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艳飞

连任四届德国总理，她给人的总体印象是有板有眼、行事低调，她是安格拉·默克尔。

2015年的难民危机中，默克尔扮演的是一名人道主义的践行者。但是这场危机对于满怀政治热情的默克尔来说，也是致命的一击，差点儿让她的总理任期在上一个大选年提前按下停止键。

2018年10月底，默克尔对外宣布放弃对基民盟（CDU）党主席和联邦总理的连任诉求。始料未及的是，去年3月新冠危机笼罩了欧洲大陆，疫情至今还在蔓延，这场抗疫是她证明自己的又一個机会，还是一次真正的滑铁卢？

一个人道主义的践行者

从2014年开始，数以百万计的来自西亚北非等战乱和贫困地区的移民，不断拥向欧洲，寻求庇护。这一难民危机在2015年达到了最高峰。

2015年8月，默克尔力排众议接纳百万难民，不乏对于左派舆论的安抚和改善德国人口结构的考虑，但初衷应是她在柏林墙后成长的记忆。战后德国人勇于赎罪，只是这一次如基辛格所说：“庇护一位难民，是人道主义壮举；接纳上百万难民，是在危害整个文明。”

在一部分德国人对难民夹道欢迎的同时，另一些人的歧视和种族主义也日益凸显。默克尔的亲难民政策，让很多原本支持基民盟的选民，转而支持民族主义和反伊斯兰的政党“德国另类选择党”（AfD）。即便是基民盟/基社盟的同僚，对默克尔的批评声也日渐高涨。后来，默克尔本人也作了自我批评，她说：“不能也不会再有下一次2015了。”

根据当年8月的数据，当月共有30多万难民经过地中海入境欧洲，超过了2014年闯入欧洲的难民人数的总和。其中80%的难民，来自叙利亚、伊拉克和阿富汗。

8月31日，默克尔访问了德国东部第二大城市、萨克森州的首府德累斯顿的一处难民营，其后深有感触地在年度记者会上发表了一段讲话。她满怀热情说出的那句强有力的“Wir schaffen das！（我们能做到！）”，从此被列入默克尔语录。默克尔出人意料地对滞留的难民开放边境的人道主义姿态，以及她所宣扬的欢迎文化，为她赢得了“难民总理”的美誉。

法国前总统尼古拉·萨科齐将欧盟的难民计划，比喻为“在屋内四处洒水，却不去修补漏水的地方”。他批评默克尔允许非法移民进入德国的决定，认为这将吸引更多的人进入欧洲。

作为欧盟国家的带头人，默克尔还敦促其他欧盟国家共同承担接待难民的责任，认为这关乎欧盟这个统一体的命运。此举得到了一众人的掌声，也引起了国内外各方的强烈不满。

欧洲议会人民党党团（EPP）领袖、德国巴伐利亚州基社盟的前成员曼弗雷德·韦伯说：“欧洲需要履行其人道主义义务，帮助那些逃命的人。作为一个基督教民主党人，我想重申，这不是基督教权利，而是欧洲发明的人权。但我们也需要更好地保护我们的外部边界，并确保庇护规则正常发挥其作用，而不是被滥用。”

法国前总统尼古拉·萨科齐将欧盟的难民计划，比喻为“在屋内四处洒水，却不去修补漏水的地方”。他批评默克尔允许非法移民进入德国的决定，认为这将吸引更多的人进入欧洲，而由于欧盟的自由流动政策，其中相当一部分人“不可避免地”最终会进入法国，这将对法国的福利系统起到负作用。

法国极右翼“国民阵线”领导人、“国家与自由欧洲”组织前联合主席玛丽娜·勒庞，在德国举行的一场辩论中，直接指责德国向大量寻求庇护者敞开大门，是为了想要雇佣“奴隶”，认为新出台的最低工资法也应该推及难民。勒庞还指责，德国单方面将其移民政策强加给欧盟其他国家。当时，《明镜》网络版将之称为“荒诞言论”。德国中右翼日报《世界报》写道，勒庞“利用难民危机进行反德宣传”。

只有她在危机中看到了转机

同年8月底，默克尔决定不再遵循《都柏林条例》中关于移民“只能在进入的第一个欧盟成员国申请庇护”的规定，意味着到达其他国家的移民，被允许转到德国申请庇护。

由于赴德非正规移民中，许多人选择居留在德国东南部富裕的巴伐利亚州，当时的基社盟主席、巴伐利亚州州长霍斯特·泽霍费尔，威胁要在高等法院起诉联邦政府，并暗示基社盟可能会推翻默克尔。

德国接纳了9月份滞留在匈牙利的数千名难民，这一决定有效地避免了德国边境可能出现的骚乱。

来德国申请庇护的难民，一般被安置在收容所。未婚的寻求庇护者，每人每月可领取德国当局发放的352欧元难民津贴（2015年标准），在难民身份获批之后，享受免费学习德语的待遇，还可在法律容许的范围内在德国寻找正式工作。

2015年12月，默克尔当选《时代》周刊2015年度风云人物。《时代》总编称赞了她在欧洲主权债务，尤其是中东难民危机期间所展现的非凡领导力。

但至此，难民危机并没有平息下来。

紧接着的跨年夜前后，德国多地发生了性侵事件，犯案者大多是由难民组成的小团体。科隆中央火车站广场的一起性侵事件曝光后，引起了广泛关注：那天夜里，多达1000名北非裔及阿拉伯男子聚集在广场上，他们分组包围、性骚扰和抢劫了多名在场为庆祝跨年而来的德国女性，在场的数十名男子也遭到了抢劫和殴打。

或许是出于“政治正确”的原因，主流新闻媒体对此事件报道延迟，引起民众不满，导致科隆事件再次发酵。部分反对接收难民的德国民众和政党，大肆批评默克尔广开大门的难民政策。

由于赴德非正规移民中，许多人选择居留在德国东南部富裕的巴伐利亚州，基民盟和基社盟两个姊妹党之间的关系，也一度到了剑拔弩张的状态。当时的基社盟主席、巴伐利亚州州长霍斯特·泽霍费尔，威胁要在高等法院起诉联邦政府，并暗示基社盟可能会推翻默克尔。

默克尔的“我们能做到”立场和泽霍费尔的“我们需要上限”立场，在巴伐利亚州的首府慕尼黑发生了直接碰撞。2015年11月20日，在慕尼黑举行的基社盟的党代会上，泽霍费尔借机大肆公开批评默克尔，让站在旁边的默克尔尴尬到“难以下台”。他力求默克尔同意利用限定移民数字来抵制难民潮，但是最后也没有换来总理的妥协。

之后多家德国媒体写道：“泽霍费尔看上去像是把总理当成女学生一样批评。”两党在难民政策上对立，甚至持续到了大选临近前，最后两党只各让了一小步。

這次难民危机，对争执不下的基民盟、基社盟都造成了一定伤害。这直观地反映在了2017年大选年的最终选举结果中。

即便默克尔领导的基民盟/基社盟获得了最高票数，两党的得票率加总也只有32.9%，相较2013年下降了8.6个百分点，据称是1949年以来最差的成绩。基社盟在自己的大本营巴伐利亚州只获得了38.8%的选票，相比2013年的49.3%直降了10.5个百分点，以至于失去在该州保持数十年的单独执政地位。趁势崛起的德国另类选择党，则首次打入了联邦议院。

泽霍费尔此后也没有消停，在担任联邦内政部长期间，单方面要求把已在欧盟其他成员国登记的难民驱逐出德国，甚至试图从内部破坏默克尔政府。2018年夏天，在历经近一个月的争拗和十几小时的马拉松式谈判后，他才与默克尔休战，宣布在德奥边境的非法移民议题上达成一致（将在德国建立周转/遣返中心），因而收回了自己的辞职声明。

在默克尔发表名言“我们能做到！”的几年后，德国是否做到了？《德国之声》的一篇报道称，前联邦内政部长托马斯·德迈齐埃说：“我们做到了很多。”基民盟党内的内政问题专家帕特里克·森斯堡认为，德国“总体上很好地应对了2015年的难民危机”。绿党的艾琳·米哈利奇得出的结论是：“融合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我们将在各个层面上为之努力。但是我坚信，移民对德国来说是一个巨大的机会，尤其是对就业市场和人口发展而言。”德国经济研究所（DIW）的研究报告也持类似观点。

英国《卫报》也写道，德国总理默克尔几年前决定允许非正规移民进入她的国家是一次赌博，但她最终获得了回报。

回顾难民危机，默克尔在自我批评的同时，也强调“德国在应付这场重大的人道主义挑战中取得了成功，我们应该为此感到自豪”。

实用主义者的抗疫

从第一波疫情击中德国，到今年3月中旬正好一年了。当初全德范围内实行在家禁足的两个月里，全国上下听从总理默克尔指挥，她警告有方，措施得力，民调支持率一度攀升到72%。

在同样缺少口罩的情况下，德国的新冠病死率远低于其他欧洲国家，而且在没有造成医疗资源挤兑的情况下，德国还曾慷慨地向意大利、法国、荷兰等近邻伸出了援助之手，接收来自其他国家的病人。

马克龙第一次新冠疫情演讲倾向于使用“威权主义腔调和全面战争意象”，约翰逊的演讲却淡化了危险，而默克尔则通过使用语言客观地传达信息，同时提出了科学依据。

在仅有不多的病例时，默克尔曾公开表示过，德国不会考虑关闭边境，而且认为没有必要投入人力和资金研发对抗新冠的疫苗。但是随着疫情的疾速扩散，她迅速调整了思路，走出了一条不同于其他欧盟国家的独特抗疫之路。

德国人应该都记得，默克尔在新冠危机伊始发表的那段紧急讲话。疫情之初，大部分德国民众依然很放松，默克尔打破了每年只上电视做新年演讲的惯例，发表了一段严厉、诚恳且令人印象深刻的电视讲话。讲话中，她将这次危机比作二战以来最严峻的挑战，指出所有人都是共同体，呼吁全国上下团结抗疫。

德国图宾根大学的修辞学专家委员会认为，默克尔的这段电视讲话运用了良好的修辞学，不但有凝聚力也很能激起共鸣。专家们还将它与法国总统埃马纽埃尔·马克龙和英国首相鲍里斯·约翰逊就疫情发表的演讲作了对比，认为马克龙第一次新冠疫情演讲倾向于使用“威权主义腔调和全面战争意象”，约翰逊的演讲却淡化了危险，而默克尔则通过使用语言客观地传达信息，同时提出了科学依据。

默克尔的这段演讲，受到全球范围的广泛赞誉。大部分人认为，这跟默克尔在从政前的工作中受到过的科学训练有关。这段演讲让人们意识到了新冠的危险性，网上大多数人表示听后感到安心。《福布斯》去年4月的一篇文章注意到，由女性担任领导人的国家，在抗疫的过程中表现更好，新冠死亡率也都相对低。

德国政府实行全国范围的社交隔离，关闭幼儿园、学校，取消大型集会，投入大量人力和物力，争分夺秒地研发疫苗，另外还扩建ICU病床，安排大量、快速的病毒检测。在保证民众安全的同时，政府还为艺术家等自由职业群体发放了资金补助，对餐饮业和旅游业也进行了很大力度的经济资助和补偿，大家也因此熬过了2020年。

最后一班岗

告别2020年，大多数人认为新的一年总该不会比过去的一年更差。只是出乎意料的是，第二波疫情来得更加猛烈。

经历了居家隔离、就地办公，另外由于缺乏必要的面对面社交和文化娱乐活动，人们无论身体还是精神上好像都濒临极限。尤其是有孩子的德国家庭，面临更多的问题，比如由于幼儿园、学校关闭，父母其中一方要负责看管孩子，势必要用工作时间上的妥协来换取。

去年12月中旬，全德感染病例日增2万，德国不得不再次实行全境禁足，关闭学校、暂停餐饮业的运营，鼓励企业支持居家办公的规定，要求民众尽量避免一切不必要的出行。

此时，欧盟也正面临着一个棘手的问题：12月31日是原定的英国脱欧贸易协议敲定的最后期限，正好赶在12月24日平安夜，随着近2000页协议的签订，英国正式走完脱离欧盟程序，脱欧的效果在之后的疫苗配额上立竿见影。

通常一款疫苗研发的时间是8到10年，去年12月底，仅仅短短8个月左右的时间，德国BioNTech公司和美国Pfizer制药公司一起研发的辉瑞疫苗，获批在欧盟上市。但是，辉瑞疫苗在零下70摄氏度的环境下才能够长期保存，所以德国方面必须抓紧生产存放疫苗的制冷设备，何况新出现的英国变种和非洲变种病毒，将疫情警报拉到更高的级别。

德国早早拟定了新冠疫苗接种计划，第一批接种的人群包括80岁以上的老年人、医疗系统从业人员、警察、安全人员、消防员、卫生员工，以及学校和幼儿园教职工等一线工作者。但是无奈疫苗太少，而且因为缺乏数字化管理，导致接种缓慢。

最新的数据显示，德国目前接种疫苗率约10.8%，意味着仅约900万德国人接种了新冠疫苗，这个数据还包含一部分只进行了一支疫苗的接种者，这部分人正在等待接种第二支。相比之下，美国完成接种者已经超过1亿人，是德国速度的10倍多。

今年初欧盟委员会曾规划，到今年夏天让70%的欧盟成员国公民完成接种，并向第二个通过欧盟审批的英国阿斯利康制药公司订购大批疫苗。但是由于需求量庞大，尤其是阿斯利康中间还曾“无辜”被叫停，疫苗不能按时供货，导致了一定范围的疫苗纷争。

“口罩事件”对基民盟的支持率带来了极大的不利，很可能造成严重的信任危机，所以基社盟主席、巴伐利亚州长索德尔或将取代拉舍特获得竞选总理的资格。

与此同时，德国各州领导会晤，再次将居家隔离期限延长到4月18日，并决定在复活节假期期间，再次关闭已经逐步开放的商店，整个国家实行严厉封锁。这个措施被称为“复活节安静日”。3月23日凌晨1时，消息一经发布之后，收到了四面八方的批评。第二天中午，默克尔突然召开发布会，推翻了关于“复活节安静日”的决定，并面对公众公开检讨，承认这都是她一个人的错误。

站在权力至高点的德国总理向全德公民公开致歉，还是第一次发生。憑着一个诚恳的公开道歉，默克尔又赢回了大部分民众的支持。

今年正值德国的大选之年，默克尔在2018年年底就宣布放弃再次连任联邦总理的诉求，也一并放弃基民盟的党主席职位，这意味着67岁的她将彻底退出政坛。由于第一波疫情的控制措施得当，默克尔所在的基民盟的支持率一度升至多年未见的40%。

然而，基民盟党内的成员通过不法口罩生意牟取佣金的事件被曝光，致使最近的一次民调中，基民盟的支持率跌到了30%以下。3月14日，德国西南部的巴登—符腾堡州、莱茵兰—普法尔茨州率先举行州议会选举，基民盟得票率再度下跌，收获了“史上最差战绩”；绿党和社民党分别保住了两州第一大党的地位。

到目前为止，基民盟主席阿明·拉舍特和基社盟主席马库斯·索德尔，是被提到过最多的潜在总理候选人。但是“口罩事件”对基民盟的支持率带来了极大的不利，很可能造成严重的信任危机，所以基社盟主席、巴伐利亚州长索德尔或将取代拉舍特获得竞选总理的资格。

柏林自由大学的政治学家法斯，在州选后接受的各媒体采访中都表示，疫情为大选带来了极大的不便，同时也带来了不确定性；“信任”其实是一张超级王牌，基民盟一旦失去，要想再赢回不是易事。“口罩丑闻”就像是一把利剑，直接刺中了基民盟的要害。两名涉事的官员在东窗事发后已辞职，另外5名涉事的议员正在接受调查，其中一人涉案金额达25万欧元。调查范围还在进一步扩大，联盟党的总理竞选代表人至今悬而未定。

《明镜》周刊近期提到，曾经有一句话，大家都说过，但现在再没有人说了。那就是：“德国很好地处理了这场疫情危机。”这半年来情况已经发生了变化，疫情管理不当有可能为默克尔总理任期的结束蒙上阴影。

疫情下的德国大选，不确定性前所未有。而默克尔“只参与她认为最后一定会赢的辩论”，面对卸任前的种种工作疏失，她不抱怨、不诿过，正在竭尽全力，为她的从政生涯画上一个相对圆满的句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