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鱼味月令

2021-04-22周荣池

莫愁·小作家 2021年4期
关键词:下河鳜鱼红烧

游弋在水里,味道是新鲜的密码,所谓“咸鱼淡肉齁韭菜”——鱼是被赋予了味觉重任的。南角墩碗里的鱼在三荡河里游来游去,这条据说通往东海的大河里总是有无尽无私的给予。但即便成为顶级盛宴的珍馐之后,在碗里的鱼味中依旧可以看到他们曾经在三荡河里的游动。

一月,糊涂呆子煮咸菜。糊涂呆子是土话,土话说的是小名,小名比学名亲切,大名说起来陌生。糊涂呆子学名叫塘鳢,这大概是苏州人的叫法。大才子袁枚说塘鳢:“肉最松嫩。煎之,煮之,蒸之俱可。加腌芥作汤,作羹,尤鲜。”这些在三荡河的渔民看来也是陌生的。

糊涂呆子长得小巧但是凶猛,巨口细鳞,色黑尾圆,头大而多骨,鳍如蝶翅,喜欢藏于水底,附土而行,又懒动如痴。头年的咸菜在坛子里熬过了冬天,等着春光明媚的时候与小鱼在季节的汤水里会合。细嫩与咸酸的味道没有任何的杂质,骨刺和汤卤全部经过口舌被记忆吞灭,这就是南角墩的盛宴。

塘鳢红烧叫作“红烧正塘”,那是酒店里的名菜,讲究起锅后鱼头完整,否则就叫“残塘”。“莼菜汆塘片”也是一道名菜,切去鱼头、去除鱼刺,以鱼片和莼菜入汤。下河是没有莼菜的,这是平原匮乏于江南的地方,但是南角墩的咸菜比莼菜味水扎实,这是一个地方自有的口福。就像是有人家读的唐诗宋词,有人家吃的粗茶淡饭,并没有什么优劣之分,各有各的妙处。

二月,季花鱼在水里跳出“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的诗意。诗意是才子们纸上的风雅,季花鱼才是日子里的高妙美味。《正字通》按解:“鳜鱼扁形、阔腹、大口、细鳞、皮厚、肉紧,味如豚。一名水豚,又如鳜豚。”季花鱼在进入塘口专门养殖之前,在平原的河流中是可遇而不可求的珍馐。渔民捕到季花鱼也舍不得售卖,总是留在自己的碗里。一锅汤雪白翻滚的时候,渔民总是安慰贫穷的日子:“人家买回去难道是作药吃——他吃得,我就吃不得?”渔民的日子辛苦,这个和“十指不沾泥,鳞鳞居大厦”的滋味是一样的,鱼从水里到船舱中,很多时候只不过是经历一下,最终要卖给岸上人换得柴米油盐的生机。

季花鱼有一处叫作“花”,那是特别珍贵的一筷子“好肉”。鳜鱼花是河流中的花朵,在下河子孙们的口腹中开放。

三月,菜花黄,甲鱼肥。南角墩的人们相信“杀鳖穷”,这是一种无奈的自我安慰。甲鱼并不难见,但因为价格昂贵,所以都卖给城里人“医病”。村里人说吃好菜叫作“医病”,意在指过于奢侈的口腹之欲,也不过是因为日子捉襟见肘所致。三月的甲鱼叫作“菜花甲鱼”,过了这个季节称为蚊子甲鱼,肉质就松老了。

四月,清明螺,肥似鹅。螺蛳不是鱼类,但同样是渔民的生计,清明时节,南角墩的农民也会摸来换钱。当然吃是最重要的了,明代龚廷贤《药性歌括四百味》说:“田螺性寒,利大小便,消食除热,醒酒立见。”这些话讲得太严肃,吃饭是严肃的事情,但不是這种严肃法子。

螺蛳肉炒韭菜是标准吃法,起锅时的一把胡椒画龙点睛,这几乎是平原的母亲们都会的做法。大田螺烧肉,前一年的咸肉红烧,比河蚌来得清爽。河蚌也是三荡河的慷慨赏赐,但是难以打理,口感杂乱,没有红烧田螺清爽。剩下的螺壳也可以用来填肉泥红烧,这就是富足人家的做法。吃完的螺壳倒在河边的泥土上,过一阵子竟然就不见了。

五月,白鱼肚皮青鱼尾。白鱼叫翘嘴鲌,它的嘴型似乎天然的骄傲,性格里有出水就死的暴躁。这鱼也不常见,且所谓最嫩的一块白肚皮,味道并不受村里人欢迎,因为这肥白的一处油腻。村庄的口味扎实而地道,菜就叫“咸”,对于清蒸这样的斯文做法不大待见。所以白鱼在这个季节虽是时鲜,但多是给城里人的味道。天冷以后会腌起来,一段段像树棍一样有“咬嚼”,才符合村庄的口味。有一种同类的小鱼浮在水面游动,一阵阵的很是壮观,叫作“餐条”,卖不出价钱,但是味道极好。

餐条还被卤菜店油炸,是下酒的好菜。打理餐条不用刀,只用手掐掉内脏,鱼鳞也不去掉,就很鲜美。它们在油锅里走的时候还是轻浮的样子,这是一种改变不了的性格。

六月,鳊鱼鲜如鸡。《食疗本草》:鲂鱼,凋胃气,利五脏,和芥子酱食之,能助肺气,去胃风,消谷。鳊鱼长得优雅,还有个有名气的名字叫作武昌鱼。唐代元结有歌曰:“樊口欲东流,大江欲北来,樊口当其南,此中为大回。回中鱼好游,回中多约勾。漫欲作渔人,终焉得所水。”鳊鱼就像是时间和空间的外来者,在里下河的水流中就像是流放或者隐居,这是一条鱼独有的气质。

七月,昂嗤锥子烧咸菜。昂嗤鱼是个刺头,硬刺长得叛逆,叫声也非常的古怪。昂嗤鱼烧春咸菜味道如塘醴一样,也有与臭豆腐红烧的做法,这些也并不是稀奇的味道。汪曾祺先生在《故乡的食物》中写到昂嗤鱼:“昂嗤鱼通常也是汆汤,虎头鲨是醋汤,昂嗤鱼不加醋,汤白如牛乳,是所谓‘奶汤。昂嗤鱼也极细嫩,腮边的两块蒜瓣肉有大拇指大,堪称至味。”可见名家老饕也觉得它顽劣得普通,不过是用来做汤。

鲇鱼与昂嗤鱼似是近亲,但土腥味重,常用来做汤为妇人催奶,平素用蒜薹红烧味道才好。

八月,杂鱼一锅端。丰收的季节一切都在蓬勃,水里也有它自己的场面,所有的生长到了最欢快的时候。尤其是扳罾的人家,一网出水到处是跳跃的生灵。这些鱼卖不了好价钱,就被一锅端进了汤水。小鱼有小鱼的好处——油塌鳊是那种色彩艳丽的小鱼,罗汉狗子是其貌不扬的品类,餐条更是水中的熟客,还有偶尔见到的小鲤鱼也都是活蹦乱跳的喜悦。这些味道被做好的汤水一网打尽。

一碗杂鱼在汤汁浓厚之后撒上蒜花,就像是画家完成作品后钦印一般庄重。这是我对母亲为数不多的深刻记忆,这也是她自己琢磨出来的厨艺。

九月,鲫鱼脑壳不吐渣。“柴鱼仔,鳜鱼花,鲫鱼脑壳不吐渣。”柴鱼是黑鱼,和鳜鱼一样都算名贵,鲫鱼是河流中平凡的孩子。但平凡有时候是时间赐予的特别关注,庸常之间常有难得的古意,比如“鲜”字中的鱼与羊,妇孺皆知的道理却来自早已远去的古代。鲫鱼除了汆汤红煮之外,还有一种富贵的吃法,那便是“鲫鱼塞肉”,据说是上海人的吃法。还有一种更古老的做法是羊方藏鱼——把鱼藏在羊肉之中同烹,水边的人把它看作三珍之一:章鸡爪,鲫鱼脑,里下河的螃蟹满地跑。

十月,秋风响,蟹脚痒。螃蟹爬到秋风里,下河瘦弱的菊花就开了。平原上很长一段时间似乎并不吃螃蟹,我常听父亲说起那时候满地螃蟹的场景,多得和穷人一样惊人。螃蟹不受待见的原因是“没有什么肉还戳嘴”,这是性急与实在的下河人所不能忍受的。

我见过渔民们吃螃蟹,他们吃的是小河蟹,只从中间一刀纵向切下,与鱼虾同煮。虾是后来很出名的小龙虾,那时候也无人问津,只是和杂鱼一起红烧,吃的是大嚼的痛快和卤汁的味道。至于风雅,和村庄似乎没有关系。这大概也是我没有耐心吃螃蟹的根源,并不是没有见识而是早就习以为常。

冬月,青鱼尾巴鲢鱼头。鲢鱼属于大鱼,头大又称大头鲢。明代《鱼品》说鲢鱼:“大者头多腴,为上味”的评价,而下河人郑板桥也有“夜半酣酒江月下,美人纤手炙鱼头”的诗句。渔民们用鱼头煨汤,必要加老豆腐,煮到奶白沸腾——所谓千滚豆腐万炖鱼,沸腾的水中似乎大头鱼还在吐气。

腊月,十二月青鱼只吃尾。青鱼全身入烹,即便一碗鱼内脏红烧鱼杂,也极尽鲜美。鱼肉则用来做鱼圆,这是大师傅才有的本事,一般人家只有在酒席上才能吃到。

鱼在水里过完一生,在盐里又获得了新生,只在味道里得到永生。如此来说,腌鱼就不仅仅是保存了一段鱼肉,更是封存了一段生长。腌鱼要到天气冷的时候,这时青鱼和草鱼正是肥美,村庄里把这两种鱼称之为“混子”。鱼在风干的过程中析出油脂,就像富足人家脸上的油面。咸鱼等咸肉第二年春天的时候一起会合,这道菜味水扎实,一小段鱼能喝半斤酒——这是喝酒的父辈们共同的认识。

这些后来被改进甚至被神话的鱼味,在过去以及现在的村庄依旧家常,对那里的人们来说甚至是不值一提的事情。他大部分时间交给了河流,但好像从来没有记得什么,但也像四季一样从来没有被忘却。

节选自《一个人的平原》(作者:周荣池,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有删节)

编辑 木木 691372965@qq.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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