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蜘蛛蟹

2021-04-25王翰乾

中学生天地(B版) 2021年2期
关键词:池底墨尔本游泳

王翰乾

“蜘蛛蟹是甲壳动物亚门,软甲纲,十足目,蜘蛛蟹科无脊椎动物的统称。蜘蛛蟹是海蟹的一种,生长于美国阿拉斯加。因为八条腿特长,外观形似蜘蛛,而且触角也比普通螃蟹多,所以被称为蜘蛛蟹。”

第二次见K的时候,我向他背诵了以上文字。我问他:是这样吗?他说:我住南半球,墨尔本。我瞥了一眼K,他现在坐着,但腿已经伸到了前桌的地盘上,要是站起来,腰部兴许能到我胸口。他脸盘大,五官却软塌塌的,脖子细细长长,身板又显得过小,整个人看起来就像是几根棍子撑起来的。他似乎意识到我并不能想象南半球的状况,干笑了两声,标准得像英语听力里的笑声。

他说:你不是能背东西吗,为什么不听课不写作业?我转过身说:你怎么知道?他不说话。我说:你怎么样,听得懂吗?他看着在黑板上奋笔疾书的老胡说:不用你管。

那是初二升初三的夏天。学校要求准初三提前开学,于是我们在8月中旬就回到了没装空调的教室。蝉不叫了,电风扇的转速已经快到看不清叶片,却带不来一丝凉意。我背着包拖着步子走进教室,在最后一排放下书包,弓着背滑入座位。对于我来说,繁重的课业约等于没有作业,反正全错和不做都要挨骂,后者还能挽回些许颜面。半睡半醒更是常有的事,以致开学一周后我才发现自己多了位同桌。我才不认为这是老胡良心发现,他只會担心自己的指标。那么只有一种解释,我的成绩已经差到影响他的指标了。

可我仍不理解,为什么不派小男辅导我,要找这个从没见过、神出鬼没的留学生。不说别的,小男是学习委员,她每次调来后排辅导的男生都进步了,老胡说只要进步就能往前坐,所以现在最后一排只剩了我和那个不知哪来的K。

K也不是每天都来上学,他好像是运动员,学游泳的。这下就说得通了,老胡知道我游泳不好,让他教我游泳,音体美里只有体育计入指标。然而我觉得这做法依旧愚蠢。首先,我简直是K的反面,他瘦我胖,他高我矮。他是留学生,我还没有离开过这座城。其次,在班里怎么教游泳?那么只剩一种解释了——我得教这个墨尔本来的,比我大一岁的哥哥认汉字。

也不对,我根本不知道蜘蛛蟹是什么,可K第一句话就是让我叫他蜘蛛蟹,他说那是他中国同学对他的叫法。我知道蜘蛛,就是在厕所角落里时常窜出来让我抱头就逃的黑乎乎的玩意。因为逃得太快,我印象里的蜘蛛只是一个移动的黑点,外加一簇轻盈的丝线。我也知道蟹,蟹就是一年只能吃一两次的美味。每年初夏,爸爸从远海航行回来的时候会带一点,妈妈会把它放到锅里煮,可是锅太小了,妈妈总要把蟹的长腿剪断再入锅。蟹的腿长长的、红红的,我认为这是家里最美味的食物。每年蟹吃完的时候我就知道爸爸又要走了,妈妈点着世界地图,告诉我这里是爸爸要去的地方。可我不明白,一点也不想明白。我只知道爸爸走后我又要挨打了,妈妈总能找到不同的理由,让那根深红的拖把在我身上留下印记。它也是长长的、深红的,好像蟹的腿。

可是爸爸没有回来,他也没有告诉我蜘蛛蟹是什么,而夏天就这么过去了。

不管如何,我不想叫他蜘蛛蟹,我按他作业本封面的写法叫他K。那天K说他可以帮帮我。可我没什么需要他帮的。我说:你要我教你认字吗?他说:蜘蛛蟹一般生活在3600米深的海底,以鱼虾为食,是世界上最大的节肢动物,因体型巨大也被渔民称为杀人蟹。我想了想,说:你是在说自己吗?他也想了想,说:你要我帮忙吗?我说:没有人喜欢我。K说:我也是。我说:我什么也学不会。K说:你可以学会游泳的。我把脸贴在桌上,说:我好难过。这时我感觉有根硬硬的骨头扫过我的身体,冷冷的,但也有些暖意。这时我听见老胡叫我回答问题,我立刻跳了起来。他问:我们在复习立体几何,长方体有几条棱?我说:八条。教室里顿时爆发出笑声,我的脸肯定红了。老胡借机喝了口水,等笑声渐息,说:把地上的粉笔捡起来。我把掉在背后的粉笔捡起来,贴着墙壁走到讲台,放进老胡面前的盒子里。下课铃响了,老胡说:回去吧。我又面朝墙壁,躲过同学们的目光,像螃蟹那样挪回最后一排。我坐下时才发现K已经不见了。

之后我每刻都盼望着K的出现,我知道体育生来去自主,但我想他会来的。可惜K并不想听我给他讲题,老师也没有叫他回答过问题,考试他总缺席,签到表上也没有他的名字。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会暗自羡慕他自由的样子,他和我样样都不一样,除了我们的长相都不讨喜。没人找他说话,而我在校时和外界唯一的互动就是被扔粉笔头。有时我还会给自己安排点戏码,当然这点K不会干涉,比如上课的时候尖锐地吼叫一声,这样课堂就能有5秒的寂静、半分钟的哄笑、老师一分钟的怒斥。可惜这招管用的机会也越来越少了,老师们也显得疲惫,有几次考试时我甚至听见讲台传来了呼噜声。

K在的时候我一般不需要思考什么,但总是一个人的时候多。这时我会想起他,我现在知道南半球的意思了,我在地球这个和我差不多体形的球的上半部分,肚脐以下就是南半球。墨尔本在一个叫澳洲的大陆的南端,那边的季节和我这边是相反的。现在是10月,北半球是秋天,那么墨尔本就该是春天。春天过了就是夏天吧,到了夏天我们就要参加一场大人们口中很重要的考试,到了夏天爸爸就快回来了。

学校里的课业与季节同步加深。我时常怀疑,假如把卷子撕成纸片,会不会比窗外满天飘着的落叶还多。令人欣慰的是,想到有K会陪着我,我上课就精神多了,也像模像样地做了几套卷子。很矛盾的是,K为了12月底的体育统考也越来越少出现,可我对游泳还是一窍不通。一天中,只有黄昏能让我摆脱这些杂念的侵扰。放学后,同学们三三两两回家,我就一个人到学校小小的草坪上躺着,高大的水杉沿着围墙种了一圈,我抬头只能看见一方高高的、窄窄的天空。如果躺得足够久,K就训练完了,我们可以并排躺着聊会儿天。我对他说我没见过海洋,海是什么样子的呢?他指指头顶深蓝色的天空说:就是那样的。我说:海里有鱼吗,还有虾和蟹对不对?他说:是呀,你不记得上次告诉我的了吗?你上网查的。我说:哦,这样。他说:是啊,蜘蛛蟹每年都有一次大迁徙。在我们那边,就是从接近南极的地方开始,成千上万的蟹群一起迁徙,它们成群结队,一路向北,这样天敌就不敢攻击了。夏季的时候会到达接近墨尔本的浅滩,有一些会交配产卵,其余的蜘蛛蟹就蜕下它们的壳。

我对K说:蜘蛛蟹每年都要蜕一次壳,整个过程大约持续3个小时,它们把前一年背负的褐色外壳蹬开,露出柔软的红色新壳,这是蜘蛛蟹一年中消耗能量最大的时候,它们完成蜕壳后会持续无力一段时间,这也是渔民和捕食者乘虚而入的空当。过了这段时间,蜘蛛蟹就会重回接近南极的深海,开始新的一年,浅滩上会留下它们密密麻麻的旧壳。

我其实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只是为了K才查的,现在也早神游开去。我数完了学校的栏杆,加起来有400根,我想的是学校外面的世界又有多大呢。等回过神,K又不在了。他总这样,所以那个问题我一直没有问,也不敢问出口。秋天就这样过去了。

学校终于允许初三选考游泳的同学提早放学去游泳馆练习,我要K教我,可他拒绝了。但我摸清了他的习性,他知道我會产生依赖,所以总等我游到快产生幻觉时才出现。他是天生的游泳健将,每次都能把教练讲的动作模拟得比教练本人还完美。他修长的身姿在水中阻力极小,一次摆臂就能游出很远,我则显得沉重、笨拙,连蛙泳的蹬腿都很难做到位。他总是在我快力竭的时候带我一程,但随着我越发熟练,他干脆玩起了隐身,只要我呛水的程度可控,他就不会来我的泳池。有几次我的想念到了难忍的地步,就开始写信,责怪他为什么不来看我,不一定非要教我游泳,我已经越游越好了,现在我也学乖了,不惹事了,上课不睡觉不学鬼叫了。我说,我只想见见你。K,我只想见见你。

可是我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K的地址,于是只能把信一叠一叠堆在他空荡荡的桌肚里。他总有一天能看见吧。

可我再也没有见到他。

12月的体育测试是最后的机会,所有统考生被安排在第一场,体育特长生在后一场,中间有20分钟的清理时间。我想再见K一面,不问他为什么不来了,也不问别的,我把信都带来了,装了一整个包,这样可以方便些。

我等了很久,从集合、点名、更衣到消毒再到进入现场,K都不在。等我脚踩到泳池边缘白色的砖块时,K仍然没有出现,可我已经顾不上这些了。发令枪响,我跃入水中。考试项目是200米自由泳,单程是25米,要游4个来回。前两个来回一切正常,第三个去程时我开始体力不支,比训练的状态差了一个来回。第三个回程时我开始呛水,自由泳姿势已经保持不住了,不得已只能改成蛙泳,但我发现水很深,而且越来越深。明明我在固定深度的泳道里。最后一个去程我近乎祈祷了:K你出现吧,K你救救我吧。但是奇迹没有发生。我感到身子越来越沉,越来越沉,我想要像训练时那样脚踩到底部,可底部深不可测。在泳镜开始进水时,我看见池底有一只巨大的动物,像蜘蛛,但身体是褐色的;像螃蟹,可它也太大了。我看见它稳稳地停在池底,周遭的环境开始清晰。它在蜕壳,缓慢而有力地蜕壳,它鲜红色的新壳那么小,那么醒目,它的长腿还在奋力地摆脱束缚。然而一片黑暗袭来,笼罩了池底,我什么也看不见了。模糊的意识再次试图清醒,但似乎哪里缺失了,任凭我如何左冲右撞都无济于事。那个瞬间,我回想起和K的所有事件,第一次见面时他直接叫出了我的名字,酷热的教室中、落叶纷飞的草坪上、冬日的泳池里全是他的影子,他和我聊天,陪我训练,甚至潜入我夜晚的梦境。现在一切都明朗了,没有什么K,K是梦境的一部分,或者说K就是梦境本身。他存在于意识的明暗交界处,替我变勇敢,替我超越我自己。可现在K不在了,我从此是孤身一人。

我不断下沉,不断下沉,双手却不自主地举起,做出投降的姿势。但下个瞬间泳镜上又出现了红色。它微弱,颤动,远不敌深邃的黑暗,但它还在挣扎。我闭上眼,不听,不想,任凭水流冲刷着我,在其中我触摸到了一条路,我奋臂向前,双足蹬水,双手拍击涌来的湍流,让头浮出水面,然后继续下沉。向前,向前,向前。我看见红色在扩大,同池底的深蓝交织着,像极了夏日的晚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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