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嘉映

有人担心，人工智能技术只有少数精英能够掌握，大多数人参与不到其中。一方面，人们的劳动将越来越“不值钱”;另一方面，人们的生活将越来越依赖少数精英的发明。社会结构因此会发生巨大变化，只有少数人是有用的，大多数人将变成“无用阶级”。

我们也许觉得这是杞人忧天：不劳动了，还可以玩嘛。我们可以把世上的事情分成我爱干的和我不爱干的，有了人工智能，我们就可以把自己不爱干的事情派给它们去干，然后把时间省下来做我们爱干的那些事，比如打球、听音乐、谈恋爱。但是这种区分挺困难的。比如说带孩子、换尿布，你不爱干;逗孩子笑，你爱干。但你不给孩子换尿布，逗孩子玩时就没那么快乐。你为孩子付出了辛苦，你跟他相处的质量才会提高。

把劳动与享受割裂开来，劳动由机器完成，人只是享受结果，我们实际上正在经历这个过程。我们对世界的感知越来越集中到“结果”这一端。我们对世界的感受正在变得越来越贫瘠。

海德格尔说，技术是这个时代的“天命”，你喜欢也罢、不喜欢也罢，技术终将征服世界。是啊，人能夠控制其他人，控制异端思想，唯独控制不了技术的发展。如果有一天，人类只享受结果，产生结果的过程都交给人工智能去施行了，那么我们就不得不说，技术主宰了人。

几年前，“阿尔法狗”（AlphaGo）战胜了李世石。有意思的不是人工智能赢了——这是早晚的事儿。我觉得最有意思的是，“阿尔法狗”的设计者并不知道它是靠什么理路赢下来的。我跟围棋高手下棋，不论他的水平有多高，我们两个都是在用同样的“围棋语言”思考。而“阿尔法狗”依靠的根本不是我们的思维方式，而是一种我们无法理解的思维——如果它还叫思维的话。

人们从各个角度思考人工智能，思考怎么提高人工智能的水平，人工智能会怎样改变我们的社会、改变我们自己，等等。我自己的兴趣则在另外一个方面。我更关心的是我们已有的东西。比如，通过对人工智能的了解，更恰当地理解人类自己的智能。按现在流行的看法，人工智能的发展让我们看到，智能的本质是计算。我的看法正相反，通过围棋程序的发展，我们能够看得更加清楚，人类智能的本质并不是计算，而是对话，是互相理解。下棋是一种对话——围棋也叫“手谈”。实际上，人的所有智能都是一种对话，哪怕我是一个人在思考。我独自证明了费马大定理，最后一刻我说，我明白了。我明白了什么？我看到了过程与结论之间的联系。因此，我明白了，我也可以让别人明白。然而，我们并不知道在“阿尔法狗”那里，过程和结论之间存在什么联系。在我看来，这才是人类智能和人工智能的本质区别。

（长 天摘自上海文艺出版社《走出唯一真理观》一书，本刊节选，陈 曦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