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坚

平庸不是恶，生活本来就是平庸的。超越平庸不是要拒绝它，这是无法拒绝的。写出平庸的力量，这正是普鲁斯特、乔伊斯的高明之处。看看乔伊斯如何写排便、煎羊腰子，不过是平庸至极的细节，如果他不热爱生活，他根本写不出那些伟大的细节。

在公司、单位的生活难道不正是日常生活？世间一切皆诗，非此即彼是看不见诗的。每一种生活都是值得过的、值得写的。但丁、卡夫卡、塞林格、杜甫都是伟大的典范。杜甫在衙门上班不是一天两天。卡夫卡是各种琐事档案堆积如山的工伤事故保险公司的员工，并且是经常被表扬提拔的员工。

乔伊斯满怀热忱地开始了艺术家生涯。他在法国国家图书馆全身心地投入亚里士多德、阿奎那、本·琼生的世界。闭馆后，他回到高乃依旅馆的房间中，靠着一小段蜡烛摇曳的光亮继续伏案读书。乔伊斯在为提高自己的写作技巧打基础。在价值一便士的笔记本的预算表和日程表旁边，他密密麻麻地写下一大堆与喜剧和悲剧相关的概念。笔记本也写满了他称为“顿悟”的微小场景，即集中出现在某一瞬间或某一事物上的强烈的灵光。这是他从诗歌创作转向散文写作最初的尝试性步伐。其中一篇顿悟描写的是走在巴黎大街上的妓女，她们“叽叽喳喳地闲谈，揉搓着酥皮点心的碎渣，有的坐在咖啡馆门边的桌旁一言不发，有的从马车上下来，衣服的摆动声轻柔得就像通奸者發出的声响”。顿悟并不是上苍施与的奇迹，而是——按乔伊斯的说法——对“最平淡无奇的事物的灵魂”的深刻洞见。顿悟无处不在，启迪来源于细微之物，就像上帝存在于原子中一样。万物皆有灵魂。作者就是来招魂的。所以最古老的作者是贞人，贞人就是为“最平淡无奇的事物”占卜，发现它的先兆。语言就是招魂。

（漫 随摘自《福建文学》2021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