牟秋荣

我们先来看一个故事。

她是班里的劳动委员。那天，她的好朋友迟到了，按照班规，迟到者需罚扫一天教室。她把朋友的名字记了下来，然后告诉朋友：“我也是没有办法，希望你可以体谅。”朋友也许心情不好，也许只是不想说话，点了点头就开始早读了。她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朋友的神情和举动，发现接下来的一天，无论她如何有意无意地试探，她的朋友都不怎么接她的话。

她因此完全没办法认真上课。于是在晚自习的时候，她留下一张字条给科任老师：“老师，我情绪有点波动，想上天台去冷静一下。晚自习下课之前我会回来的。抱歉没有当面向你请假。”

等到她再次回到教室，发现老师和同学们找她都找疯了……

这个“她”是我的学生，科任老师当然就是我。第二天她来找我道歉，并递给我一本日记，她在里面写道：“想不到有一天，我梦寐以求的偶像剧情节会发生在我的身上。”

我完全理解一个十多岁的小姑娘对这种“大”场面感到兴奋的心情，我不知道该如何向她说明：这不是偶像剧，她面对的是生活。我急于想与她交流，却还没找到一个合适的契机。严格说来，我甚至没想好自己到底要说什么。我脑海中反复想着她日记里的字句：“周围同学都是岁月静好的模样，而我的出现打破了他們的平静……”“真的吗，他们真的为我而整夜寻找吗，我不该得意的，但又忍不住有些得意……”

我觉得自己有些词穷，直到看见卡伦·霍妮的《我们时代的神经症人格》。书中，作者分析了现代人常见的几种情绪状态：焦虑、对爱的病态需求、对竞争的逃避。在“对爱的病态需求”这一主题中，作者说：“有一些人由于对爱的需求而变得格外敏感。他们可能会将别人的一言一行都和自己联系起来，但又不会进行真正的反省，而只是自我伤害。当他们高兴起来为别人付出时，也往往是一厢情愿的。他们的生活里充满了自欺欺人式的幻想和粉饰，却中断了和他人真正的链接。”

这本书想要讲的是“现代病”，也就是现代人在快节奏与高压的生活中所形成的各种人格。比如有一类人，他们对爱的需求通常十分极端，但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他们对他人却常常缺乏足够的关心与理解。他们可能会异常关注他人的言行，也会默默“容忍”别人对自己的“冒犯”，甚至迫不及待地为他人提供帮助……但这些行为往往并不是源于一种自主的热情，而是源于内心的焦虑与安全感的匮乏。这一类人就像生活在一面凹凸不平的镜子里，他们所反射出的现实生活全部都是变形的，却又不自知。

我觉得这本书可能隐藏着小姑娘内心某些一直在追寻的答案，于是向她推荐了这本书，希望她没事可以看看，哪怕一时之间看不懂，没准将来就明白了呢？过了几天，这个女孩子说：“老师，我觉得这本书就是在说我，我肯定有神经病。”

我哭笑不得，其实，书中所提到的“神经症人格”只是一个专业术语，是对情绪过度现象的一种表述，并不意味着疾病。我们读这本书也不是为了给自己判断病情，只是帮助自己静下来，透过种种情绪“迷雾”，面对自己内心深处真正的软弱和匮乏。比如这个小姑娘，她的好朋友迟到了又被惩罚，心情肯定不会太好。从理智上，她应该可以明白这种感受。但她觉得：“即使她再不开心，也应该意识到，此刻我的内心是很惶恐、很内疚的啊，是我要求太高了吗？她是我的好朋友，我此刻多么需要她说一句‘没关系呀。”如果这个女孩子能够意识到，让她难过的不是好朋友一言不发的态度，而是自己对爱的渴求超过了限度，从而去审视和调整自己的状态，也许在将来，她就能变得强大起来，而不是一次又一次地被一些别人完全没有意识到、也不可能避免的小细节所伤害。

正如书中所说：“获得爱对有些人来说既不是一种奢侈，也不是额外的动力或快乐的源泉，对他们来说，获得爱是一种维持生命的基本需要。在这一方面，一般人和他们的区别就在于一种是‘我渴望被爱，被爱让我觉得快乐，另一种则是‘无论如何都要爱我，为此我不惜付出一切。”

卡伦·霍妮的这本书写于20世纪三四十年代，里面最重要的观点是：人的情绪是具有时代性的，处于不同年代和环境的人，焦虑的事物是不同的。书中所提到的现代人的“过度焦虑”“对爱的病态需求”和“对竞争的回避”，也许并不是因为这些人的人性中有什么人神共愤的缺点，而仅仅是因为，他们的痛苦在今时今日显得有些不合时宜。

木心的《从前慢》里写：“从前的日色变得慢/车、马、邮件都慢/一生只够爱一个人/从前的锁也好看/钥匙精美有样子/你锁了/人家就懂了。”倘若一个女孩子，生活在诗中的年代，因为和朋友产生了一点误解，于是在心里反复咀嚼每一个细节，直到自己慢慢放下不好的情绪，和朋友的新一次见面还未到来……那么她的朋友很可能也会在慢节奏的生活里回过味来，注意到那些当时因为匆忙而忽略了的小安抚，在下一次见面的时候，她们就能心有灵犀而心照不宣地抚平彼此心灵上的细微伤痕。

但在现代社会，哪怕是校园中的学生也是很匆忙的，每日都被各种学业催促着往前走。高效率、快节奏地自我愈合能力，能没心没肺、开怀大笑的性情才是刚需。一个情感上过于细腻的人，可能大多数时候都等不到情绪被完美消化的时刻。而你的好友没有停下来安慰你，不是因为她生你气了，而是因为她还要忙着继续赶路，你也一样还要继续赶路。你们是携手同行的伙伴，路上那些偶尔的波折，或许原本就无须多做解释。

如果你也时常陷入对情感的焦虑之中，那么不妨按照这本书的观点，审视一下自己的内心：是否对于这个时代人与人之间相处的原则和距离抱有不合乎现实的期待；是否可以因此振作起来，去重新认识这个世界，鼓起勇气创造一种新的生活。

如果你觉得对生活有超乎现实的期待虽然痛苦但却并不想放弃，那么你也可以从这本书中获得启示：你并不特殊，换作另一个时代或环境，你的表现就是普遍的现象；你可以勇敢做自己，不必再为此感到焦虑。因为你已经明白事情为什么是这样，你可以安然地接受自己和环境的格格不入，从而放下心结与世界握手言和，让内心获得真正的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