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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7年的月光

2021-04-22冷江

莫愁·小作家 2021年4期
关键词:舅舅家离家夜色

别出声!母亲严厉地提醒我。

我极不情愿地睁开朦胧的双眼,雪白的月光正透过窗纱,像一缕缕明晃晃的丝线飘进来,牵引着我,让我想起白日里母亲神秘的嘱咐。

我知道,我和母亲就要离家。

母亲背着重重的包裹,一手挎着竹篮,另一只手牵着我,悄无声息地走出家门,走进这苍凉的夜色里。

此时,应该是凌晨三四点,山里的寒气愈发凝聚,冰凉的夜像化不开的墨,那么浓,那么重。

我和母亲,踩着薄冰一样透明的月光,小心翼翼地在夜色中穿行,像两条无家可归的鱼儿,又像两枚被冰封的秋叶。

我本想问母亲,我们要去什么地方,可是母亲那凝重的面怦怦跳動的声音。

四野静极了,连月光都在沉睡。随着走路时身体的摇摆和颤动,我听见了自己腹内发出的有节奏的呼应,那是饥饿唱出的歌声。那么低沉那么压抑,那么不知所措。

然而,此时,幼小的我并没有感到一丝一毫的羞愧,因为有母亲在。

我看见母亲因为紧张而绷紧了的脸颊,在呼出的一串串热气里显得有些温暖。

我们穿过村庄,就要走出村口了。一只突然从路边灌木丛里窜出来的野猫,打破了我们的冥想,也惊吓了我们原已绷紧的神经。

母亲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可是通过牵引我的手,我还是明显感受到了那一刻母亲剧烈的颤抖。

母亲伸手将我揽在她柔软的臂弯里,半拥半抱着我,她是想用这种最原始的方式,传达母爱的温暖,安抚孩子受到惊吓的心。

我即刻停止了原拟要爆发的啼哭,生生将所有的恐惧收了回去。我要用我最大的努力去保护母亲,让母亲感受到她身边幼小的男子汉,一样坚强,一样可以信赖和倚靠。

远处的河水,笼着一团团薄薄的青灰色的烟雾,静静地在微明的夜色里流走。我多想我们也能化作两滴水珠,揉进那潺潺的水声里,枕着河流的清梦,缓缓向前。

母亲枯黄的脸上,保留了野菜叶的痕迹,可是无法抑止地从双眸里涌出对炊烟的向往。我知道,我们家已经好久没有点过灶,没有温过锅了。

触摸到母亲皲裂的手掌,那手掌是那样粗糙、坚硬却又充满温暖。我虽然仍不能领会母亲带我离家的全部意义,但此刻却对母亲充满了无限的依恋。

我就像一只细小的蚂蚁,默默地踩着母亲的掌纹行走。

蜿蜒的山道上,月光起起伏伏,流淌的河水在月光下明明灭灭。每一道山岭,每一步崎岖,都能刻下月光的形状,怪怪的,深深浅浅的,都像是母亲脸上的皱纹。

我们就这样无声地前行,像沉默的犁,开向地心的深处。我不知道我们要去向何方。

我们走上了小桥,踩在木桥上唧唧呀呀的脚步声和着流水声,格外有韵律,比我在学校里听到的老师的歌声还要好听。可是,我知道,我可能再也见不到老师了,还有我的小伙伴们,他们中的一些人已经先我们一步离家了,还有我那虽然破旧却刻过自己姓名的小小书桌。这所有的一点一滴,都像电影一样在我的走动中一一浮现。

穿过小桥,就像穿过一段深长的回忆,略微有些遗憾但并不分外伤感,因为我知道此时或许有比伤感更急迫的东西,在我们不知道的远方静静地等待我们。

山那边的天空渐渐浮出了一抹浅浅的亮色,像鱼肚子上的白,也像剥开鸡蛋壳的蛋清。我突然想起了年迈的奶奶,此刻她在天国会安详地入睡吗?她还能像从前一样,拥有自己小小的院子,在院子的四角种上粉红的桃花和雪白的杏花吗?她还能在树下养一窝粉嘟嘟的小鸡,当晨光到来时,能搬一个小马扎坐在院子里,静静地看小鸡们捉虫子吃吗?最最重要的是,在那个世界,奶奶能吃上白花花的大米饭吗?

快上公路了!母亲突然提醒,再次将我从远远的遐想里拉回来。

我看见前方不远处,宽阔的公路像一条白白的带子,向前无限延伸。

我们终于走上了公路,就像大海中漂泊的人终于触及陆地或岛屿。

母亲脸上明显有了笑容。她微微激动地告诉我,待会咱们就搭去青至的长途客车,到了你舅舅家,你就能吃饱饭了!

我终于忍不住问母亲,为什么舅舅家能吃饱,可咱们吃不饱呢?

母亲叹了口气,悠悠地说,因为舅舅他们那里没有大锅饭!

没有大锅反而能吃饱饭?我不能理解母亲说的。

我们就这样搭上了去青至的长途客车。

最后一轮月光渐渐也褪去了,在天空透亮之前,母亲和我逃离了饥饿的村庄。

冷江:中国微型小说学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中国诗歌学会会员,北京市丰台区作协理事, 2018“世界华语微型小说十佳新锐作家”。著有长篇小说《绸岭之北》、小小说集《永远的花朵》。

编辑    沈不言   786559681@qq.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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