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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东西

2021-05-07学群

湖南文学 2021年4期
关键词:教鞭大林支书

学群

地球仪买来了,教导主任马大林投降了。他把地球仪送到我房间。他说牛校长,这是地球仪。我说好。

球体直径32㎝,连底座高42㎝,比例尺1:44000000。我把它放在桌上,从北极到南极,包括供销社和肉食站,也包括昭支书的东风大队,我们都在地球仪上。地球仪在我的房间里。

我转动地球仪。从东往西,只要两次越过日界线,时间就到了星期二。星期二,我在六年级上地理课。我当校长,教他们政治语文历史和地理。给他们讲比喻和排比句,讲一座座火山爆发一顶顶皇冠落地一面面红旗升起讲秦始皇砍光了君山的树和竹子讲汉武帝割了司马迁讲成吉思汗只识弯弓射大雕讲英雄人物半升米的唢呐吹断腰……这帮猴崽子大多读过两次五年级,现在又跑来读六年级。他们没想到,念书除了挨竹板背元旦社论和口诀表,还可以有这些。他们喜欢听,我讲起来也来劲。这天的地理课,我举着一只拳头给他们讲太阳和回归线,讲地球是圆的,地球它会转。我把我们学校安在虎口上。我说,从我们学校底下一直通过去,那边就是美帝,就是科罗拉多大峡谷。他们伸长脖子往我的虎口看,眼睛瞪得酒盅那样大。就是这时候,我觉得光有拳头还不行,还得有一只地球仪。

我去找马大林,马大林坐在他的房间里。当一个人坐在那里,你进去找他,你站着,他有一把椅子还有一张桌子,校长好像就到了他那里。他架着一副老花镜,像是把他的几十年都拿了来,摆在脸上。而我,只是从昭支书开会的那个晚上来到他这里。我说要买一只地球仪。他说教学仪器是公社文教办统一发的。文教办没有发地球仪。我告诉他,我说的是买一只地球仪。他笑了笑。他右手边的抽屉是开着的。他把抽屉关上,手往桌上一搁,说他的课还没有备完,等下要上课。我说那就下午,下午你到供销社去一趟。他开始往桌上写东西。他没有说什么。我很生气。出门往外走的时候,楠竹片的那一端在门槛上响了一下。我忘了手里還有一支教鞭。

我一直以为,我是校长,在昭支书吐了一口痰把它说过之后,就已经确定无疑。

那天吃过晚饭,昭支书把其他支委都打发走了,只留下管文教的荣委员。留下荣委员,是要他在教师会开始时说一句:开始开会了,下面请昭支书讲话,大家欢迎!

荣委员说过之后,昭支书清一下喉咙,往旁边吐了一口痰。他吐痰的声音,一听就知道是昭支书。除了他谁还会这样往东风大队的地面上吐痰呢?他说:今天下午,大队支部开了会。现在把大家召集到这里来,是要宣布大队支部的一个重要决定。昭支书停下喝茶。马大林红着一张脸,好像刚才那一大瓶谷酒都到了他一个人那里。他还什么都不知道。他张着耳朵等在那里,看来是想从昭支书那里听到马大林三个字——经过认真研究,大队支部决定:牛伟光同志任大队学校校长。

他没有听到马大林三个字。他抬起眼睛往两边看,脸一下涨成猪肝色。随后,他听到了马大林三个字。昭支书一个字一顿,每一个字都像抡起的黄胶鞋:马大林同志,你到学校里来当老师,当教导主任,是大队支部的决定。现在,牛伟光来当校长,同样是大队支部的决定!说到这,昭支书突然朝腿上拍了一巴掌,把林老师吓得叫起来。昭支书笑着把巴掌翻过来,一只蚊子在他手上流着血。马大林那张猪肝色的脸,不知什么时候变得惨白。昭支书说:这只蚊子也是,林老师细皮嫩肉的,怎么不去咬她呢?

林老师啊林老师,昭支书为什么喜欢拿你说事呢?在太阳跑到西半球去的时候,我躺在东半球,常常不知道拿你如何是好如何是好。那根教鞭不知怎么就到了我身子上,成了我的一部分……

是的,那是一块楠竹片。一块楠竹片,到老师手里就成了教鞭,到了校长手里就比教鞭还教鞭。我拿着它。教鞭指到黑板上,那是教。教鞭落到人身上,它就成了鞭。昭支书说了,要把学校搞上去,先得把校风搞上来。那些猴崽子很快知道了,校长的教鞭不是吃素的。马八生知道得早。牛皮筋知道得迟,教鞭落到他身上,还不肯承认自己是肉做的。人身似铁,王法如炉。他娘跑到学校里来撒泼,一边跺脚一边骂校长。我不好拿教鞭打他娘的屁股。我到大队广播室打开广播喊昭支书。昭支书一到,泼妇掀起屁股就跑。

没多久,昭支书就派人到学校检验校风来了。他检验的办法,就是叫人把综合场的花生挑到学校来,往地坪里一倒。那时候,太阳的直射点还在赤道这边。嫩白的花生壳在太阳里一晒就灿灿地黄,耙子一耙,花生颗粒就在里头摇着响。那些猴子们一个个嘴里都伸得出一十二只手。一十二只手,没有一只敢往花生那里伸。他们宁肯把口水往肚里吞。光吞口水还不够,就自己掌自己的嘴。自己打自己不会打得那么疼。花生晒完了,昭支书说:学校的校风好转了。大队支部的决定是正确的。

校风好转了,我拿着教鞭往前走。没想到在一只地球仪上头,跟马大林撞上了。他关抽屉的那个动作,让我想起,我拿着教鞭整顿校风的时候,他在往抽屉里收学费。等到我说要买地球仪,他把抽屉关上了。下午他没有去供销社。他把第二天的课调到了下午。他刚刚上完课,我没等他说完文教办,朝着桌子就是一教鞭。打断的教鞭,一头还在我手上,一头跳起来,想去追马大林。有一阵,一教室的学生都停在那里。谁先叫了一声,教室里一下开了锅。他们也不喜欢马大林,他们喜欢看他的狼狈相。我不知道校长的教鞭能不能打老师。我只是把教鞭抽在桌子上。我不打它一教鞭,他就不知道谁是校长。

马大林啊马大林,你也是五十好几的人了!你反对校长,吃过一次亏,还想吃第二遍?

时间是在我打过一教鞭之后,地球转到晚上,又转到第二天。地点就在林老师的厨房里。昭支书一开口,就直往马大林的痛处捣。马大林头天晚上去告状,第二天昭支书穿上黄胶鞋就到学校来了。他以为昭支书会教训我——你不该当着学生打上一教鞭。打桌子就等于打人。人家比你爹还大,怎么能这样?他等着。可是昭支书来了以后,先在林老师这里喝了一会茶。喝过茶之后,他说的是马大林啊马大林。

我当然不知道,马大林的两条腿怎么把他运回房间里。我只知道,中午他没有到食堂来吃饭,还知道后来他去了供销社,买回来一只地球仪。

林老师到我房间来的时候,我正在摆弄地球仪。

地球仪是个好东西。我把它从东往西转一圈,过去的日子就会回来一天。要转就转到八月二十号那一天。早晨和上午都可以不要,后来的一切都从那个下午开始。下午昭支书他们在学校里开会,我在田里头插秧。我不知道昭支书他们在开会,不知道这秧还要插到什么时候。我只知道我的腰很累。插秧就是把腰一次次往下弯,两根手指带着稻秧往泥里扎。每一个插秧的人都像在拜着身子下面的泥。我一点也不想插秧,不想在这里拜一辈子的泥。

插秧的人不会往前走。他只是弯着腰,一边插一边往后退。你插得慢,你就只能在前头弯起屁股让人笑。左手分秧右手插,从左往右一行插过去,随即又从右往左插过来。机械式作业,偏偏你不是机械。除非你是队长。你是队长,你就可以站在田埂上往下抛秧把。你要是队长,一稻田的屁股随你挑。我不想插秧,我也不想当队长。我在想,那天送给昭支书的黄胶鞋到底怎么样。那是我舅舅从部队上寄来的,真正的军用品。还有那瓶酒,上面的标签一看就知道是供销社来的。我握着瓶颈像提着一只手榴弹。昭支书在午睡。我往他床边去,像是要用手榴弹炸碉堡。我叫了一声昭支书。昭支书看到酒,他说伟光你送什么酒。我原本准备了好些话。到这里才发现,这事跟发言跟朗诵不一样。我连黄胶鞋都没说。我把东西放下,说昭支书我走了。他说好。我在想他说的哪个好。

队长把一支秧抛到胖嫂的屁股上。说她是胖嫂,也就那地方肥大一点。队长要是去当兵,他炸碉堡准行。胖嫂身子一弹,跳起来就开始骂队长。在第十生产队,没有人可以骂队长。胖嫂骂队长,队长只是笑。荣委员就是这时候来的。荣委员说:牛队长,你日子过得鲜啊!队长说:荣委员,你管文教不在学堂里陪林老师,跑到田边上来做什么?

队长跟荣委员到塘坝上大枫树底下抽烟去了。过一阵,队长喊:伟光你来一下。

我爬上田埂,带着泥印走到塘坝上。我叫了一声荣委员。荣委员说:你到塘里把手脚洗一洗,同我到学校去一趟。队长在我背后补了一句:把脚杆子上的泥巴洗干净哟!

八月二十号就是这样开始的。那时候我还不知道昭支书他们在开会,马大林早就等在那里。不知道还有一只地球仪,正在供销社的柜台里。

下午过去之后是晚上。我开完会从学校里往回走,路还是那条路,走在路上的人已经不同了。从田里上来往学校走的时候,我还什么都不是,我只是牛伟光。回来时,我已经是牛校长,牛伟光同志。塘坝下面的田已经插完了,我已经不用弓在这里拜泥巴了。我从田埂上走过,田里的青蛙好像知道,就把说了一半的事情停了下来。我试着像昭支书那样吐了一口痰,像昭支书那样说了一句:经研究,大队支部决定!不知道田里的青蛙和稻秧听着怎么样,反正我说起来很快感。校长是个好东西。

林老师一进来就看到地球仪,就知道马大林投降了,哇了一声就一起看地球仪。

地球上的事情,我以为我知道得多。我知道湿地和雨林,知道珠穆朗瑪在哪里,知道马里亚纳海沟有多深,知道黄石公园的鹿和狼,知道爱斯基摩人又叫因纽特人,知道他们是真正的人他们吃生肉。河流,湖泊,高山,峡谷,沙漠,草原,地面上众多庞大的事物,到这里就成了一个点一条线一份颜色。我转动地球仪,在上面指指点点。林老师顺着我的手指在看。有一阵我甚至觉得,一个人也可以不当校长不当昭支书,就这么把地球上的事指给另一个人看。突然,我听到我的身体里面一声响,炽热的岩浆在某处地方动了一下。整个世界从指尖移到另一端——我的手肘抵触到一团软绵绵的东西。我停在那里,一动不敢动。林老师格格笑起来。她笑得那样晴朗,地球上要是有雨也只是太阳雨。我红着脸,沿着她的笑声我看到我的手,天啊,我的手它用两根指头站在北半球——一根是食指,还有一根无名指。中间那一根,伸在那里像是要往什么地方去……

马大林总是那么恭敬,看到我就叫一声牛校长。猴崽子们早就降服了,我只要唤一声花果山,他们就会认我做孙大圣。有时候我会想,她笑的时候,我手肘触到的那个地方会怎样?以前光知道,光知道把眼睛放在地球表面上。以前没想过,连地球都要用一根东西穿起来。有时候真的很想跟她说,地球就是这么转动的。当它把我们转到夜晚时,学校里的墙就不见了。墙不见了,可是墙还在。墙上不是有门吗?可是谁知道,它是开还是关?

太阳过到赤道那边,把越来越多的夜给了我。星期六,学校里只剩两个人。我发现,两个人好像都在等着别的房间空下来。林老师说要杀一只鸡,说完就是很怕的样子。我其实没杀过鸡,显出来像是杀过牛。捉了鸡,先扯脖子上的毛,接着割一刀。杀鸡的时候,我想起昭支书和马大林,接着想到地球仪。鸡没事了,她好像还在怕。我只好把鸡褪了毛。鸡身子脱光了,亮出来的肉像是跟原来的鸡没有关系。她不怕了。她成了一个切肉烹饪的女人。

我在学校里转了一圈。夜先是把那些空着的房间填满。没多久,整个校园就和学校外面连成了一体。世界成了一片茫茫无边的海。海中间是一座岛,岛上头是一个房间。房间里,灯光照着肉香。林老师随手合上门。整个世界就只剩下两个人。人一生大概会吃掉不少鸡。总有一回,你吃的鸡跟别的都不一样,连喝汤都是。吃了鸡,接下来是喝茶。喝了茶之后呢?就把脚塞到炕桌底下。烤火也可以是一件事。有一坨藕煤在地炉里烧着,两个人坐在那里好像就有了理由。有一阵,我的膝盖感觉到那边来的一只膝盖。不,它们没有挨到一起。我们只是在那里感受对方。距离是这样近,可是两个人都还需要时间。地球仪上一厘米,到地面上就是四百多公里。煤在地炉子里慢慢烧着。门外突然响起敲门声。门被推开。马大林一脚跨进门,还有一只脚停在门外边——

我们都穿着衣。我们坐在炕桌边。

马大林竭力从狰狞中挤出一点笑,说他想找林老师借点东西。林老师没有吭声,冒火的眼睛像是要把他焚化。我坐着没动。等我想起该动一动做点什么,马大林连声说着好退了出去。门很生气,啪一下关上,又弹了起来。

我想起中午放学的时候,马大林跑到我这里:牛校长,星期六了,下午不上课,我就先回去了。那么谦卑那么恭敬,原本是要告诉我:他已经回去了,学校里没人了。是的,他到供销社去买了地球仪。可他投降是假。他暗暗的在捕捉机会,想一下置你这个牛鸡巴校长于死地。

我能拿他怎样呢?马大林若无其事,见到你还是牛校长前牛校长后。我呢,就当他是到林老师那里借东西,借没借到是他的事。林老师那里是没法像以前那样了。以前那么轻松容易。现在都摆着一副样子,别扭。

连着两个星期,一切都风平浪静。日子像是在重复,一天只是地球自西向东转了一圈,下个星期也像是把上一周重来了一遍。接着出了一件奇怪的事。吃晚饭时,我在食堂跟炊事员喝了一阵酒。也就个把小时的样子,进房间拉开灯,只觉得灯下面一空。没有多想,就往床上一躺。口渴了起来喝水,才发现空的是桌上。空出来的地方应该有一只地球仪——地球仪到哪去了!

桌上没有,我往桌下找,接着找到床底下。地球仪有一个底座,按理不會到处滚。我连抽屉都抽出来看了看。仿佛地球仪会缩小,会自己躲到抽屉里去。房间里没有,我想到林老师。是她!这一阵是太冷落她了。成天摆着一张脸,好像校长不再是校长,校长成了昭支书,成了公社文教办。昭支书见了林老师哪会像你这样……往林老师那里去,只觉得心里有些慌。以前不这样。那天晚上以后就这样了。人一慌就往校长的模样里面藏。有时候也想,假如世界真的是一只地球仪,那就转到太平洋的某个岛屿上……

打开门,一看是我,林老师的脸就红了。不打自招,我说拿来。她问什么拿来。我说你知道的。她有些急了:知道什么呀?神兮兮的,搞什么鬼呀?神兮兮,搞鬼,好久没听到这类字眼了。我说:地球仪!她说:地球仪?

地球仪不在她这里。她没有到我的房间去拿地球仪……地球仪不见了。第二天问学生,学生都一头雾水,看不出有什么。也想问一下其他老师,我没问。我自己掏钱去了一趟供销社。买回来的地球仪,还放在原来的位置。马大林到我房间来,我看到他的目光落在地球仪上。接下来呢?他朝我看了一看。我没能从那张马脸上看出什么来。

晚上九点多,天黑下来差不多一个多世纪。我出门撒尿。什么地方一道影子一闪。再看只看到一棵树。我回到房间里。收音机在播一个广播剧,一男一女两个人一场戏。我把音量调小了一些。拿了食堂钥匙,拿了热水瓶去打热水。我没走平常走的路。我从礼堂那边绕着走。把林老师,把好多平常的事物绕到一边去。脚步落到地上很轻。钥匙串和热水瓶在我手上,它们都知道我的意思。穿过礼堂是食堂的侧门。钥匙和锁没有多余的话,对上暗号,就一个挂到另一个身上。灌水,出门。从礼堂西门可以看到我房间的窗户。一个影子贴在墙和窗户上。这一次影子没有闪。旁边一棵树,它是它,树是树。我朝它奔过去。影子弹了一下,它在往这边看。我在高处,它在阴沟里。一地球的火都到了我手上。我身子一摆,把手上的东西扔了出去——嘭的一声,热水瓶在树上炸开了。黑暗中,能感受到热气和碎片。那不是一个人,那是鬼。鬼倒在地上,在号叫,在爬。我摸到一块砖头,亮开嗓门喊打鬼。影子一边爬一边叫饶命,说他不是鬼。他直起来,一下朝这边,一下朝那边,跑两下,摔倒了。他说他是人,我没有再问他是谁。我没有再管他。我把整条阴沟扔给他,让他去爬,去呻吟。

热水和热水瓶一起没有了,脚是泡不成了。广播剧已经播完了,在放歌。我把音量调大了一些。歌声在海上航行。地球仪还在。歌就是从北半球的某个点上传来的。北半球的顶上是极地,冰盖上面,半年时间是黑夜。

马大林死了。

在医院的时候,我们去看过他。他的衣服上鞋子上,甚至头发里,有不少碎片在放亮。他老婆说是在哪里摔了一跤。他躺在那里什么也没说。我当然也不会说什么,只是说好好休息早日康复。说得有些像昭支书。我说的话,他没有听。他死了。

入殓之前,人家给他换了寿衣和寿鞋。换下来的那一身衣物,一堆火烧了。烟消火灭之后,总觉得热水瓶的那些碎片还在灰里闪着幽光。给他致悼词时,那个灰堆弄得我有些乱。我照着事先准备的稿子往下念:马大林同志的一生是曲折的一生,是努力奋斗的一生……一块碎片一闪,一句稿子上没有的话一下溜出来:是闪闪发光的一生……

马大林的事没过去几天,那天晚上,林老师突然一头撞进我的房间里。她头发散乱,单薄的衣服裹着湿漉漉的身子,磕着牙说着地球仪和鬼。直到我抱住她发抖的身子,把她裹进被子。才知道她烧了一盆炭火在洗澡,坐在澡盆里,无意中看到床底下有一只地球仪。

我跟她一起去了她的房间。正是早先从我桌上消失的那只地球仪。它是怎么跑到她的床底下来的呢?一想到这,她就怕得不行。她一怕,我就得安抚她。至于这以后的事,地面上随时都会发生。地面上的事到了地球仪上,再大也没什么。地球仪上面是平的。

一晃过去好多年。当我把这只地球仪从记忆中挖出来,我在想:当年我和马大林之间的那些,究竟是怎么发生的呢?我找到相关的那几个人,也包括当时的林老师,试图复原一下当初的情形。我在想,或许可以以此为蓝本,写出一个小说来。

就从大队支委会那天写起,写马大林等在放假空出来的学校里,等着他一生的最后一次机会。等了几天,昭支书他们终于到学校开会来了。他已经到过公社文教办,知道校长调走了。校长走了,剩下来就是教导主任。二十年前,他就是教导主任,他上头是校长。校长猫屁不通,老朝他指手画脚。他跟校长顶,校长给他小鞋穿。他不干了,打了校长一拳,跑到内蒙古去了。等到那边把他遣送回来,他头上多了一顶特务帽子。现在,他又成了教导主任,离校长只有半步之遥。

他往昭支书家里送了一只大板鸭,昭支书没有说到校长的事。他往耀支书家里送了一只鸡,耀支书说这几天你就在学校里等着。

他在学校等着。等到昭支书他们往林老师做饭用的屋子里一坐,就知道他们要开会了。那间屋子大,他们喜欢在那里开会。他听到昭支书的声音。这声音东风大队只有一个。他伸手去拿热水瓶,拿到手才知道是自己的茶水缸,他骂了一句茶水缸,转向热水瓶。想起林老师在这里常住,不缺茶水,缺的是烟。他拍了一下脑袋:当了二十年的特务,这地方成了榆木疙瘩。

他进去敬了一圈烟。昭支书说:哎,你鼻子倒是挺灵的!怎么不敬林老师一根?他说林老师不吃烟。昭支书放大了嗓门:林老师怎么不吃烟?她那根烟还在部队上,她想吃吃不到!林老师哎呀一声,东风大队支部一齐笑起来。马大林拍了一下脑袋,从笑声中退了出来。他没有多往林老师那里想,他在琢磨昭支书的第一句话。

公社文教办不派校长来,除了他马大林还有谁?阶生太小气,不管昭支书还是耀支书哪边他都吃不开。林老师?当校长可不是一件嘻嘻哈哈的事!她又年轻又漂亮,她应该做她该做的事。嘻嘻哈哈多好,她要当校长做什么?治先生吗?他跟昭支书一起念过书。昭支书照顾他让他进来当老师,他连班主任都当不好。他只想弄一个女人给他当家长。还有谁呢?难道还会弄一个高中生娃娃进来当校长?校长又不是生产队长,除了锄头扁担就是箢箕粪桶。

他到了公社肉食站。肉食站有子弟在学校念书,人家叫他马主任。没错,现在他是马主任。他买到肉,转往供销社买烟。柜台里,林老师的胸到了售货员那里。女售货员一脸不悦,收了钱扔过来两包烟。就在这一刻,他突然觉得,一个人有了这样的胸会很危险,连像章挂在上头都打着颤。她要是想当校长,他的烟和猪肉一点办法也没有。可她是军婚。这一点昭支书不会不知道。他拿了烟和猪肉,又绕到家里去了一趟。他看到那只大公鸡。看鸡冠就知道,它的日子过得比他好。可它的好日子到头了。他捉了公鸡,把炊事员老华叫上。他到星火大队的酒厂灌了一瓶谷酒。他要让他们鼻孔冒烟,让他们喝酒,往他们肚里装肉。他能做的就这些。再要往下,他就没有办法了。

教室西头是厨房。刀搁在砧板上,可以切菜可以破鱼。杀鸡的日子,鸡就在那里放血在那里煺毛。藕煤炉子会把生米做成熟饭,吃过的碗筷也在那里洗刷干净。昭支书他们来了,厨房成了会场。谁的猪可以杀了,谁家的儿子可以娶进谁家的媳妇,谁不能当队长了,谁可以接着当他的保管员,十个生产队的事情都跟着昭支书他们进了厨房。

他们在开会,她就在教室东头的卧室里待着。她过去添茶水,事情从生产队过到了学校。校长走了,他们要加一个人进来当老师。荣委员嗓门低,出厨房门的时候,他的声音在背后躲着她。民兵营长说话像打炮,牛伟光三个字,连着三发炮弹打过来。跟着炮弹来的,是那天的广播室。她推门往里走,猛地从里边杀出来一个人,照着她一声喊:嘿!牛偉光想吓广播员,没想到进来的是她。老天爷安排他来吓她。她的身子一下拧紧了,有一股东西满身跑,最后好像都到了小腹那里。现在,三发炮弹又把那儿唤醒了。偏偏是他来当老师。全大队的干部群众会,他代表回乡知识青年讲话。一连好几个排比句,听着直往人身上扑。昭支书连着说了两个好,说东风大队后继有人。那意思好像是前有昭支书,后有牛伟光……

牛伟光来当老师,谁来当校长?看马大林的样子,校长好像要是他了。校长走了,教导主任接着上。昭支书他们还没来开会,他就已经在这里等上了。暑假还没完就来了。他们一来,他就忙着张罗晚饭了……林老师,晚上我们一起陪陪昭支书他们……我们,一起!她对马大林有一种来自身体的厌恶。他老在梳头发,把他那几根头发往后梳,梳成领袖的样子。梳了再摸上凡士林,油腻腻的凡士林,带汗味的凡士林。她尤其讨厌那两只眼珠子。听说要抓教育质量了,昭支书一下想到五十年代想到他。他一当上教导主任,就跑到她这里来听课。眼珠子追着人骨碌骨碌转。那样子,像是要把那二十年从她身上找回去。她转过身往黑板上写字,突然就觉得背后凶险,身上的衣裤好像遮不住自己。他的目光比昭支书还毒。可他不是昭支书。她跟校长说了,她不想要这个人来听课。现在,这个人要当校长了。

她端着茶盘往教室西头去的时候,马大林在供销社买烟。她的胸脯在她的茶盘上。她闪动腰身让过一张课桌。茶水在茶盅里打着旋。厨房里,耀支书在说话:文教组要是不派校长来,还有谁呢?茶盅里的水荡进茶盘里,她身子一侧进了厨房门。她把茶盘送到昭支书面前,耀支书在她后面说:依我看,这校长就只有让马大林来当了。林老师在胸脯里面啊了一下,调转身把茶盘往耀支书前面送。耀支书接茶的时候,昭支书说话了:算了吧,老耀!我倒是想问问林老师,这校长谁来当——叫你当,你当不当?

她嘻嘻一笑,还摆了摆身子:我哪能当这个呀!要我说,当然是昭支书来当最好。昭支书要当支书,就耀支书来。耀支书又粗又重喝了一口茶,他说他老了当不了啦。她说那就弄个年轻的呀。昭支书问她荣委员怎么样,他要是跟你往女厕所去,你怎么办?厨房里一阵笑。荣委员一笑,眼睛成了一条缝。她知道,昭支书喜欢拿荣委员来开些不着边际的玩笑。她妩媚一笑,臀腰一扭出了厨房门。

在昭支书的脚本里,提出马大林当校长的人是荣委员。没想到耀支书抢在前头发了言。他发言的时候,刚好林老师进了屋。有些事昭支书自己也说不清。听到林老师啊出那一声,昭支书越想越觉得不对劲。老牛也想抢嫩草。这老耀头好像是有意要说给林老师听。他是要让她也让其他人知道,他说话有分量。他说马大林,马大林不就当了校长?他是耀支书。昭支书耀支书,一昭一耀,好像东风大队有两个太阳。按治先生的解释,耀是在闪光,昭还只是明亮的意思。他骂治先生牛胯里痒马胯里抓。治先生说字典上就是这么说的。字典怎么说,昭支书不管。他只管耀支书怎么想怎么做,还有就是旁边的人怎么看。他想起不久前马大林给他送过一只鸭,谁知道他给这位耀支书送过什么!

他一下把老耀的话给掐断了。他没有含糊。这件事好像还不能到此为止。关键是开会发言的规矩不能坏。规矩一乱,往后的事情不好办。他得让老耀,也让其他人知道,耀支书是副支书,东风大队的事只有一个人说了算。除了昭支书,其他人连萤火虫都不是。

喝过林老师送来的茶,昭支书哈一声,往藕煤堆上吐了一口痰。那是信号。其他人都等在那里,等他说话。他说:先休息一下,大家放放风。

说完,他一个人往礼堂里去抽烟,随即又把荣委员叫了去。

开会的人一个个往外走。马大林手里擎着一根烟跑出来,正好遇上妇联主任往厕所去。妇联主任朝他笑笑,他也笑了笑。他笑得有些尴尬。治保主任在妇联主任后头喊,叫她把他的尿一起带过去。马大林得救似的,赶紧把手里的烟送上,随即抽出一支给炮筒营长。耀支书背着手走过来,他敬了一支烟,又把火给点上。耀支书喷着烟说了声好。上厕所的人回来,他又把烟敬了一遍。妇联主任落在最后,这一次他有了准备,早早地把笑脸送上。

他没有看到昭支书。他等在那里,背后食堂里已经升起肉香。他的心七上八下,好像在汤锅里。他看到昭支书了!昭支书迈动他的解放鞋。看他走路的样子就知道,鞋底下的地皮是他的。昭支书接了烟。昭支书很严肃。昭支书往厕所里去,他在昭支书背后想,他手里的烟没有错,食堂里的肉香也不会错。昭支书从厕所出来,他又迎上去敬了一支烟。昭支书说:还抽?抽就抽!昭支书离他有些远,比会场上敬烟时还要远。

荣委员找到食堂来,马大林才想起刚才没见到荣委员,没给他敬烟。荣委员带过来一个人:都是一个大队的,大家都认识。我还得去开会。等下就知道了。

马大林看了看新来的后生,看到他赤着两只脚,想起耀支书刚才说了一声好。他说:那好,那好,欢迎欢迎!

到这里,我停了下来。我想到马大林,想到昭支书,林老师,还有那时的我……我在想,假如还是这些人,把他们放到那只地球仪上,让他们重来一遍,事情会怎样?

责任编辑:易清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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