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雯

人间事无非都是些改朝换代，浮生旧梦，不说也罢。不得志的人便梦想到天上去，享受下神仙们不问红尘的清平之乐。

所以“皆以人昧，不能彰其明”的落魄书生喝了点酒，就做起梦，路遇神仙童子，神仙童子使了个招数，便把他们带到了瑶池琼台，让他们好好领略下天上风光。

这便是《太平广记》中《嵩岳嫁女》的有几分快活的开头。不开心的人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快活吧，得意吧。想来和现代人逃离尘世的方式如出一辙。

但古代笔记中，总会有些小心思。即使在这样神吹的开头，也会有点小机巧。比如，你何德何能会轻易碰到神仙？必然有什么与众不同之物。类似《花仙子》里的七色花，《哆啦A梦》中的宝物口袋，一个机关能让你穿越时空，身接千载。中国传统文化中，这点智慧当然不差。《嵩岳嫁女》里的假借物是酒，这酒的名字叫“乾和五酘”，这酒不仅名字不一般，口感也赛过天上玉浆琼液。两书生一边提着酒壶，一边漫游，自然灵魂出窍，神仙童子伺机攀谈：“你酒好？我酒更好！”神仙童子亮出瑞露酒，这才是真正的神仙酒，并告知曾酿于百花中，这一比酒，就有了际会。三人速裹成一块儿，奔赴嵩山深处浪去了。

一路上，神仙童子也颇多好东西，比如烛夜花。

听名字大概是蜡烛之焰火吧。其实不然。花呈深红色，有四瓣，造型像小瓶子一样，径长三寸，绿叶也像小杯子，一碰，还微微颤抖。大概是喇叭花和猪笼草的杂交品种，味道还很香甜呢。把烛夜花摘几朵放在酒盅，饮下，花转繁，越喝越丰盛，人不觉酩酊大醉了。

在我的阅读中，古代笔记总像阿里巴巴的山洞，不断的有些宝物，这些宝物是日常的，珍贵的，有着奇技淫巧，一个带一个如数家珍，它们其实是配角，在适当的地方闪光。说白了，它们还是人世间的那些珍玩，可遇不可求，带着某种仪式感。

好了，接下来，才刚刚步入重点，都说醉看红尘才美，原来天上也适合醉看。

神仙童子带他们上天，看了池馆堂榭，陈设盘筵，又暗中介绍了诸多天上神仙，为了让他们赶紧跟上神仙的气息，还特意让他们喝下薰髓酒一杯。啊，薰髓酒，又是人间罕见的佳酿。一杯饮罢，顿时，不再像凡人那么浑浊。肌肤温润，呼吸皆香。

然后神仙们开始聚会了，有的姗姗来迟，是因为要处理公务，这公务里又有世间人情掺杂。比如汉朝天子要处分徇私舞弊的浮梁县父母官，但是他却要求增寿，为此四处托仙说情，莲花峰叟收了不少好处，给他说情，于是上界勉强让他多活五年。

又比如，李君为了要处理神龙闹下的旱灾、水灾，安抚民意，完毕才匆匆赴宴。

这些看似啰唆、拉杂的迟到，无一不在透露人间俗事，看来，为了搁平捡顺这些蝇营狗苟，神仙们也是操碎了心。话说回来，笔记中描述的不正是一片天下没有净土的喧闹？但于二落魄书生，却暗藏了一股脱离尘世的决心，否则就不会有后文。

最后众人到齐，东南西北的神仙欢聚一堂，念旧、唱歌、喝酒，说的还不是欢快的事情，竟是哀叹人世间“市朝云改，名利如旧，可以悲叹耳”。

对于人间的追名逐利，西王母嘲笑汉武帝“当时不得仙桃力，寻作浮沉飘陇头”，那意思是，你要吃了仙桃，得了逍遥自在，也就不要去管苍生了吧。而汉武帝也借此打趣“若言尽是仙桃力，看取神仙簿上名”。那意思是，我可是凭自己闯荡出来了，上界才有我一个座位，那能全靠天注定呢。所以，人世间追名逐利也不全是坏事。

这一神一人对名利的不同意见，作词唱和，也有佳句，但总归只是个插曲。穆天子是宴会主人，也是裁判，不高兴你俩在那里瞎叨叨，便发话让能歌善舞者嗨起来，但是歌者唱来唱去都还是“当时事”，弄得皇帝和诸仙都戚戚然一片。

如果说三句话不离本行，那神仙们的本行就该是管理凡间了，所以，陈谷子烂芝麻的还是人间动荡啊，太平难寻啊，礼崩乐坏啊，人心不古啊。

好好的一堂欢聚，就这么忧愁上身，罪魁祸首还是人间，行文至此，始终不发一声的两书生，大概也有了去意吧。

好在神仙里也有会来事的，黄龙持酒一杯，打破僵局，祝拜说，今天是上清神女和玉惊仙郎的大好日子，可别跑偏了题，要“乐此今夕，和鸣凤凰”。

眾仙、众读者至此才豁然开朗，原来今天黄道吉日，就是标题《嵩岳嫁女》告诉我们的那个意思，今夜要男婚女嫁。于是场面又喜庆交加，敬酒的敬酒，祝福的祝福，笙箫齐鸣。花好月圆之幕落下，这凡间二书生的节目也看完了，各自珍重，握手告别。

好心的神仙还告诉他们，哪天要是觉得“尘牢可逾”，就到嵩山三十六峰（即少室山）来等你们。

二书生回到故乡，一看，竟然过去一年了，家人都以为他们死了，葬了。罢了，罢了，二书生都成了孤魂，不在人间也罢，没有人会听他们这一年来经历，会说是疯话，不如归去。

于是两人携手又去了当时宦游的嵩山核心景区——少室山。杳无踪迹。回想前尘，这一段宴会，无非是两人去当了一次神仙的实习生。

其实，天上宴与人间事，都是人间事。天底下到底有没有清平乐，问苍茫天地，也无非是一声喘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