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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里师

2021-04-22刘正权

莫愁·小作家 2021年4期
关键词:汤锅老丈人厨子

說到门里师,在江汉平原的黑王寨,当首推厨子,没办法,民以食为天。

我是在看美食节目《舌尖上的中国》时,想起老家的一个厨子,严格说,是个厨娘,姓陈,年纪很有一些了,小九十,依然健在。

早先的江汉平原,机械化还没代替体力劳动,人们忙死忙活一天下来,骨头都累散了架,一般是吃罢饭推倒碗倒头便睡。第二天还要早起呢,老话说得好,三早一个工。如此一来,走夜路的人就不多,喜欢熬夜的则更寥寥无几了,那年月的狗,都比现在的狗闲适许多。

无几并不是没有,陈大娘就经常带儿子姑娘熬夜,必须熬,在江汉平原的黑王寨,她这种孤儿寡母的人家,熬夜才有田地之外的收入。陈大娘的厨艺,是她的娘传下来的,典型的门里师,结果陈大娘也真将儿子姑娘给带出来了。

陈大娘的娘,是做过县长夫人的。这就很难得了,一个没读过书的乡下女人,能坐稳县长夫人的位置,靠的不是长相,而是厨艺。

高手在民间,能人在乡下,这无疑是很好的佐证。

陈大娘十岁时,她的县长爹被日本人抓去杀了,娘也不知所终。从锦衣玉食的娇小姐一下子沦为四处乞讨的丫头,多次饿得眼冒金星的陈大娘嫁人之前最宏大的理想就是,将来有一天,好好吃一顿大鱼大肉,不放一片菜叶。多么可怜的泼天大愿啊,现在想想。

不用等将来,陈大娘嫁人那天,就如愿以偿了,敞开肚皮吃上了没一片菜叶的大鱼大肉。黑王寨这个地方不大,婚姻上排场却是不小,讲究个八碗十盘。就得支大灶,熬汤卤凉菜。

汤锅里的香气一弥漫,娘的身影就晃动在陈大娘眼前,娘的手艺就显露在陈大娘的脑海,三岁能看到老,三岁也能记到老。十岁之前吃过的那些好菜就这么在记忆中逐步清晰逐渐明了,活色生香起来。靠这个,陈大娘硬是把娘的手艺一点一点捡了起来,还青出于蓝。

陈大娘做厨子,有个规矩,夜晚必在靠近厨房的走廊上睡。理由是好把握蒸锅的火候,一般乡里人家做喜事,蒸锅是架在走廊上的。八大碗是靠蒸出来的,什么肉条、鱼丸、鸡啊鱼的全得上蒸笼。其实这是陈大娘自重手艺人身份,凡给人做厨,绝不进主人家房屋半步,要什么东西冲主人家嚷嚷一声。睡走廊上一是为了显示自己的清白,二是为了照看汤锅的汤水,该添作料添作料,该撒葱花撒葱花,都是长期摸索出来的经验。

因为这两点,陈大娘在那一方口碑特别好,谁家做事都请她,老丈人家跟陈大娘,是一个村子的,我和媳妇结婚的宴席就是陈大娘一手张罗的。

在结婚这事上,我和媳妇赶了个时髦,一个不算招,一个不算嫁,用黑王寨的俗语说,叫老水牛掉进夹沟里,两边捞。

黑王寨有讲究,新人进门,必须蹿厨。蹿厨,很形象的两个字,就是新郎新娘必须蹿到厨房给厨子敬烟、敬糖,厨房里高兴了,上菜就快,喜事就有喜庆样,反过来,厨房里冷火凉灶的,喜宴从哪喜起来?

蹿厨前,老丈人特意叮嘱我,陈大娘是抽烟的,我就按规矩,敬了两根,好事成双嘛!陈大娘的儿子反而不抽烟,他把烟接下来,转手递给了陈大娘。陈大娘见我望着她,拿手在围裙上擦一下,笑,很突兀地说了一句,我的娘,也抽烟的!

她的娘?媳妇看出我疑惑,扯一下袖子,我们退出去,进了新房,媳妇才说了陈大娘的身世。

原来不光厨艺这玩意可以门里师,抽烟这爱好也可以门里师的,我感慨。

头天晚上开龙凤席,闹洞房,忽悠一下就过去了,二天绝早我上了趟厕所,从后门进的屋。江汉平原一带后门多开在厨房边上,拿柴火倒泔水什么的方便,免得进正门,暗合了自古君子远庖厨一说。

我向来不认为自己是君子,给刚从走廊起身的陈大娘敬了根烟,她手里正摸出一个打火机呢,我借着酒意开玩笑说,这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没有烟啊?陈大娘咧开嘴笑,说你傻了吧,开门七件事,烟是没开门就有的。

你别说,那时光,一般人家的门都没开呢。

我那根烟,让陈大娘提前开了厨房门,却也让陈大娘提前终止了厨子这一职业,事后我听老丈人说的。

因为带着宿醉,我那根烟并没递到陈大娘手中,掉在了汤锅靠墙的那一角,陈大娘弓着腰去捡那根烟时,不小心碰着了汤锅,汤锅一倾斜,半锅熬了一夜的汤泼在陈大娘的大腿根上。陈大娘没吭声,拎着裤管龇着牙,把那根烟抖抖索索喂进嘴里,点上,恶狠狠吸了一口,那烟就去了半截。

没人知道那一天,她是怎么熬下来的,她依然掌着厨,眉宇间看不出半点破绽,只到客人散场,她才匆匆跟儿子说,娘先回家了,这里的尾你帮我收。儿子才看出娘的神情不对,走路的姿势也不对,一挪一拉的。事后,陈大娘的大腿,整整脱了几层皮才好。再有人请她做喜厨,她一概摇头拒绝,做到头了!这是她唯一的理由。

是的,做到头了,喜宴上有讲究的,主厨帮厨的都不能出现红伤,陈大娘被烫的一双大腿,虽没出血,却也是伤啊。打那以后,但凡见到老丈人,陈大娘第一句话就是打探我们两口子过得好不好,据说,喜宴上主厨有了红伤会连带着新婚的小两口把日子过得鸡飞狗上墙。

做到头了的陈大娘却没活到头的意思,清明节回乡下,老远看见一个老人挑着半担水在给移栽的棉花饮定根水,走近,细看,是陈大娘。我笑,说老家伙老家伙,您这是越老越加活啊?完了递上一根烟。

陈大娘歇下担子,说越不加紧干活就越老得快,你们文化人不是说生命在于运动吗?跟着把烟喂进嘴里,眯了眼等我点火。我凑拢去,给陈大娘点燃,她忽然用极小的声音问了我一句,你们没把日子过得鸡飞狗上墙吧?

我回头看了看媳妇,媳妇还在后面十米开外,每次回娘家,搞得我比她还归心似箭样的。想了想,我回答陈大娘说,我倒是很想鸡飞狗上墙一回,可老丈人没给我做这个榜样啊,这算不算也是门里师?

黑王寨方圆数十里,老丈人老丈母两口子是出了名的相敬如宾,反正打我跟媳妇认识,就没见两老红过脸。

这个也能门里师?陈大娘怔了一下,烟卡在喉咙里,眼圈红了,你这个促狭鬼,是不想让大娘心里有愧才这么说的吧。

刘正权: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多家报刊,出版作品集十五部。

编辑    沈不言   786559681@qq.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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