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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寅恪先生的陶渊明思想研究

2021-04-26刘彭冰

西部学刊 2021年6期
关键词:陈寅恪陶渊明

摘要:陈寅恪先生的《陶渊明之思想与清谈之关系》发表至今,已75年。该作既是陶学研究史上的重要著述,也是陈先生晚年思想的关键文字。不了解陈先生抗战时期颠沛流离的生活经历,就不易理解他对陶渊明思想的精深研究;不清楚陶渊明思想对陈先生的深刻影响,就很难勾勒他在此后的人生轨迹与学术转变。

关键词:陈寅恪;陶渊明;新自然说

中图分类号:I206.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5-6916(2021)06-0128-03

1945年9月,陈寅恪先生《陶渊明之思想与清谈之关系》由哈佛燕京学社出版单行本,这篇近15000字的经典之作,现收录于陈先生论文集《金明馆丛稿初编》。依据蒋天枢《陈寅恪先生编年事辑》记载,《陶渊明之思想与清谈之关系》系1943年抗战期间,陈先生任教广西大学时,在桂林所作。陈先生认为,古今论陶渊明之文学者甚众,论其思想者较少,至于从魏晋清谈演变的角度,结合陶氏民族与家传信仰进行论述的,尚未之见。参阅此前《〈魏书·司马睿传〉“江东民族”條释证及推论》的研究,陈先生提出了极具创意的见解,即陶渊明的思想承袭魏晋清谈演变的结果,依据家世道教信仰,而创改之新自然说,既不同于急仕达官的名教说,又不同于别学神仙,养此有形生命的旧自然说,更不同于名利兼收、自然名教两是之巧宦,外儒内道,旧义革新,孤明先发,“实为吾国中古时代之大思想家”。笔者不揣浅陋,对陈先生写作这部著作的前后经过,略作探讨,不当之处,敬请指正。

一、同事及好友的陶学研究影响

1925年春,清华学校创办国学研究院,陈寅恪先生受聘为国学研究院教授,其时由德国柏林大学研究院归国不久,因父病请假一年,于次年7月,始任教职。同为清华国学研究院导师的王国维,早在1908至1909年间,于《国粹学报》连载《人间词话》多则[1]。“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有我之境也;“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无我之境也。前者以我观物,物皆著我之色彩;后者以物观物,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王国维不仅肯定陶渊明的词作,“此在豪杰之士能自树立耳”,还引用萧统的观点,称赞陶渊明诗歌“跌宕昭彰,独超众类。抑扬爽朗,莫之与京”,感慨世人少此气象,惟东坡“略得一二耳”。王国维年长陈寅恪13岁,二人在清华国学院共事的时间虽然有限,关系却相当密切。比如,陈先生《柳如是别传》记载了一则场景,“唯忆昔年寅恪旅居北京,与王观堂国维先生同游厂甸,见书摊上列有章氏此书。先生持之笑谓寅恪曰:‘这位先生(指章式之)是用功的,但此书可以不做。时市人扰攘,未及详询,究不知观堂先生之意何在?特附记于此,以资谈助。”[2]1243陈寅恪对王国维学术方法的接受与认可,是全方位的,时至今日,我们耳濡目及的《清华大学王观堂先生纪念碑铭》《王静安先生遗书序》这些传世之作,正是两位大师学术共鸣的最好见证。

1922年冬,梁启超抱病家居,专心研习陶集,著成《陶渊明之文艺及其品格》《陶渊明年谱》《陶集考证》三种,后由商务印书馆结集出版。沈约《宋书》卷九十三《陶渊明传》:“潜弱年薄宦,不洁去就之迹,自以曾祖晋世宰辅,耻复屈身后代,自高祖王业渐隆,不复肯仕。”[3]梁启超的看法是,陶渊明的时代,士人浮华奔竞,驱驰利禄,陶渊明无法忍受官场的污浊,决然离开。至于刘裕的王业,是否兴隆,似乎并不是他关心的内容。再说,陶渊明辞官那年,刘裕拨乱反正不久,谁知道他就不能学陶侃的功成身退,料定他一定会有20年之后的篡位呢?“若说所争在什么姓司马的姓刘的,未免把他看小了。”[4]陈先生并不认可梁启超的上述观点,他认为任公是以自己的思想经历,片面解释古人的志向动机,忽略了陶渊明所处的时代,是重视个人家世,关注旧学传承的特定时期,倘若以今天的价值判断,随意质疑沈约的文字实录,也与陶渊明孤明先发的新自然说,不相符合[5]228。

1934年,朱自清在《清华学报》第9卷第3期,发表《陶渊明年谱中之问题》,论文从南宋王质以来7部年谱入手,参以诸谱所据资料,考察陶渊明名字、年号甲子、居住迁徙、仕宦经历,以及谱牒世系[6]。朱自清先生的研究,此后成为陶学研究者无法回避的基础文献。另外,胡适在教育部国语讲习所讲稿的基础之上,于1927年撰成《白话文学史》,该书第8章《唐以前三百年中的文学趋势》,评价陶渊明的语言,是民间的语言;他的哲学,是实地经验的哲学;他的意境,是哲学家的意境,而一以贯之的,则是“自然”二字[7]。

王国维、梁启超与陈寅恪同为清华国学院导师,朱自清是陈先生的清华同事,胡适是陈先生的多年好友,这些同事与好友的陶学著述,或从诗词格局,或从文艺品格,或从文献积累,或从哲学意境,促成了陈先生在自己擅长的中古史领域,选取陶渊明为研究对象,进行系列研究,并取得相当高的成就。

二、陈先生本人的陶学研究积累

1936年初,陈寅恪发表《〈桃花源记〉旁证》,论文依据《晋书》《后汉书》《后汉纪》,以及敦煌写本等资料,探讨西晋末年,中原民众纠合宗族乡党,屯堡聚坞,据险自守的社会现象。陈先生在上述史料的基础上,结合《赠羊长史》诗序,推测陶渊明与征西将佐本有雅故,《桃花源记》或取材于戴延之等行军途中见闻。另外,陈先生对旧传陶渊明撰《搜神后记》也有论及,因《搜神后记》杂有元嘉四年陶渊明卒后之事,论者多以此书为伪。陈先生认为,《搜神后记》体例散漫,随事杂记,在流传过程中,混入后世之文,是很自然的,不宜轻易否定。再者,这部著述即使出于伪托,也是六朝时人钞辑旧篇而成,同样有着珍贵的文献价值。

苏轼《和桃花源诗序》主张,世间关于桃花源的种种传闻,大多言过其实,并不可信。考察陶渊明原著所记,只是说到其地民众,先世避秦乱来到这里,武陵渔人见到的,应该是这些先民的后人。世界之大,天壤之间,类似桃花源的地方,不胜枚举。“使武陵太守得而至焉,则已化为争夺之场久矣!”[8]陈先生指出,古今论桃花源者,东坡公的观点最为中肯,但其局限在于,未能明确《桃花源记》既是寓意之文,也是纪实之文,寓意部分牵连混合刘子骥衡山采药故事,纪实部分则依据戴延之等入关见闻。至于近人的研究,或取譬不切,或认定桃源实在武陵,以致结论多舛。

陈先生在1941年写作的《〈魏书·司马睿传〉“江东民族”条释证及推论》,后来发表于1944年9月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这部近两万字的著述,上篇释证貉子、巴、蜀、蛮、獠、溪、俚、楚、越等江东民族的文字记载与代表人物,下篇探讨南朝当侯景之乱,中央政权崩溃之际,江东诸族之豪酋乘势而起,或把持军队,或割据地域,引起南朝民族与社会阶级的剧烈变动。论文引用《晋书·陶侃传》《世说新语》“容止”篇、《南史·胡谐之传》,以及《后汉书·南蛮传》,认为“江左名人如陶侃及渊明亦出于溪族,最使人注意”。陈先生在本篇讨论欧阳询的民族时感慨道:“夫欧阳氏累世之文学艺术,实为神州文化之光辉,而究其种族渊源所出,乃不得不疑其为蛮族。然则圣人有教无类之言,岂不信哉!”[5]119

陈寅恪女儿回忆,1943年7月,“父亲曾冒着路上被轰炸的危险,乘汽车、火车到粤北坪石的中山大学临时校址,作短期演讲。”[9]172在坪石中大文科研究所,陈先生作了《清谈与清谈误国》的专题讲座。据张为纲的文字记录,陈先生主张,清谈虽是空谈老庄之学,实与当时社会政治有至密关系,决非为清谈而清谈,称其为实谈,也是可以的。曹操以微贱出身,遽登高位,故其不重名教,惟好词章。司马氏本是东汉世家,极崇名教,晋律也纯为儒家思想,不同于汉律之自有汉室家法。司马氏篡魏,佐其治理天下者,必崇名教,前朝遗民不与其合作者,则竞谈自然。到了王戎、王衍,开始有意调和二者关系,才有了“三语掾”的典故。自此以后,名士多以清谈猎取高官,高官好以清谈附庸名士,而清谈误国者,比比皆是矣。东晋末年,除了北方的河西地区,清谈之风已不再盛行。陶渊明之好自然,因其不欲与刘宋合作,其思想之最后发展,见于形影神诗中,形言养身,影言立善,前者自然,后者名教,神则二者皆非,任化而已。陈先生的这次讲座,也提到了陶渊明的新自然说,并且主张,新自然说,仍可归入自然说一类[10]。不难看出,此次讲座的内容,大体是《陶渊明之思想与清谈之关系》的浓缩,陈先生把两年之后才发表的论文观点,毫无保留地与在座师生分享,这些材料,也是建国后写作《书世说新语文学类钟会撰四本论始毕条后》的立论依据。

有学者猜测,陈先生写作此文,与冯友兰《论风流》有关。由于《论风流》初刊于1944年《哲学研究》第九卷第三期,无论是蒋天枢《陈寅恪先生编年事辑》“1943年”条,还是张为纲在粤北坪石现场笔记,均可证明,《陶渊明之思想与清谈之关系》作于《论风流》发表之前,上述猜测自然就无法成立。依据陈先生女儿的回忆,“秋季学期开学后仍住在雁山上。父亲除走下山到广西大学授课外,在山上终日伏案笔耕不辍。”[9]169很有可能,陈先生早在1942年到达桂林之后,即已着手写作此文。广西大学的一些场景,陈先生在多年以后,还有着深刻的记忆:“寅恪昔年教学桂林良丰广西大学,宿舍适在红豆树下,其开花之距离为七年,而所结之实,较第一章所言摘诸常熟红豆庄者略小。”[2]1228

三、陶学研究与个人情感的契合

1937年7月,北平沦陷。南京教育部决定成立由清华大学、北京大学和南开大学组成的长沙临时大学,选取长沙圣经学院作为临时大学校址。9月,陈先生父亲辞世。因长期工作劳累,用眼过度,国难家愁的重压之下,陈先生右眼视网膜脱落。为了尽快逃离沦陷区,陈先生主动放弃治疗,携同夫人唐筼,带着三个女儿,辗转多地,前往长沙临时大学授课。随后,上海、南京相继失守,武汉告急。1938年初,長沙临时大学奉命迁往云南昆明,改名国立西南联合大学。陈先生再次举家南下,经桂林、梧州,过虎门,抵香港中转。夫人唐筼因舟车劳累,心脏病发作,与女儿暂居香港。陈先生取道越南,抵达云南蒙自西南联大文学院。1938年暑假,陈先生又随西南联大文学院迁至昆明。在西南联大期间,开设“两晋南北朝史”“隋唐史研究”“白居易研究”等课程。

1939年春,陈先生接受牛津大学聘请,于6月下旬结束西南联大课程后,自滇抵港。原计划8月底,从香港乘船远赴牛津任职,因欧洲形势剧变,未能成行,陈先生于10月下旬重新回到昆明。抗战爆发以后,物质匮乏,粮价飞涨,1940年元宵,陈先生赋诗《庚辰元夕作,时旅居昆明》,有“淮南米价惊心问,中统银钞入手空”之叹。此年3月12日,他在写给清华弟子刘节的信末,用具体数据,描述了当时的窘况,“昆明米价国币百元一石(米一石有时尚过百元,而云南之一石少于四川之石一半)。联合大学师生皆困苦不堪。”[11]陈先生后来写作《柳如是别传》时,回忆这段经历,“丁丑岁,芦沟桥变起,随校南迁昆明,大病几死。”[2]3至今读来,令人唏嘘。

1940年6月,陈先生在西南联大完成教学后,再次抵港,但是赴英计划又被耽搁。此时香港经越南往返昆明的道路,几近中断,全家滞留香港,失去经济来源,生计成了问题。经中英庚款董事会协调,以及友人许地山周旋,聘为香港大学客座教授,暂解燃眉之急。陈先生一家客寓香港期间,迫于租金压力,先后六次搬迁,生活之艰难,可想而知[9]155。1941年底,香港沦陷,学校停课,工厂停工,商店关门,日本兵入室劫掠,奸人妻女,滥杀无辜,香港市民惶恐不安,社会陷入混乱。1942年初,陈先生的寓所,先后有汪伪政权人员及汉奸上门求见,诱以伪“北京大学”,与“东亚文化协会”等高薪职位,陈先生全予拒绝。在中研院代理院长朱家骅的营救之下,5月5日,陈先生全家加入逃难人群,混过日军关卡,登上驶往广州湾(今湛江)的海轮,几经周折,到达当时的广西省会桂林。陈先生原本打算,在桂林稍事停留,前往四川李庄历史语言研究所。因为健康原因,中途改变计划,任教广西大学。自1942年6月抵达桂林,到1943年8月离开,陈先生在桂林生活了一年多时间。

以上是1937年抗战爆发以来,陈先生撰写《陶渊明之思想与清谈之关系》的创作背景,家亡国破,客馆春寒,日暮途远,人间何世?过去研究陈先生的思想,大多侧重其建国之后的著述,对抗战时期发表的这篇文章,关注不够。目前看来,《陶渊明之思想与清谈之关系》不仅系统概括了魏晋社会的思想脉络与文化形态,更是反映陈先生晚年思想的关键节点。“老少同一死,贤愚无复数”“甚念伤吾生,正宜委运去。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12]23陈先生写作此文时五十二三岁,结合民国后期的生活环境与人均寿命,这在当时是不折不扣的晚年了,颠沛流离的战乱生活,以及无法预判的迷茫未来,可以想象,陈先生反复吟诵陶诗时,那种发自内心的深深感动。

在救亡图存的民族大灾难面前,陈先生愿意追随先哲的脚步,固穷守志,显默不失,坦然面对战乱、贫困、疾病、衰老甚至死亡,委运任化,不喜不惧,“忘怀得失,以此自终。”[12]1521942年以后,陈先生的诗文,明显刻有陶渊明的烙印,“五斗支粮更殒躯”(1942);“赐秦鹑首天仍醉”(1945);“避秦心苦谁同喻”(1949);“桃源今已隔秦人”(1949);“彭泽桃源早绝源”(1950);“结庐人境似荒村”(1952);“空耗官家五斗粮”(1954);“惆怅仙源最后身”(1955);“归舟濡滞成何事”(1957);“流水桃花渺碧空”(1961);“折腰为米究如何”(1961);“腰折嗟元亮”(1964);“元亮虚留命”(1964);“武陵虚说寻仙境”(1965);“空负东篱自在身”(1965);“弱女渊明款款来”(1966)。世事轮回,一念千年,文字定格的瞬间,陈先生似乎忘记了自己与陶渊明的不同。

结语

“一生负气成今日,四海无人对夕阳。”《陶渊明之思想与清谈之关系》发表至今,已75年,重新回顾陈先生写于桂林的这部作品,本文认为,《陶渊明之思想与清谈之关系》既是陶学研究史上的重要著述,也是反映陈先生晚年思想的关键文字,不了解陈先生抗战时期颠沛流离的生活经历,就不易理解他对陶淵明思想的精深研究;不清楚陶渊明思想对陈先生的深刻影响,就很难勾勒他在此后的人生轨迹与学术转变,如1949年广州解放之际,他拒绝傅斯年多次电催,既不去台湾,也不去香港;他拥护新中国政权,选择留在广州,却不愿去北京担任中国科学院历史二所职务;晚年双目失明,在助手黄萱的帮助下,费时10年,耗尽余生,为“婉娈倚门之少女,绸缪鼓瑟之小妇,而又为当时迂腐者所深诋,后世轻薄者所厚诬”的柳如是作传;1957年,大鸣大放之际,他不发一言,仅以“万竹竞鸣除旧岁,百花齐放听新莺”门联沉默应对;著述等身,终生以文字为生命寄托,却没有留下只言片语的遗嘱以示后人。

参考文献:

[1]王国维.人间词话[M].陈永正,注评.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

[2]陈寅恪.柳如是别传[M].北京:三联书店,2001.

[3]沈约.宋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4:2288.

[4]梁启超.陶渊明[M].上海:商务印书馆,1929:5.

[5]陈寅恪.金明馆丛稿初编[M].北京:三联书店,2015.

[6]朱自清.朱自清古典文学论文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492.

[7]胡适.白话文学史[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99:105.

[8]苏轼.东坡续集:卷三[M].明成化本.

[9]陈流求,陈小彭,陈美延.也同欢乐也同愁[M].北京:三联书店,2010.

[10]陈寅恪.讲义及杂稿[M].北京:三联书店,2015:450.

[11]陈寅恪.书信集[M].北京:三联书店,2015:225.

[12]陶渊明.陶渊明全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

作者简介:刘彭冰(1975—),男,汉族,安徽六安人,文学博士,单位为华南师范大学文学院,研究方向为中国文化史。

(责任编辑:御夫)

基金项目:本文系广州市哲学社会科学发展“十三五”规划课题“陈寅恪在穗二十年人文价值研究”(编号:2017GZYB78)阶段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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