彷徨

如果可以穿越，一个来自五代的身影，一定想要穿越到北宋，找到那个叫欧阳修的小子，与他决一死战。不为别的，他只想降低一点存在感。这个世界并不缺少昏君，烽火戏诸侯的周幽王，“何不食肉糜”的晋惠帝……但独独这个来自五代的身影，因为欧阳修写了一篇著名的读后感，从此成了昏君中的“顶流”，在高中语文课本里，接受一代又一代人的批判。这个身影就是后唐庄宗李存勖。

一

如果历史有记忆，它会清楚地记得李存勖在前半生绝不能算作昏君。相反，翻开他的简历，我们会发现他是五代最具雄才大略的霸主：11岁，跟随父亲李克用上战场并取得胜利，受到当时的国君唐昭宗的召见和表彰；24岁，袭封王位，开始“南击后梁、北却契丹、东打桀燕”的复仇之路，威震天下；38岁，顺利完成老父亲的三个遗愿，并建立后唐，开始在皇帝的岗位上发光发热。

拥有完美履历的李存勖，即位后怎么就迅速把自己“作死”了呢？

环境是会影响人的。在完成老父亲的所托之后，李存勖志得意满，感觉天下已无要紧事可做，多年来南征北讨，也是时候享受胜利的果实了。于是，他开始放纵自我。除了不理朝政、纵情酒色等昏君的常规操作，他还标新立异地练就了自己的戏曲技能。

在拥有“李杜”两座文化高峰的唐朝，文化艺术百花齐放，长期“霸榜”文坛的诗歌自不必说，戏曲的热度也在不断上升。先有唐玄宗亲自上阵，开办宫廷艺术学校“梨园”，后有梨园子弟因战乱流落民间，引发戏曲狂潮。我们有理由相信，生于唐末的李存勖正是因为浸泡在戏曲的“大染缸”里，从小耳濡目染，生出了对戏曲的狂热嗜好。

干大事的人往往是“通才”，天赋异禀的李存勖也不例外。他不仅能征善战，还精通音律，他所发行的专辑“御制”，广受好评，直到一百多年后，有些曲子还在民间传唱。光创作并不算完，李存勖还要过一把演戏的瘾。他与戏子们的关系极好，经常搽脂抹粉与他们一起同台演出。在戏曲界混总得有个响亮的名头，身为古今第一的“戏子皇帝”，普通的外号当然不能满足李存勖，于是他给自己起了一个简单又粗暴的艺名——“李天下”。显然，李存勖并不想只做治理天下的皇帝，还立志成为戏曲界的龙头老大。

二

李存勖这个老大很够意思，对梨园小弟们十分宠爱。小弟周匝曾被梁国抓去，李存勖灭掉梁国后把他接了回来。为了抚慰周匝受伤的心灵，李存勖直接送了他两朵“花”——“有钱花”和“随便花”。周匝是个讲良心的人，他没有被眼前的富贵冲昏头脑，而是立马跟皇帝说：“陛下，我能活下来全靠两个朋友帮助，我想替他们求个官职。”（“愿乞二州以报此两人。”）李存勖立即答应，果真赏了两个州的刺史（五代的州刺史相当于今天的市长）的职位出去。朝廷老臣郭崇韬不乐意了，为皇帝打天下的将士们还没得到赏赐呢，这帮戏子何德何能。他劝李存勖收回成命，可是李存勖表示道理我都懂，但我不能说话不算数，依然我行我素。

被偏爱的总是有恃无恐。有了皇帝的庇护，戏子们简直把皇宫当成了自己的家，随心所欲：他们唱歌，他们跳舞，宫廷仿佛大剧院；他们监视，他们收贿，群臣惶惶不可终日。有了如此无限度的宠溺，梨园小弟们开始“不走寻常路”。譬如，有个叫敬新磨的戏子，喜欢追求刺激，经常在危险的边缘试探，不仅当面骂李存勖是狗，还敢扇他一耳光。眼看李存勖就要龙颜大怒，奈何敬新磨是“马屁精”在世，每次都有办法精准地送上“彩虹屁”，将李存勖哄得舒舒服服，不仅不追究，还重重赏赐他。

不仅如此，景进、史彦琼、郭门高等当红艺人还粉墨登场，开启了戏子干政的新模式。从中央到地方，许多官员都争先恐后地讨好这帮大爷。当然，乌烟瘴气的朝堂上，也有一两股“清流”。朱友谦是梁国来的降将，李存勖挺喜欢他，让他当了大官。戏子们见状便邀请他“组队”，但朱友谦拒绝了戏子们的好友申请，表示“不约”。“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于是，一个叫景进的戏子便向皇上诬告朱友谦谋反。李存勖起初并不相信，但架不住小弟们不停地在耳边煽风点火……故事的结局很悲惨，朱友谦连同他的几个“队友”全部人头落地。

三

在朱友谦人头落地的前一年（925年），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这年二月，十五的月亮高高挂，一场血光之灾正在月光下上演。李存勖的保镖（从马直，即亲军）中有一个叫王温的刺头儿带头作乱，但很快就被抓起来杀掉了。此时的保镖队长（从马直指挥使）叫郭从谦，也就是前面提到的郭门高，“门高”是他的艺名。

郭从谦的心里很忐忑，尽管王温叛乱不是他的主意，但作为保镖头子，多少要负点责任吧。很快，李存勖知晓了这件事，派人召见他。对自己宠爱的小弟，李存勖当然不舍得痛下杀手。眼见他吓得浑身发抖，李存勖打趣说：“老郭，你看你干的好事，这不是成心要害我吗？”事实证明郭从谦缺乏幽默细胞，他没有听出皇帝是在开玩笑，反而背后一凉，感到了一股莫名的杀气。他觉得眼前高坐在龙椅上的人已经不是那个可打可骂的梨园大佬了，而是翻脸无情的帝王。谋反的心思由此萌发。

不在沉默中灭亡，就在沉默中爆发。眼见全国各地起义不斷，小弟们决定顺应潮流，伺机行动。同光四年（926）四月的一天，李存勖被各地叛乱的消息弄得焦头烂额。他想不明白事情怎么会闹到这个地步，自己不就是爱唱唱小曲、养几个戏子，怎么就到了“人人喊杀”的地步？好在天还没有塌下来，既然想不出答案，李存勖决定还是先用膳。

人在吃饭时往往缺乏防备，显然，郭从谦并不想让李存勖做个饱死鬼。就在李存勖吃饭之时，郭从谦带领已经变节的保镖们冲进皇宫，四处放火。火光将宫殿照得十分亮堂，这次李存勖终于看清了自己众叛亲离的处境和漫天的箭矢。午时，寡不敌众的李存勖中箭身亡。有人故意找来宫中的乐器胡乱地堆在他的尸体上，然后付之一炬。

或许因为李存勖因戏而死的事迹太过传奇，欧阳修在更新自己的作品《新五代史》时，特意写了一篇《伶官传序》。他十分感慨，奋笔疾书，金句频出：“盛衰之理，虽曰天命，岂非人事哉！”“忧劳可以兴国，逸豫可以亡身，自然之理也。”……事在人为，没有无缘无故的成功，也没有无缘无故的失败。李存勖到死都没想明白的事，欧阳修却看得很透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