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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理古诗的典范

2021-05-03黄天骥

同舟共进 2021年12期
关键词:鹳雀楼景色首诗

黄天骥

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

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

在我国,凡是读过点诗词的人,很少会不知道王之涣的《登鹳雀楼》。这首诗,只有区区二十个字,却写得气势磅礴、意境高远,被认为“五言绝,允推此为笫一首”(《增订唐诗摘钞》)。

王之涣的一生,应该写有不少诗歌,否则,就没有“旗亭画壁”的故事了。据《集异记》记载:唐玄宗开元年间,诗人王昌龄、高适、王之涣三人齐名,经常一起相约游山玩水,不醉不归。一日,天寒微雪,三人照例到酒楼去,赊酒小饮。忽有梨园伶官十余人,登楼宴饮。见是一群官家乐人,三位诗人换席相让,避过一边,围炉旁观。片刻后,又有几位珠裹玉饰、摇曳生姿的妙龄歌妓陆续赶到,随即,这些梨园子弟开始轻歌曼舞。王昌龄等三人私下相约:“我辈各擅诗名,每不自定其甲乙。今者,可以密观诸伶所讴,若诗入歌词之多者,则为优矣。”

结果,王之涣的《凉州词》为最漂亮的歌女所唱,于是宣告胜出。显然,如果他不是写过许多受人欢迎的作品,哪里会被姑娘们传唱?可惜,现在保存下来属于他的作品,就只有区区六首了。

有些人,作品数量多得惊人,但转眼都成废纸;有些人,即使留下来的作品很少,却能流传久远。王之涣的《登鹳雀楼》和《凉州词》,被人们视为五绝和七绝的压卷之作。可见,“彼不厌其多,此不愧其少”,就看作品是否写得好,能否“拔戟成一队”。

王之涣是山西人,鹳雀楼在今山西永济县,他曾在这里登高览胜,写下了《登鹳雀楼》一诗。

有人认为,此诗写出了鹳雀楼之高,其妙处在“不明说‘高’字,已自极高”(王闿运辑《唐诗选》)。正是他写层楼高矗,千里山河,尽收眼底,所以人们认为这是一首赞美祖国的风景诗。这说法也未尝不可,然而似未能搔着痒处。

十多年前,我到过永济县,自然慕名登上了鹳雀楼。楼有三层,我也不禁“欲穷千里目”,登上了第三层的最高处。可是,只见平畴开阔,丘陵起伏,却没见到黄河的身影。我便想,怎么王之涣有“黄河入海流”的描写呢?当然我也知道,离开鹳雀楼南方的好几公里处,有黄河故道,黄河确实曾在这一带奔流,当年王之涣登上鹳雀楼,顺着黄河望过去,遥望眼前景色,觉得十分开阔,却没有说它“极高”。

我凭栏俯仰,纵目四望,这里的景色,使人有胸襟开朗、吐气扬眉之感。但又觉得,只有三层的鹳雀楼,似乎并不算很高。若说高,它也不能和高至七层后来又增至九层的大雁塔相比。再细看《登鹳雀楼》一诗,其实它也并没有刻意描写鹳雀楼之高,不知道为什么有些读者会产生“高”的错觉。

倒是在唐代,河南人畅诸到过鹳雀楼,也写过《登鹳雀楼》一诗,它是极写鹳雀楼之高的。这诗现存于《全唐诗》中。诗云:

迥临飞鸟上,高出世尘间。天势围平野,河流入断山。

畅诸登上鹳雀楼,只见鸟儿在下面飞翔,层楼高出尘世,这等于说,楼的高度已达到仙境。再望下去,畅诸说他可以看到远方的景色。这四句写景,全为实写,诗人尽管竭力表现眼前高峻之境,却没有让人感到有什么特别。所以畅诸这首诗无法广泛流传,只能躺故纸堆中,长期与蠹鱼为伴。

把两首《登鹳雀楼》作一比较,高下立见。

王之涣的《登鹳雀楼》,首句是“白日依山尽”。白日,指的是太阳,像说“浮云蔽白日”“白日放歌须纵酒”,都是指日色而言。时近黄昏,王之涣登楼,向西望去,只见太阳挨着远山背后,将要渐渐地落下去了。在这句,诗人使用“依”和“尽”两词,值得仔细玩味。先说“依”字,如果按自然界的实际,太阳远在天边,它和山丘相距不知还有多少光年,但诗人隔山望去,却觉得它像緊贴着山背,和人间很接近,但又不能不依依不舍地西下。

如果说诗的第一句写诗人向西凝望,那么第二句,则是写他转过东边放眼遥望了。

在东边,他说看到黄河滔滔,流入海里,而实际上,唐代时黄河尚未改道,它并没有从楼下经过。站在鹳雀楼上的诗人,最多只能看到近处的黄河泛起了一瞥波光,想象它不舍昼夜、奔腾入海的景象。诗人的视觉既有从上往下竖看,又有由西往东横看,他的目光仿佛电影镜头般,把浩渺晴空、万里江山“拍摄”了下来。王夫之说:“景愈藏,境界愈大;景愈露,境界愈小。”王之涣只注目于白日依山、黄河入海,其他则一笔抹去,这种大处落墨的写法,正是他胸襟广阔的反映。

王之涣对景色大笔勾勒,而用词遣句却非粗率。他以“尽”字描写太阳下山,便恰当地呈现出白日渐被遮没,大地逐步昏暗的景色,也表现出他目送余晖的留恋。这“尽”字,无论从语义、声调,都不是“落”“下”“没”等字所能代替。至于“入”字,看似平凡,却是恰到好处。画家们曾有这样的体验:“远人无目,远树无枝,远山无石,远水无波。”诗人没有给黄河的走势、气韵以特别的形容,只是感觉到它与大海融合在了一起。一个“入”字,轻轻拈来,正好表现诗人登高望远、睥睨宇内的情状。

人们往往认为,王之涣说“白日依山尽”,不就是说太阳下山了吗?不错,他确实看到了白日西斜,但诗人并非指当时已到黄昏,只余夕照,而是从遥望中感知,太阳总是朝朝暮暮,年年岁岁,从东方升起,又从西山那边渐渐落下。时间和历史,总是让人看不到尽头,看不清未来。试想,如果这句诗仅仅是诗人对实景的描写,那么在天色昏暗的情况下,或者晚霞只剩余光,一片朦胧,即使他想“更上一层楼”,能看得到远在千里之外黄河入海的地方吗?

所以说,这诗的第一、二句,王之涣写他登上高楼,看到了壮阔河山,而让他内心感悟更深的,是太阳天天都会依山而尽,时间的过去,永无休止;大江东去,奔流入海,空间的广漠,横无际涯。王之涣的意趣,并不只停留在写景这一点上,而是在“景”的后面,更多地触发对人生的感悟。

说到落日黄河,我不由得想起了王维的《使至塞外》中“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一联。就描绘祖国河山的广袤而言,它描划的图景,更为壮丽而具体——沙漠是平面的,没有任何遮挡,只有烽火台上燃起的狼烟没有被风吹散,形成一条笔直向上的纵线。傍晚时分,地平面上出现长长的河流,呈现为躺在天边的横线,而圆形的落日这道弧线,就挂在万里晴空的天幕上面。王维把这几条很简练的线条,配合在一个画面上,形成了一幅令人难以忘怀的壮阔景象。

在画面的设置上,王之涣的《登鹳雀楼》和它各有特色,所以都是诗坛上的压卷之作。如果说王之涣描写“落日长河”的一联,和上引王维写“塞外景色”一联有什么不同,那就是前者饱含哲理性的意韵。此联与诗的第三、第四两句配合,就不仅仅是在描写登鹳雀楼所见的风景。

在诗歌创作中,有些诗人面对景色会触景生情,随见随写,所谓“口占”或“即景”。而更多的时候,诗人会回到家里,静下心来,体味见过的景物,之后才纵笔抒怀。就像许多画家一样,他们四处游览,把万千景致收入脑中,“搜尽奇峰打草稿”,才把脑中之“景”概括式地呈现出来,而非对着景色、打开画架直接“写生”。

至于王之涣的《登鹳雀楼》,未有证据说明他在楼上即席挥毫,我更愿意相信他在登楼之余,作深入的思考,抒发胸中的块垒。所以在这首诗的第一、二句,他也只约略写了鹳雀楼周边景色,给读者营造出一个虚拟的、可供想象力驰骋的空间。

在初唐,陈子昂也曾和王之涣一样,登楼兴感,写过《登幽州台歌》一诗: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就“念天地之悠悠”而言,王之涣的感受和陈子昂是一样的。不同的是,陈子昂说他什么也见不到,王之涣却看到了鹳雀楼外的具体景色,他要引导读者从具体的景物入手,生发出对时空无限深远的遐想,这一点,也是王之涣惯常使用的艺术手段。如他在的《凉州词》的第一句说“黄河远上白云间”,其实,在玉门关不可能看得到黄河,黄河更不可能扶摇直上青天。这种写法甚至比李白的“黄河之水天上来”显得更浪漫、更夸张。文艺创作是不必要求作者必须根据眼前实景去描绘的,王之涣写“黄河远上”天边,能使读者更能感到边关的遥远,以及诗人主观心境的开阔,诗人的主观感情和景观相融合,情景交汇,更能有助于创造出艺术的意境。

《登鹳雀楼》的第三句和第四句,王之涣拋开了对景色的描绘和感受,突然转弯,直接提出有挑战性的想法,也让读者的思路跑得更远。

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

这两句话意思明了,用不着解释。但“欲穷”二字,值得我们注意。一般来说,绝句诗的后两句,语气应有所转折,它对前边两句的描写,或推高,或反转,而不能总接着平铺直叙。像上引畅诸那首诗,四句均写鹳雀楼之高,虽然它从几个方面着眼,却毫无变化,让人兴味索然。元代杨载总结绝句创作的经验时说:“宛转变化功夫,全在第三句。”这是对的,“文似看山不喜平”,只有在关键性的地方,情感或描写方法有所变化,才能引人入胜,避免平板呆滞的毛病。

之所以提醒读者注意“欲穷”一词,是因为诗人在描写景物后,进一步转入更深、更远的追求。但是这转折,却又是前两句意念的承接。它说明当诗人在看到鹳雀楼前面景观的时候,已经不是光在看,而是一边看,一边在思考,产生了要看得更远的愿望,引出了更进一步向上的追求。而这三、四两句也语带双关,可以理解为诗人是想看到更远的景色,更可以感受到他对人生前景有远大的期待。

王之涣的这首诗,之所以能够流传千古,正在于其中贯注着积极向上的乐观主义精神。面对未可知的前景,诗人不是“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而是追求站得更高,看得更远。因此,当读者读到这首诗,更多地是从鹳雀楼前展示开朗恢宏的景象中,感悟到要有坚持不懈追求理想的精神世界。人们看到这首诗,不会把它仅仅看成是风景诗,而是领悟其中包含的哲理。

是的,在鹳雀楼,要登上一层楼,才能望得更远;而对待人生,何尝不是如此。故而“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两句,甚至成了中华儿女的格言,成为人们互相勉励的警句。

抒情诗,一旦能在抒情的同时,又能概括人生经验,把情趣升华为理趣,可以说是达到了诗歌创作的最高境界。像后来宋代苏轼的“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陆游的“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写的虽是具体的风景,却也都是人生的经验教训和感悟,也都成为了千古佳句。在唐诗中,王之涣的《登鹳雀楼》可说是首开理趣的新境界,在诗歌创作史上亦具有重要意义。

初唐诗人陈子昂面对着广漠杳渺的时空,抒发过内心浩茫的感触;张若虚那首酣写《春江花月夜》之美的长诗,也发出过“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的慨叹;连年纪轻轻的王勃,在《滕王阁序》中竟也说出“天高地迥,觉宇宙之无穷;兴尽悲来,识盈虚之有数”那样消极的话语。这是由于初唐的人们,经历过魏晋以来社会长期离乱的生活,前景渺茫的情绪还压在人们的心头。因此,即使是年轻气盛,敢于作惊人之举,当众击碎贵重的胡琴以搏“出位”的陈子昂,面对着不可知的前景,也“独怆然而涕下”,流露出莫名的悲哀。

关于王之涣的生平,我们所知不多,仅在靳能写的墓志铭中,知道他“慷慨有大略,倜傥有异才”;知道他当过管理地方事务的小官,却被人诬陷,索性辞职拂衣出走,周游大河南北。后来虽然也复出,仍不过是充当管理治安的小吏。这位颇有异才的诗人,实在也像陶渊明所说,是位“日月掷人去,有志不获骋”的可怜人。

然而,就是这位在仕途上前景渺茫,也不想“飞上枝头作凤凰”的诗人,他的心胸却是如此开朗乐观。显然,我们不能单从个人的得失看待诗人一己的思想感情,而应从整个时代的社会风气认识它如何触动诗人的脉搏。

王之涣生活的年代已进入盛唐时期,经过社会近百年的安定时期,经过了武则天和唐玄宗初期不断的政策改革,也经过儒、道、佛三家的竞争与融合,人们的思想相对开放,这不能不影响到诗人们的视野与心胸。当然,盛唐时期诗坛也存在让人压抑的气息,但是昂扬爽朗、开阔豪雄的声音,毕竟还是贯穿了诗坛的主旋律。所以,即使是生计潦倒的杜甫,登上泰山便发出“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豪气;即使是喜过闲雅生活、性情低调的孟浩然,也写出了“八月湖水平,涵虚混太清。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那样气象恢弘的诗句。因此,当乐观的气息弥漫在世间,哪怕身份低微的王之涣,也会敞开心扉,接受宏观世界黄钟大吕的震撼,也会期待插上双翼,登高望远,冲天而起。

说来有趣,在唐代诗坛中,写过以鹳雀楼为题材的著名诗人,除了王之涣和畅诸外,还有中唐时期的李益,他也写了《同崔邠登鹳雀楼》:

鹳雀楼西百尺樯,汀洲云树共茫茫。

汉家萧鼓空流水,魏国山河半夕阳。

事去千年犹恨速。愁来一日即为长。

风烟并起思归望,远目非春亦自伤。

李益这首诗,也写在楼上登高望远,怀古思乡。颈联的五、六两句,還算精警,但全诗气象萧瑟,低回不振,这恰好表现出饱经战乱后中唐诗风的特点。如果把它和王之涣那首作一比较,多少可以看出不同时代诗风的变化。

(作者系中山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导,本刊编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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