒美意了,哈哈。今天碰上个好事,小区麻将馆里办酒,三五桌客,我就回请你,还有我身边你手下几个兄弟。地点你定,麻将馆,还是拘留所?接电话?叫警官接电话?一边说着,老陆一边就讲电话递给了带头警官。

确实有人举报,老板。警官走到开阔敞亮的门口,关掉扩音器,按您指示办,按您指示办。细节不说了?好,不说了。

打小一点。别扰民。出门的时候,面无表情的带头警官说。

笑容回到众人脸上。众人回到麻将桌上。

再莫来了,老陆冲着那些背影说,明日里我们就把这里的画也裱起,字也挂起,石头根雕摆起,我们要打牌就打文化品牌。老伍啊,不值钱的字画我那里有,其他的你去准备。

我车厢后背还有一件贵州那边原浆酒。老伍边洗扑克,边对老陆说,你出面,还是要感谢下那个局长。

要感谢早感谢了,老陆淡淡地说,那时我在乡镇负责,他年轻,争取要当派出所教导员,天天寻我,一直跟到臭烘烘的公共厕所。能力是不错。事后提着烟酒到我宿舍意思意思,我也意思意思,抽了他一包烟。

上午出门,穿过街道到菜场买了菜。二十五块钱的卤牛肚。付二娘给老三加了两块香干,一勺花生米。付二娘热情,麻利,见个硬生生的生人也有七分熟,生意会做得很。菜场转角的刘麻子那里买了雄鱼头。人缝里扎进去,老三自个转到刘麻子收钱那一厢,小指头一勾,捋了两副鱼肠子。这个老陆喜欢,胜过汆汤肉,尤其是老三煮的。要是还下点红薯粉丝,那是如胶似漆你侬我侬的一绝。计划中的五块钱的上好手工豆腐到手。煎一面黄,汤面要宽,火力要足,酱油上色。阿婆半个月前制了黄豆豉,跟豆腐一起过道油,香。简直要索命。称肉要称五花肉,带皮,第五块到第八块猪排中间部位的,打成薄片,红辣椒青辣椒各半,葱蒜切长段,三分钟猛炒,救火一般,回回引得四方馆男人女人要起身,输了钱的就喊,还打一盘,只打一盘,一盘。还有别的平常角色,四季豆,土豆丝,西红柿,还有又涨了五毛钱一斤的号称出身贫苦的土鸡蛋。

这天是周一。周一,四方馆的生意一般比较清淡。逢周一、周五,会划算的心情不错的老三要到阿国师傅店里躺一会。洗头。

服侍老的,服侍少的,现在服侍一屋老老少少。说这话扑哧笑起来,那时老三跟阿国还不是太熟,才来了两三回。躺在洗头房,闭上眼睛,水温正好,老三感受到初秋的阳光从窗户透进来,暖洋洋的。受用。

现在我服侍你啊。手指修长纤细的阿国说。

不消你服侍我。要人服侍也要个年轻的,还要个老头子服侍?老三又笑起来,钱服侍我。脖子后面吸了水,弹力饱足的头发蹭得有点痒。

钱也难寻,难招呼。阿国说,看,办张卡,人家八折,你是八折之后八五折,六点八折了。十三块六,包洗包吹,我赚六毛钱。阿国也笑起来,无非为了有你这样的美女打广告,多赚年轻伢子妹子的钱。

还没有五十吧?老三生怕自己口快,笑了阿国是老头子,让人家不快,想把话说回来。

五十的牌,那可早就是过张了。阿国给老三按按脑勺,捏捏耳廓。又有点痒。

哦?显年轻呢。

年轻吗?阿国口气急切。不年轻啦。世界是你们的啦。

保养得好。

保养?日晒雨淋倒是没有。一门手艺傍身,自个养自个。崽女都大了,做生意的做生意,上班的上班。就是当家女人糊涂,性子是开朗,大炮筒。几年前广场舞开始时兴,跟一个退休老头子跳舞跳到汽车站的贵宾楼去了。出我的丑不要紧,还出崽女的丑。我也多话没讲,还是给她做早餐,还是给她添荷包蛋。后来不得了,跟退休老头子搞传销,到了河南,再归不得家。那就生死要离了。崽女体谅,去年过年女婿开口,劝我硬是有那想法就还找一个。有想法?有气!再说,又找哪个?!

莫讲了,莫讲了,花钱听一个老头子啰唆。老三笑着坐起了,自个取毛巾抹头发,说,还找一个。

你介绍。阿国也笑起来。

阿国算个老来俏的。无分老幼,人家都喊他阿国师傅不说,他那皮鞋,他那西裤,总是乳白色,浅灰色,最多是咖啡色。皮带虽是黑的,皮带扣却一定是亮的,反光。衣領还花着呢。像个嫖公子,头次到店里去,老三在心里说。

老头子,生意好咧?这回,老三没到门口就喊。

她不喊阿国师傅。总觉着喊着别扭。听老街老人说,阿国师傅开阿国理发店起码是在二三十年前,确实一门好手艺,店里一天到晚站的坐的都是人,像短途汽车站。后来旧城改造,才搬店面,改名一剪梅。

老头子,老头子,你喊老头子?学艺的小师傅取笑。店里哄笑一片,焗油的老太婆还喘上了。

老三有点错愕,正不知道如何回,阿国从里间出来,笑得斯斯文文的。我家大姑娘来了,他说。接着去扯干毛巾,要领老三进洗头房。

老三,嫁给师傅算了,店里有年轻师娘办饭。小师傅不依不饶。

来,牛筋豆腐,嚼断你的野舌头。老三把小食品袋往小师傅面前的玻璃架上一丢,终于绯红了脸。

没大没小!阿国拿毛巾抽那个红头发徒弟伢子。还是轻轻地落下,像是帮徒弟掸身上的碎头发。

大,小,大,小。老三闭着眼,温热的水又从耳畔漫过来。男人死后,真还没有认真考虑过身边再接受一个活男人的问题。这些年,夜晚偶尔野梦三千,醒来了,摸摸旁边,接着就彻底醒了。于是就窝在一团暗黑里,想男人,想死了那个死男人。想那个死男人所有可恨之处。他老用手去抠的脚气,浓重的鼻音,外八字步,粗短的背影。想着想着,天下男人就没有什么值得她再想了。阿婆的话有几分道理。原先老三觉得阿婆是在探她的口气。逢年过节,阿婆说多了,一路说到了自己中年打单身的种种不易,甚至把卖南瓜玉米攒下的一万八千块钱取出来,等于是一辈子交给了自己。老三想清楚了,阿婆是一片心。那总还得一个一片心的男人。这个一片心的男人,总还得来得无牵挂。打麻将一样,那个男人是来坐庄,不是来挂边角“抓鸟”的。

大,小,大,小。老三想,组合家庭相处比单身一人更不容易。年龄相当的,其他条件不相当;其他条件相当,年龄就总成问题。老三愿意考虑一个经济条件、个人形象差一点,光是年轻一点的。是的,她年轻,她就图个年轻,年轻就是本钱。但这样的人多是离婚的,离婚的男人不是守不住本分,就是太不本分。后一种,想想就恶心。剩下不多的丧偶的,这样的男人,福薄,倒莫连累了自己,自己上次在菜场,九十斤都打不足秤。女人要将息自己,这是阿婆说的。

大,小,大,小。那就再考虑年龄大一点的吧。她难以想象,好不容易再成个家,临老临老又落下自己孤身一人。躺在花十三块六就有人服侍的洗头房,老三考虑着这个原本直接过滤的问题,仍不免悲观。水又漫过来,漫过来,老三让身边一个一个老男人流淌在自己的意识里。哪种类型?老伍?或是老伍那样的?想想老伍,老三又要笑起来,当老板的老伍可不考虑克夫的老三呢,何况老伍今天这个女人,明天那个女人,五十五了还玩心太盛,老三可玩不起。老陆?老陆是好男人,好男人是有主的。老陆这个好兄长,只是拿来敬重的。今后认准哪个男人,老陆可以帮着出出主意,成了便好,不成,也好,老陆口紧。再一个,阿国?想到这里,老三被自己吓着了。阿国只怕也有五十五六了吧,比自己大十七八岁,不过显年轻,是真显年轻。也没有儿女负担,阿国自己也说呢。几十年手艺傍身,应该有点小钱。钱在其次,老三是划算着跟男人过日子,不是跟絮坨子沾过一万多人口水的舅爷过日子。

水龙头再次打开了。温热的水流,奔涌而来的念头,差不多要把这个三十八岁的女人淹没了。

又是板桥乡分水坳出柑子的月份,秋水轩小区更加热闹了。

一块钱一斤的柑子,一块钱一斤的柑子。挂彩旗的推车在小区里一遍一遍喊。老三提着菜篮过去,拣拣选选,上午买了十五斤,下午又买了十斤。口里吃着,篮子挽到臂弯里,一路上逢人就让尝一个。一会四方馆的男男女女就都吃上了。

甜。老陆说。

老三,甜,水又多。老伍说,怪模怪样地朝老三挤他铜铃般的大眼睛。

老三水多?你试过水?有人打趣。

起碼比东嫂嫂水多。东嫂嫂要到自己慕丽达养生店里做面膜,补水。老伍接话风快。得意于自己的幽默风趣,用指头去弹东嫂嫂的袖口。

东嫂嫂不说话,出手奇快,一墩子麻将砸了老伍毛孔粗大的手指。

老三在门边打电话。娘啊,娘,柑子园里柑子摘得了吗?那就摘了。搬条板凳才上树,风车旁边的竹竿可以装钩镰啊,莫闪了腰。老鸭子捉一对,上回大家说好吃,骨头有嚼劲。天气好,哪天方便你哪天来,钱要给,要给,桌子上冒热气,就桌子上出钱。

猪血粑呢?今年的猪血粑呢?絮坨子在问,麻将色子都停下不打了。

你熏菜吃多了,得了癌症,东嫂嫂说,快打色子,莫癌(挨)。

就要挨,就要挨。嘴巴上犟着,絮坨子打了个八点。可巧,那一个三点,一个五点,两个色子沓在一起。

沓起了,手气不佳的东嫂嫂说,再打。

就要跟东嫂嫂夜夜沓起,东嫂嫂尽肉。絮坨子说。

在大家一片哄笑里,老三的声音高了,夸张地做了一个众卿平身的手势,全体都有,各位各位,屋里老娘昨天磨了一斗两升豆子,柴房里豆腐还是滚热的,下午送来。做好猪血粑,人人有份,多的没有,人人四个,人人四季发财。

老三就是嘴甜,还没过年,就像个送财神菩萨的。大家又一齐笑起来。

晌饭时分,阿婆坐小四轮嘟嘟嘟地上四方馆来了。堆满大半车厢的冬瓜南瓜,一坛豆角茄子腌菜,还有三桌豆腐。那豆腐好,一格一格的,雪白,整齐,像老三大妹子开学发的作文本子。

来看媳妇妹子了,老娘?老陆和牌,马上起身了。

陆局长好,陆局长好。礼多人不怪的农村老大娘一双手探出来,居然是要跟老陆握手,老陆也就一双手上去,四只手失散多年一样,左一下晃,右一下晃,交叉握上了。

阿婆回头叫司机进屋,那个黑脸男人连连摆手,不肯下车。回了,司机说。絮坨子乖觉勤快,赶忙在小四轮后面指挥倒车,喊着,倒,倒,倒。四方馆里就有脾性躁的抓手牌到门口骂娘,絮坨子,你个背时倒盐罐起蛆的,倒你个娘,害得老子开大倒!

莫怪,人家正打三打哈,明明喊的八十分的高分,三对半主,就三个要溜的副牌,一片倒声里开了倒庄。

絮坨子不回嘴,拿起手里竹条子,作势向门口那个身材高大的男人扬了一扬,算是捍卫了自己和堂上老娘的精神利益和无上主权,接着迎上去发烟。骂娘的叼了烟,并不领情,横竖不让帮他点火的絮坨子看手里的剩牌。

嗨哟嗨,嗨哟嗨,中饭我来办。絮坨子讪讪的,把打转转麻将赢回来的舅爷老子一一请回皮夹子,捋起袖子了。手臂上的汗毛,也像毛冬瓜样。

要得,要得,老伍无比快活,曳长了声调说,跪,启颡,起,再跪,稽首……中午就吃絮坨子的豆腐饭。一边不忘扭头用下巴示意了一下老三,下午我上工地,拖一车锯木灰回来,绝对环保,拌柑子皮,熏腊肉猪血粑,熏得东嫂嫂I love you爱那碗油。

阿婆眉花眼笑,那要不得,要不得,大家不嫌弃,我来办。先已轻手轻脚进了隔壁厨房。

那我赚得自在了哈,老三冲着厨房门喊,老娘比我办得好呢。倒头过来,悄声对大家说,人老了,好话全听得见,丑话半句听不见。

大家就都笑了。

听见哩,都听见哩。阿婆正在杀鸭子,也是大声喊。盆子水桶一片响。

老三不知到哪里去了一会,酣战中的大家差不多把她忘记了。等老三回来,絮坨子已经把铁桶灶在花坛边架起来了,花了脸,猫着腰,腮帮鼓起汤圆大的两坨在添柴吹火。竹垫上红红白白的猪血粑,好似三月桃花梨花一处开,煞是好看。老三扶起筷子吃饭,大家还在七嘴八舌论输赢,对账,讨论哪张哪张经典牌。老三情绪不高,对阿婆一会说老鸭子尽骨头,一会说牙疼。

秋水轩的日子过得酒中八仙一般安逸,家家户户保健习惯也好。夜饭以后,六点半到七点半,四方馆不关门,只歇业。大家放下碗筷,三三五五站到花坛边,拉抻拉抻,做扩胸运动,相邀,结队,打电话,换平板鞋,齐齐到旁边公园散步去了。

有点不对。平素阿婆来了,断黑之前总要念着回去。十几里地,班车只开到下午五点,家里好多鸡鸭,还有进屋放下书包就张口要吃的孙子孙女。这回不同,利索能干的阿婆半点没有起身的意思。老三也不好开口,只转来转去地问,妹子成绩怎样,伢子近段夜里又发荨麻疹了没有。阿婆就眼睛放光,更加说来话长了。等到阿婆烫好老陆一直在念叨的红薯粉丝,又用淘米水洗白菜,洗好白菜又去给老三搓洗围兜,老三发现,阿婆今晚上打定主意是睡这里了。

伢子妹子听话,答应我今夜明早都在他们二伯屋里吃,我出门还嘱了老二婆娘,伢子念着茶油豆腐炒猪肉。阿婆收拾碗筷,说。

老三就喊阿婆一起去散步。

一路的街灯亮了,公园入口临街门店的电子显示屏,一个比一个大,灯光大花蛇一样一圈一圈游走,盘旋,倏地灭了,倏地亮了。阿婆一怔一怔的。像扮新娘子,气派,排场,好浪费电,阿婆又指着樟树上的灯网说。老三应答着。老伍和絮坨子在前面打头领队,一句接一句地鬼喊鬼叫,像对山歌,像起道场。老伍背有点勾,絮坨子肩有点耸,阿婆在后面眉花眼笑悄悄对老三说,一副猪腰子,一块猪排骨。老三细看,可不是,于是也笑了。

老陆凑拢来,在一边不紧不慢地走,有点要陪阿婆说话的意思。老陆在远地方当过兵,在乡里又工作那多年,像个农把式一样问得在行。阿婆都回。老陆就更加拣阿婆喜欢的问。老陆说到自己年轻时期一天插七分田,阿婆就说自己大前年还下田,还上得了打谷机。陆局长,你爱人在省城带外孙,你赚到耍,天不收地不管,阿婆说。陆局长和善,阿婆说。陆局长喜乐,阿婆说。

东嫂嫂终是不太合群。虽然也出来散步,每天还给自己定下了日行万步的任务,但似乎她更愿意和她那条狮毛狗搭话,逗乐,那条狗忠心。现在她出没在灯影里。人多地方,她就嘘嘘着,催狮毛狗紧走几步,人一少,她慢下来,狮毛狗也就回头等着,吐着舌头,无限深情地望着她。这时候,东嫂嫂的表情是宁静而愉悦的。

那晚上,东嫂嫂丢了她的丢丢。不该踹它一脚。丢丢也不该一泡尿撒在人家毛绒面子的靴子上。没教养的东西,东嫂嫂骂着,就那么一脚过去,一面口气稍显生硬地向那个眼影很重动作夸张看不出年龄的女人道歉。受了委屈的丢丢呜呜着,一颠一颠跑到灯光照不到的草坡后面的林地里去了。东嫂嫂赌气在路边站了一会,像模像样玩着手机,总不见丢丢回来,开始有点慌,又怕黑,就在边上来回低低地唤,来回地寻,后来几乎是失魂落魄地喊了。伢伢不见了?是孙子?外孙?有好心人打起手机电筒,开始帮着寻。东嫂嫂来不及计较人家瞎了眼,安排自个又生孙子又生外孙,哭声却突然嘹亮了。落在后面的老陆老三和阿婆赶上了,循着哭声过来,东嫂嫂坐在地上,一张脸愈加惨白,貂皮马甲无力地垂在臂弯里,一遍一遍捶打着大腿。无异于一个摆路边摊着了扒子手道儿的老大娘。

人畜是一理呢。你那狗,老三说要几千块,当得我农村人一头牛牯子,阿婆倒真心实意跟着急了。狗聪明,要句好话,她又说。

娘,蛇,小心蛇。眼看着身材矮小的阿婆,利利索索地要蹿到林子里去,老三在后面喊。

妹子妹,冬天哪里有蛇?老陸气定神闲,在一边陪着,动作滑稽地转圈,追着踩踏自己影子。

老三掏着口袋,掏出叠得方方正正的厕所卷筒里用的纸巾,蹲下来塞给也蹲着的东嫂嫂。东嫂嫂谁都不看,住了哭声,自个从袋里掏了湿巾,撕开了,敷面膜一般,敷了敷梨花带雨的双腮。老三正要收回纸巾,东嫂嫂倒接了,擦拭她沾上草屑泥土的高帮靴子。

不消老陆抽完一支烟的功夫,阿婆就从灯影幢幢的地方出来了,搂着哄着表情古怪吐着舌头的丢丢。

东嫂嫂又大哭起来。

人畜是一理呢,阿婆说,看一山人闹个什么样子,丢丢吓都吓跑了。它受了气,肯定光亮地方寻伴,果不其然就在那边山脚下,人家土鸡店里,几条哈巴狗,一会就混熟了,在桌子底下打闹抢骨头哩。

哈巴狗,哈巴狗,没教养,没志气,东嫂嫂咬牙切齿,没轻没重地掌丢丢的嘴。

老娘,你认得丢丢,火锅店会让你领?老陆问。

又不是我屋里孙子孙女,我不认得丢丢,丢丢不认得我。可是丢丢认得这身皮。阿婆笑笑,脱下身上东嫂嫂那件在灯光下像新刷了一层漆的貂皮马甲,递给刚哭完的、正把面部肌肉一遍一遍往眼角推的女人。

认得这身皮,老陆笑得呛起来,认得这身皮。

滤豆腐一样,今天出一身老汗,阿婆轻快地说。

老三在给她调热水器开关。嘱咐她,左边热水,右边冷水,开关扳上来放大水,打下去又不全部打下去,出小水。你再试试,老三说,递上一块崭新的毛巾。

哦,哦,这么多讲究,你不教哪里用得来?还是屋里木澡盆方便。阿婆应着,说,我自个带了牙刷毛巾呢。

用新的,这两块就给你用,有的是。老三说,院子里办白喜事,老陆他们到乡里吃豆腐,一回城,先在麻将馆坐起,丧家回礼的毛巾全给我了。

都帮你哪,阿婆说,看看这块毛巾,猪肚子一样,厚实。

新牙刷在杯子里,老三说,只要伢子妹子让你放得心,就在这多住几天呐。

浴室门关上了。这回七十岁的阿婆真没听见。

那东嫂嫂古怪,平素不爱搭理人吧?阿婆见老三缩进被窝,揿熄灯,却多久不来话,就问。

老三上床前,把今年头次才用的暖宝宝烫好,搁在她和阿婆中间,彼此挨不着——出租屋,一张床,多年一个人睡,床上突然多一个人,一个皮肤都皱成了丝瓜筋的老妇人,老三真还不习惯——这时阿婆开口,她把暖宝宝又紧着阿婆那边一点,算是无声地回了。

她屋里男人也是当官的,听说?黑暗中,阿婆又问。

听说离了。

离了?阿婆很惊讶,现在离婚的多呢。哎,看不出,好贵气的一个女人,只怕也得有五十了。哎,家家一本难念的经。

一听阿婆说家家一本难念的经,老三生怕阿婆的话题往自己身上引,赶紧跟阿婆介绍:那些年东嫂嫂跟老公感情如何如何好;东嫂嫂的老公如何如何想当官想疯了,想生崽也想疯了,两个聪明人床头床尾商量,协商一致离了婚;后来东嫂嫂烂年轻办了退休手续,在外面开了几年养生馆,又如何如何总怀不起;东嫂嫂的老公终究县太爷当不成,跑官走夜路走多了,急火攻心,找个小三,搬出了秋水轩,离婚离婚就假戏真做了。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阿婆听着听着又绕回来了。

吃一升米的粮,你莫操人家一斗米的心。老三说。

我就操你娘娘崽崽的心,就操你这一碗米、一升米的心,阿婆说,你不喜欢,娘还是要问,有合适的了么?有合适的就趁早,莫心上心下看花眼睛了哪。

伢子妹子还小。

你不小了。女人就这几年。

反正会找。不是正找着,找不到!

你莫哄我。这次来,娘就是要跟你划算这个事。上回跟你说的灌塘大队壩边刘家院子那个男人出来了,今天送我,人你院子里今天看见了。老实,吃得苦。一场车祸,撞了几个人,自家婆娘还坐在车斗里,也没躲过去。听你娘屋里二婶娘讲,钱肯定赔得差不多了,不然还得坐一年。也就一个崽,明年高中毕业。男人转三转四请你二婶娘带话,那意思只要你没想法,年边就想要落妥定事。今天我带他来当面讲,不敢下车。还一路上讲崽不得添负担,没考上大学就送到桂林工地去打工。

我认得,小学初中同学,读书时期给我写信呢。老三打了一个哈欠。

了解就好,了解就好。我看也不是不合适。

也是你那句话,太本分老实了。在街上谋不到事。做哪样呢?卖水果?开早餐店?当保安?到老伍工地做小工?还是在乡里开一世拖拉机?乡里连间像样的屋都没有。总不得再要我跟他回农村喂猪打狗。

主意你自个拿,反正为娘着想,要找一个!三个儿媳妇,你是头名,贤惠。我也没得女,只盼你成起一个家。八字先生讲,七十五的寿岁,我还剩几年?不想到那边去了,短命鬼问起你,怎么样啊,怎么样啊,我没得一句话回!

老三侧转了身,张大着嘴。鼻腔的呼吸完全堵了。她忍住不出声。眼角边,口角边,一些混合液体齐齐流在了耳蜗里。

今年一冬,天气真是出奇地好。

太好了,鬼天气,老伍浑身酒气说。他有种好得想敲碎一把老骨头放太阳底下晒一晒的冲动,有种好得百无禁忌想骂娘的冲动。

老伍真就一个喷嚏,中气很足地在花坛边骂了一句娘。惊起一树鸟雀上下扑飞。

跨进四方馆,老伍把离门口最近的絮坨子脑袋上那一撮毛直接搓成了喜鹊窝,无限豪迈地说,各位,各位,帮我传话,今年让我过个好年,莫向我讨账,爷娘来讨,屙痢鬼来讨,都没有。明年七月我那楼盘开盘,大家看见的,我一五一十有安排。外面欠我好多账!

万一色,老伍,算一算这副牌有好多万?絮坨子接炮和牌,还抓了个三万,两只鸟。要起身,老伍一把将他顺势扯开,像扯开一个草垛。

东嫂嫂放的炮。她冷着一张月牙白的脸。

你说是不是,东嫂嫂?我们这样的大富大贵人家,五十万算个鸟?老伍不理会东嫂嫂更加惨白慢慢扬起下巴的脸,把脑袋缩在立起的领子里,觍着自己那张老芋头一样布满麻坑的脸。

过了二月份就六十八万了。东嫂嫂说。

嚯,三分的息么,六十八万就六十八万。老伍一张六万和一张八万放手里搓一搓,凑近了给东嫂嫂看一看,问,这么多吧?

我老弟的呢,我有什么钱?东嫂嫂说,他两口子牙巴缝里省出来的五十万,全副家当就都在你那里了。只怪当初我搭嘴,说偌大一个伍老板,讲信用,人爽快,几十万只要挪一挪,不影响你们房子下半年搞装修,到年底更不得误事。嘴贱!眼看年底了,我弟嫂现在天天在家里跟老弟怄气,厨房里砧板剁得一片响,放话讲是我牵的线,要我担保,不担保就跟我不通往来。你年前跟他们搞清楚,硬是一次搞清楚了,本息六十万左右我去做工作,好歹大家街坊邻居。一次搞不清楚,就至少先还一半,利息照算。总得要句好话打发,话归你去回。

亲老弟吗?老伍歪着脑壳问。

你亲叔爷啊,是不是我亲老弟?白眼狗!东嫂嫂没好气地回。运指如飞,一顿麻将新字乱冲。

什么素质?!中午吃个饭,一桌领导在,不停给我打电话,发信息,这个亲叔爷!老伍慷慨激昂起来,我的亲娘唉,前前后后借你老弟那百多万,我也不管到底是借谁的,反正四分五分的利息,我哪次不是通过你双手奉上,要你啰唆过半句?收回去的利息怕也不止五十万!你开店子,慕丽达,养生馆,搓澡、洗面、拉皮、暖宫,打瘦脸针,拔火罐,一个男人就可以伺候得舒舒服服的女人家的玩意,花样百出搞个不消停,我给那些官人的大太太二太太打卡,又哪次不是三万两万,帮你做了多少生意?都是做生意,凭么子?还不是你屋里有个当官的!要签字的表,下面牛栏猪栏,有一栏是他的!这两年手气背,卖盐都起蛆,你不是不晓得!

跟我还有账算啰?也是头猪。东嫂嫂脸上笑意浮动。本来和三六九索一条线,上手才出头张,马上就接炮。来钱来钱,东嫂嫂说,二十块,来,五十零,我有零钱找。

上手老陆笑眯眯的,攥在手里的五十块徐徐展开,嘴巴凑近了打一个啵,做双手奉上状,说,莫找了,官人的小费。

东嫂嫂扑哧笑了。

是嘛,笑笑更健康,老陆说,不卫生伤和气的话不消放桌上讲。老伍也不要一副卵相,起么子高腔?你欠钱的是大爷吗?

你欠钱的是大爷吗?絮坨子拿个幺鸡在老伍脸上盖个戳,你喜欢这个,给你颁个奖。接着拣个九坨,四方馆的行话叫“猛男”“肌肉男”的,要过去给东嫂嫂在脸上隆重颁奖。

东嫂嫂赶紧边挡边往门外走,绊倒了门口灶台熏得油汪汪的猪血粑。

十一

东嫂嫂家里一讨账,老伍头号讲面子的人,悔不该借酒发飙,话又说得出口,先发制人反陷于被动。过堂风一吹,像碗水豆腐冷在那里,很不得劲,接连打错牌。扳起字看,眼看自摸到手,却先被上手自摸截和,郁闷得死。

郁闷了好几天。

那天又到工地看看。顺带抄麻袋装锯木灰,反正四方馆熏猪血粑要用,老伍也一直做得公益事业一样上心。装得饱饱实实以后,老伍喊工人在塔吊上吊起,冲上去就是一顿更加饱饱实实的老拳。

项目是真的好。政府项目。大嘴巴老伍不说,因为事关商业秘密,但老伍断定,但凡不是睁眼瞎,青光眼,白内障,视网膜脱落,都可以应该而且必须看得清楚:几十年的老粮库。以前人烟罕至之地,现在紧挨急剧扩张的县城,不消几年必定户列珠玑繁华富庶。周边没有多少拆迁安置,工地不摔人就绝不会打人命官司。地买的稀烂便宜,当初政府贸然出手招拍挂,自己断然出手稳准狠,值得集一百二十八个赞。规划没问题,容积率没问题,采空区修成绿茵广场没问题,预售许可证没问题。

问题还是翩然而至。却好比更年期的女人做月经,这次来得比往常更早一些。倒也是意料中事,资金早晚要出问题。贷的钱,被银行连本带息连哄带骗收回去了,说好年底过桥的三千万,再也报不上,贷不下,鸟诚信可言。行长剔着牙,给老伍端过来的茶泡得浓酽,话也讲得生怕别人录音一样周全,主要是切合身份,什么同等条件,什么授权范围,什么优先考虑,全是融情入理的驴子放的狗屁。借私人的錢,更加不消说,这个五十万,那个一百万,二三十个难打发的主,一年来更是如临终关怀,早早夜夜问候,非得要让老伍死了都不得超生。

老伍怀疑那个头上挽个大髻,穿身屎黄色粗布衣服的河南婆在工地转一圈,又转一圈,就是念了一个咒。老伍命硬,历来不服死,三十年前在广西边境当兵打仗,在呼啸而过的枪林弹雨里就大难不死。平生不太信什么风水,偏偏公司控股的那几个人信,又最信河南婆。河南婆不远千里迤逦而来,应了菩萨显远不显近的老话。老伍认死河南婆装神弄鬼,而公司又瞎折腾。河南婆一天到晚不吃饭,不喝水,只一把一把嚼布袋里白生生的炒米,嘎嘣嘎嘣,把大家的心嚼得都要午夜惊魂哩。但上工地那天一早,老伍开车到宾馆接她,电梯里劈面就看见她端一碗打包的大片牛肉河粉上楼。不是吃素的主。

接下来河南婆神神秘秘说得大家毛骨悚然:楼盘中间采空区一个广场,一向大门,另三向围拢来的高层小区,整个一“凹”字,投资要跌跤,要缩水,大不吉。

对此老伍不敢苟同。冷眼看航拍效果图,倒觉得楼盘像个撮钱的铲子,至少像古钱币。

后来公司还是心急火燎研究专家意见,开董事会,老伍在隔壁办公室蛋疼,不去,变成了三缺一。三缺一也像模像样坐下来研究,如何把“凹”字变成个雄起的“凸”字。坐下的尽是脑门发亮的聪明人,拿得出的方案却不多。因为紧挨景观大道,如果大门外移建栋写字楼,无处生根,手续更批不下,现在管得严,今时非同往日;如果高层小区两侧各退三十米,写字楼有地方建了,但小区的建设规模小了五分之二,那是大几千万眼看到手的硬票子!这个方案简直要杀人。同时严重缩减绿荫广场,“坐拥公园”的巨幅广告就会成为弥天大谎,加之写字楼会紧挨采空区,危乎殆哉,我的天,又如何卖得出?

研究着研究着三个人就吵起来了,桌面响起握指为拳的一片肉锤子。老伍开始还抱着近于幸灾乐祸的复杂心情傍门听了听,后来兴味索然。这会到卫生间正尿得元气淋漓,听到有人喊要撤资,气血逆行上蹿,冲了进去。

吵么子吵?吵个鸡巴!

鸡巴一挂到嘴上,老伍马上拍了脑袋,咧起大嘴巴笑了,好像把两样东西绑定了突然灵光一现似的。心想,可不就是鸡巴的事?他真记起来了。那年顺风顺水,偎红倚翠还搂了钱,他组团喝五邀六开洋荤逛欧洲,比利时不是有个布鲁塞尔,布鲁塞尔不是有个撒尿男童,撒尿男童不是有个鸡鸡?那就也在绿荫广场搞个音乐喷泉,立个中国版的撒尿男童铜像,小男孩生机勃勃的小鸡鸡就和国际接轨了。岂但接轨?那极具象征意义的小鸡鸡就四两拨千斤,让整个楼盘“凸”起来了。

老伍跟三个伙计一提,三个刚刚碰撞出思想火花的半秃子,也一齐拍了脑袋。拍脑袋表决的结果,就是这么定了,毋庸再议。老伍一时得道多助得有些忘乎所以,马上又发一百九十八的微信红包,相约喝酒,踏月,呼来扁舟一叶,上水库钓刁子鱼。

但狗日的形势还是更加微妙起来。钱跟不上。工地宿舍都三个月不见炊烟袅袅升起了。留守的三五个人,一副扑克,把一块钱的地主斗得无比悲壮,老伍来一回,就慰勉有加一回;慰勉有加一回,这些快要共不得患难的没良心的就讨工钱一回。老伍给人主庄,袋子里一包烟,要发三四轮。

现在,老伍打开车窗,揿熄烟头,想下车,在向阳山坡,高处看,宽处坐,缓处行。此时斜晖脉脉,山川含情。放眼看去,对面自己苦心经营了两年有余的楼盘,林立如一盘即将听牌的麻将。比四方馆大一万倍的一盘麻将哪,和不和得拢,天老爷和鬼晓得,财神菩萨不见得晓得。

天气真是小姐一样,虚情假意的好,暗藏杀机的好。如果正常施工,那简直娘偷人一样的好。老伍一脚跨在车身外面,上也不是,下也不是。

十二

人人有份的四个猪血粑先就一一分发了。四方馆变成了聚义厅,梁山寨里在坐地分赃。老陆声明做鬼要做饱死鬼。老伍感慨猪血粑比人厚道,好多人一个个面红心黑,猪血粑却一个个面黑心红。絮坨子协助老三,过手之私是多分到一盘腊鱼,老三郑重说明,不妨旌表一下絮坨子长期以来战斗在灶台一线的添柴吹火之功。东嫂嫂那双白玉兰一样的手应时而开,捧着猪血粑,在众人善颂善祷的赞美里百感交集。女人们袅袅婷婷穿行在麻将桌和牌桌之间,休年假刚刚从新疆自驾游回来的男人们跳起了摆手舞,一如众神飞仙。

老三站在阳光地里,明媚的阳光难掩这个女人突然而起的忧伤。还是觉得要送几个猪血粑给阿国尝尝。好像拿多了,一念间很为自己不值,就犹豫了一会。那就六个吧。

还是阿国师傅亲自给她洗头。

自从阿国第一次帮她把白头发一根一根拔掉以后,他们之间几乎就有了这样的约定。三十多岁的女人,有几根白头发也正常,老三不怨着谁。但第一次阿国就说,熬夜,不正常呢。第二次阿国又说,起早,不正常呢。白头发拔了几次越拔越少以后,阿国不说了,就俯在老三耳边,专心致志一绺一绺地翻,轻手轻脚地拔。开始老三很享受头皮那种“噔”的一下的感觉,酥麻之后,像有什么被突然唤醒,反正也就十三块六,不加钱。阿国拔头发的时候,他们总还说说话,关心着外国选举,明星出轨,街头创卫,还有霜降以后白菜地瓜的甜。他们也各自说到过自己的孩子,其间道不尽的血泪史和育儿经,很有共同语言似的。说到孩子,每每阿国会让她先说,笑笑的,让老三张开眼就可以看见他那勤于刮脸而显得瘦削发青的腮帮子。

其实他们这种每周两次日渐亲密的关系,在洗头房曾有往纵深处更进一步的发展。那就是阿国还给老三掏耳朵。真还不是老三提出来的。阿国说,去宝来洗脚城洗个脚按个摩,也有这样的服务,六十八块。这次老三没有回话,因为耳朵那地方的曲径通幽,挠挠痒的感觉再次猝然来临,她觉得自己被掏空了,通了电,正变成一条快要绵软下去的电阻丝。这种隐秘的感觉之不可言说,之与死男人冬夜里给她挠背可怕的相似,事后让老三感到罪孽深重。那一阵子,她觉得不再是世界欠她的,是她欠世界的。这种深重的负罪感,让她在阿婆送豆腐那天下午,牙龈肿胀,精神恍惚。

当然他们之间有过别扭。奇怪的是,这种别扭竟然像是单方的。相处日久,老三慢慢觉得他们之间有点什么还是需要深入细致地说一说。是要说一说,而且应该是阿国先说。但每次洗头房里不是人声沸腾,就是他们突然默然相对。后一种情形,本来刚好是老三期待的,而此时的阿国,作为一名技艺娴熟的手工从业者,他所有的聪明劲,却集中在了自己的指间和老三的发梢,快捷,游移,难以捕捉。老三就咬一咬下唇,开始恨下午不紧不慢竟至于如此漫长,恨自己。这样子恨过好几回。有回老三干脆就自己去拢头发,弄了一掌的泡沫,接着几根头发把戒指缠住了。老三就哎哟哎哟起来。阿国有点小尴尬,垂手站到一边,听任洗发水渗进了挣扎着坐起的老三眼角。吹过头发出门的时候,劣质洗发水还把老三的眼圈熬得通红,像熬了夜似的。

这次老三觉得自己要哭。打定主意找准机会哭一次。

伢子妹子快放寒假了吧?阿国柔情无限地摩挲着老三的头发,问。

快了。

哪里过年?

你屋里过年。

好啊。全国人民热热闹闹过大年。

老三吃了一惊,为自己一句太没有来由的话,更为了阿国一句放之四海而皆准太有大爱情怀的话。

我讲真话。老三说,单身婆过年犯愁,又老一岁了。

什么愁的?有家里老母亲管事,扶起筷子就吃饭。阿国的手掌正小心翼翼绕过老三的面颊。

老母亲催着相亲呢,交不了差。老三苦笑了一下。

那是那是,上有老,下有小。阿国顿了一下,唉,不是向老的交差,就是向少的交差。我把你当自个大侄女,有句话只跟你讲得,我那背时婆娘回来了,在崽女面前哭哭啼啼,要跟我复合,崽女个个为难呢。

十三

日子好过,日子就过得好快。

两天就过年了,絮坨子说,谁来精准扶贫,安排点钱给我办过年物质啦。

此时四方馆里就只坐着老陆和东嫂嫂,两个人拿一副纸牌,每人发两张,在扳点子,算点子。一盘输赢十块。

喊人打麻将,絮坨子说。

老陆和东嫂嫂约好了一样,故意不理他。

喊人打麻将。纸牌我不打,手气霉,回回输。絮坨子又说。

手气霉?屋里有个梅医生啊,老陆说,快去帮梅医生烙猪脚。

有几个猪脚烙哦?絮坨子说,又不当班主任,吃的用的,坐屋里有人送。不过还好,今年兄弟姊妹全在舅子新屋那边过年,样样管现。

吃软饭。东嫂嫂说。她已经连输三盘。

哪样饭都不好吃呢。絮坨子去看东嫂嫂的点子,说,老伍好久没看见了。

广西去了吧,战友聚会,好像大前天还在发朋友圈。喝酒,唱歌,丑态百出,显摆。东嫂嫂说。

还你了?

过年过节了,说点带劲的。我七点……还了一半。东嫂嫂说。

也借了我五万块呢,大半年了,哪个不是取了帽子尽头发地帮他……千万莫让我屋里那个女人晓得。絮坨子说得那是相当的相当的恳切。

老伍好人哪,老陆说。

靠他屋里财神菩萨自个保佑自个。舅爷老子不归屋,梅医生晓得了,会揪脱毛,直接把我办成手撕鸭。絮坨子做了一个京剧里捂脸和捋胡子的手势。

十四

上午才说着老伍。人们中午办完饭,锅里炖上萝卜,摁下洗衣机开关,下午陆陆续续来四方馆,正准备揿点子指纹签到,进屋发现大家还是在说老伍。

刚刚转回来?

怕屋里老人家晓得,一直封锁消息的?

那不是昏迷两天了?

四方馆里没有开一桌牌,大家都在桌子边议论。消息几乎是絮坨子和东嫂嫂从不同的朋友圈获悉同步发布的:老伍跟他那些战友搞什么几十周年聚会,动身就装了五十斤胶桶米酒上车,玉林一站,南宁一站,贵港一站,凭祥市成了终点站。还是酒。米酒、包谷酒、白酒、洋酒,浇湿了那些字迹开始模糊的空余生前身后名的英雄的墓碑。哭过,笑过,唱过,闹过,就又是没完没了地喝酒,老伍重新投入了一场又一场火热的战斗。最后一个晚上,老伍指着楼下一池灯火,对房间里剩下来的三两个战友说,理念问题。他接着挥动手臂阐述,如果他来这里搞开发,像打麻将一样,一切都将推倒重来。说到麻将,先行散去的战友确实是去隔壁房间打麻将,他们玩的是四川版的一夜输赢三五万的血战到底。也喊了老伍,老伍说平时忙得猴子跳火圈一样,闲了就钓钓鱼,麻将还有点彼此认生。直至最后一拨战友离开,老伍把剩下的半瓶白酒倒进一罐啤酒,自己跟自己玩了一个大气磅礴的深水炸弹,一口饮尽。

呕吐物堵在喉管,倒灌到肺部。东嫂嫂说。

卫生员来打扫房间,已经是第二天上午十点。絮坨子用词准确地补充。

不死,也是植物人。脑部长时间缺氧。这样说的是业务精湛的副主任医师梅医生,她下来倒垃圾,手里拿着笤帚和抹布。

絮坨子赶紧起身,让座,站到门口。每临大事不糊涂,他懂味得很。

出乎意料的是,梅医生没有让絮坨子和笤帚抹布形成某种亲密无间的肉体关系。更出乎意料的是,既然没有打麻将,大家都在呱家常,志趣高洁迥异常人的梅医生这次一直坐到了五点过后。很有点敦睦芳邻,要开年终总结茶话会的意思。

秋水轩就是秋水轩。

十五

老三一天都在出租屋里做卫生。这两天,四方馆的水子钱,老陆答应由他帮着收。

窗台抹过了,阳台清理了。天气一早就好得像上手就落听的好牌,那就把被褥床单全部换洗。伢子妹子听话,就着剩下的茶油豆腐炒肉吃过午饭,又坐在茶几边上写作业。妹子磨蹭,但是心实,不得照抄寒假作业后面的标准答案。伢子就鬼得很,字迹有点潦草,一天写四篇作文,一直写到了《记春节难忘的一天》。这会又窜到卫生间门口,咬着笔头倒头来觑。

老三在换卫生巾。

这事都没个准,量又少了。老三轻轻叹了口气。

叱退一年都不大见长的伢子,回卧室拿起妹子没用完的数学作业本,老三对着本子上自己一年来记的流水账,复核了一次。一年房租,做人情,一家吃的用的:累计五万二千六百五十六。出借:老伍三千,絮坨子一千二百五。结存:六万三千四百六十六。没错,即将过去的一年,四方馆六六大顺。

明年给伢伢存十万块钱。老三把这句话,用红笔写在作业本上,加了两道波浪线。

东嫂嫂不在院子里再开一家就好了,她人脈广,看到四方馆生意好,狠话当做笑话说,反正话是出了口的。老三心里想,起身,用肩膀夹起手机给阿婆打电话,娘啊,明天二十九了,要到我这里过年呢,伢子妹子跟你肉挨肉生的,离不得你。

那头炮仗噼噼啪啪响,阿婆急切地在回。不晓得到底来不来得成,听清的尽是半句半句的。好像又说什么灌塘大队,刘家院子,说今年羊肉还是不便宜。

放下手机,老三才注意到老陆打来的未接电话和发送的短信。老陆在短信里问:老伍出事了,借了你的钱吗?要是借得不多,三万两万,为难了就先在我这里拿。反正他也欠我的。

老三勾着头坐了一会,好多天没洗的头发从她脖子边滑下来。她吸溜着鼻子,摸了摸脸,摸了摸鼻梁两边,还摸了摸手里刚从衣柜顶部取下来的镜框。蒙上黑纱的镜框里,有一张说不上难看还是不难看的刚到中年的男人的脸。

刚到中年的男人,叫郑四方。

责任编辑:易清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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