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安

黄河水静静流淌。没有声音，没有起伏，像一块闪着釉光的香槟色绸布，从天尽头一路铺过来。云彩倒映在水中，升腾，翻滚。绿色的群山，横在河的另一岸，一层淡过一层。成群的黑牦牛慢慢腾腾走进水中，垂下脑袋饮水，把黄澄澄的云彩也一口口吞下去了。三千五百米的海拔，天低低地罩下来。若继续逆流而行，就能踏着河水的梯子，一步步走到天上。

黄河没有继续前行。像一个旅人突然想起出发时忘了一件重要的事，折身而返。每条河流都是一个旅人，都有注定的走向。那是独属于它自己的一条自由之路。

这一转，甩出一个四百多公里的大湾。八月，我行至玛曲，在黄河湾的一座小木屋里住下来。

木屋距河畔不足十米。雨季，水势盛大时，几乎浮在水里。说是木屋，有三面墙是大落地玻璃窗，人在室内，如在旷野。晚上，躺在床上可望星月。满天星辰如露坠落，落在草原，也落在草原上的黄河里。落在木屋外的，像一挂珍珠帘子，闪着光，低垂在窗外。明晃晃的月光，在床前一寸寸升高，漫过床沿。我漂在白月光里，一觉睡到日出东方。而河水，一整夜浸泡在月光里，月亮又一整夜浸泡在河水里，亮如白昼。

玛曲于我本是路过，我脚底却像生了根，一天又一天地滞留在这里。饭自己做，一小盘青菜，一小碗米粥，是真正简单的粗茶淡饭。每天读书写字，倦了，放首曲子，端杯茶望向窗外。

窗外花草连成了片。开紫花的翠雀、露蕊乌头，开黄花的马先蒿、橐吾、蕨麻草，开白色的叫不上名字，把木屋圈在中间。彩蝶飞舞，突然敛翅停在一株披碱草的穗子上，长时间一动不动。风把一大片细长的披碱草吹得摇摇摆摆。不时有土拨鼠从土洞里倏一下钻出来，在草丛中自在地觅食。万物平和宁静，万物闪耀着神的光辉。

那个下午，我在一曲熟悉的旋律中望着窗外，被一种力量攫住，竟在不自觉中流下泪来。

后来我知道，那是天地间安宁的力量。自然中的一切，什么都不用做，只管静静地呈现自己的本来面目，就力量无穷。而我，被深深吸引。我爱它们。整整一个下午，我沉浸其中。手跟着打节拍，嘴里跟着哼唱，止不住地流泪。为宁静的风景而哭泣，没什么见不得人的。

旋律像一群白鸽在屋里飞翔。我情不自禁起身，张开双臂，在室内旋转。那是来自心灵深处的因爱而起的舞蹈。美在此时，无关乎笨拙与熟稔，无关乎自创与专业，它只关乎爱。

这真是今生少有的美好时光。无边的蓝天下，无垠的草原上，连绵的群山无声地奔腾，悠长的黄河静静地流淌。成群的牛羊自在地吃草，斑斓的野花自由地绽放。一切平静而神圣。这样的景致，需要一杯酒，自己为自己斟上，需要没来由的感动和眼泪，需要有点异乎寻常的近乎疯癫的动作。我走出屋子，高举酒杯，对着如画的风光，邀请天空，大地，草原，山川，河流，牛羊，土拨鼠，一朵野花，一株小草，共同畅饮。此刻，我敞开了自己，像面前平展展的黄河，从容而坦然。

云彩越涌越多，铺陈了整整一天空，也沉落了整整一黄河。下午的阳光正好，我离开屋子，绕过一片齐腰深的繁茂花草，走向河对面的青山。我顺着一条小道攀向山顶。在那里，我坐下来，重新打开那首在房間里缭绕了一下午的曲子，在群山之巅，再次倾听。四周，是无边的安宁。

（阿建摘自《文学报》2021年1月1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