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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建斌:戏剧下的蛋

2021-04-20隗延章

中国新闻周刊 2021年13期
关键词:孟京辉陈建斌窦靖童

隗延章

即便前作《一个勺子》获得了金马奖,正在上映的《第十一回》也收获不少好评,陈建斌依然认为自己是一名“业余导演”。“我才拍了两部电影,本身的身份是演员,我演戏的时间是居多的。”陈建斌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电视剧《三国》中的曹操和《后宫甄嬛传》中的雍正皇帝,这些角色共同构成了演员陈建斌的公众形象,与导演陈建斌给人呈现的形象截然不同。作为演员,他饰演的人物通俗易懂,时常被做成表情包,广为传播。而作为导演,他的作品带有鲜明作者性,明显看得出在艺术上的追求与野心。

他导演的两部作品,有着个性高度相似的主人公:固执、认死理儿,又缺乏主见,在不同人的观点、建议中反复摇摆。陈建斌也搞不清楚,为何自己拍出的都是这样的人物,“可能就是巧了。”他说。他自己不是这样的人,他在人生大事上极少摇摆,很早就想清楚了自己就是要做演员、写剧本、当导演、“从事艺术工作”。

《第十一回》剧照:陈建斌饰马福礼、窦靖童饰金多多。

第十一回

陈建斌最初只是打算成为《第十一回》的演员。彼时,陈建斌的一位中戏同学,打算拍摄这部还叫做《刹车杀人》的故事。本来,陈建斌已经答应出演,但后来,那位同学意外受伤,将剧本给了陈建斌,要求他一年时间内要拍成。

那是2017年年末。起初,陈建斌想舍弃剧本中所有话剧场外的戏份,只拍摄10回话剧排练的过程,过程中排练被反复打断。尝试了之后,发现无法完成,“确实很难。它就是单一的场景,单一的人物,我觉得我们写不出来。”陈建斌对《中国新闻周刊》回忆。

最终故事变成了如今观众见到的样貌,戏中戏的结构。戏中是三十年前的“拖拉机杀人案”,戏外是话剧的人物原型马福礼、有钱的老板、市委领导等左右戏剧走向的人物,以及胡昆汀与贾梅怡、马福礼与金财铃、金多多与致她怀孕的男人这几段爱情故事。戏里戏外的人物、故事彼此影响、交织,最终每个人找到属于自己的生活真相。

相比陈建斌导演的处女作《一个勺子》只注重个人表达,陈建斌对《第十一回》有更多商业上的考量。为此他反复打磨剧本,以求在观赏性、故事性、幽默感上能吸引更多的观众。

影片中糅合了大量经典戏剧台词。剧本改编是由五人组成的一个名为“复眼文学小组”完成的。其中一位成员雷志龙称,创作过程中,陈建斌让团队整理出100段经典的戏剧台词,选择合适的内容,融进电影剧本中。最终,片里出现了《哈姆雷特》《玩偶之家》《萨勒姆的女巫》《冒犯观众》等经典戏剧的台词。

最初,陈建斌并未想到能够找到窦靖童来演戏。但他在打磨剧本时,会不自觉地用窦靖童举例,“多多是个什么样的人,就像窦靖童那样的,看上去很叛逆”。拍摄时,陈建斌也一度找过其他演员来试戏,但总找不对感觉。直到定角色的最后一分钟,周迅引荐了窦靖童。“她和周迅间关系特别熟,周迅把她带来,那感觉就好像是妈妈把孩子推荐给我,在戏里她们也正好饰演母女。”

在陈建斌看来,找到演员与演员之间的“化学反应”很重要。他找到春夏来演贾梅怡,是见到春夏与大鹏相处时,与荧幕上胡昆汀和贾梅怡的感觉很像,“对胡昆汀的崇拜和对他所代表的舞台的崇拜和热爱”。而找黄建新饰演“领导”,则是因为黄建新在电影界的地位,正好与片中的“领导”相匹配。

不过这一些努力和尝试,保证了作品品质,却并未带来他所期待的观众回响。影片小范围试映之后,收获影评人好评的同时,也有人担心这部电影不会被普通观众接受。影片上映前三天,票房仅有3395万元。

参与实验戏剧

毋庸置疑,《第十一回》有强烈的话剧感,这源于陈建斌的戏剧情结。“不是它(话剧)影响了我,它就是我。我所有的看待世界、看待艺术的方式,都是在中戏、话剧那儿养成的。”陈建斌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陈建斌20岁那年,成为中央戏剧学院新疆班的本科生。他的同学是王学兵、李亚鹏等十多个来自新疆的学生。在新疆班读书,意味着毕业之后,必须无条件离开北京,回到新疆话剧团。

1994年7月,全班同学依照约定,回到新疆。当晚,陈建斌生平第一次醉得不省人事,“如果你没有见识外面的世界,你不会痛苦,你见识了又给你剥夺了,你会很痛苦。“陈建斌回忆,为了回到北京,他决定考研。

一年之后,陈建斌考上中戏的研究生。彼时,陈建斌研究生用的政治复习材料上,写满自勉的话,“陈建斌加油!”还有摘抄自崔健的歌词,“现实像个石头,精神像个蛋。石头虽然坚硬,可蛋才是生命。”

读研究生期间,陈建斌是苦闷的,25岁的他,没有工作,也无法养家,而本科同学李亚鹏、王学兵已经接了一部又一部电视剧。

但正是这种不得志的处境,让陈建斌开始读懂契诃夫。“万尼亚舅舅的痛苦就是我的痛苦。万尼亚觉得自己被埋没了,原本他是可以成为屠格涅夫。而我的价值应该体现在塑造有意思的人物,那样更能施展我的抱负、才华,所以一下我就能理解一个剧本的本质。”

研究生第二年,有次陈建斌在操场散步,碰到话剧导演孟京辉。对方问他“干吗呢?”他说“上研究生呢”。孟京辉对他说,“没事咱们一块儿排戏吧”。从这时起,陈建斌开始了与实验戏剧的缘分。

彼时,正是中国实验戏剧最辉煌的时刻。陈建斌与孟京辉合作一年,主演了孟京輝的话剧《一个无政府主义者的意外死亡》引起轰动。首演三十场全部爆满,创下中国实验戏剧的票房纪录。

陈建斌研究生毕业时,已经演出过孟京辉和林兆华的五部话剧。这让他在话剧圈收获了口碑,但收入依然很微薄。那时,他在地安门的一个筒子楼租房,房租800元,没有暖气。演《一个无政府主义者的意外死亡》的那个冬天,陈建斌一直在感冒,最后买了一个很小的电暖器,放在床垫子旁边,先把自己右边烤热了,再翻过身烤左边。

后来,孟京辉请他吃饭,希望他主演话剧《恋爱的犀牛》,被陈建斌拒绝了。他对孟京辉说,“哥们儿我不能排话剧了,实在扛不住了,我要拍电视剧了。”陈建斌离开话剧,渐渐成为一名为大众所知的电视剧演员。那时陈建斌还不知道自己未来会成为一个作者性鲜明的导演,更不知道,多年之后,他会将自己的话剧经验,应用到自己拍摄的电影中来。

《第十一回》剧照:(左图)周迅饰金财铃、(右图)大鹏饰胡昆汀、春夏饰贾梅怡。

想靠卖红薯当导演

虽然陈建斌说,他与《一个勺子》中的拉条子和《第十一回》里的马福礼截然不同,但从他的早年经历来看,他本人和“拉条子”和“马福礼”又确实有共通的地方:他们都非常固执。比如,很早的时候,陈建斌就固执地想进入影视行业。

陈建斌出生在乌鲁木齐的一个体委大院,父亲是中国第一批摩托车运动员。从小,陈建斌的家里也是按照培养一个运动员的方式去规划他的人生。但他的自我意识在逐渐觉醒,18岁那年,陈建斌看完电影《红高粱》,走出影院,特别惆怅,想,“故事里的人都去哪儿了?如果能变成电影里的人多好”。

陈建斌高中毕业之后,放弃成为运动员的路径,成为了一名待业青年。待业之初,母亲给他找了一份商场售货员的工作,陈建斌没去。父亲的一个朋友介绍陈建斌去新疆电视台投拍的电视剧《阿凡提》当剧务,他去了,并且干得很起劲。他每天在剧组第一个起床,最后一个休息。但没多久,《阿凡提》杀青,他失去了这份工作。

彼时,乌鲁木齐刚刚建立了一家电视制片公司,在招学员。陈建斌和其他一群文艺爱好者去考,交了500元的学费后,陈建斌成为一名学员。只学习了几个月,公司又因经营不善倒闭。

连续两次尝试进入影视行业最终失败,待业青年陈建斌决定自己拍电视剧。他完成了包含三个故事的剧本《蓝灰黑》。其中一个故事的主人公是一个劳改释放人员。劳改释放人员出狱后,住在地下室里,与一只名叫“阳光”的鸽子为伴。他的工作是一栋大楼的清洁工,工作中他喜欢上楼里的一位女人。他经常听到那个女人的男友很粗暴地对待她。一次,他正在楼道打扫卫生,见到女人被男人打,他用扫把打了男人。结果,那个女人不但不感激,反而怒斥他。他非常绝望,将“阳光”烧死了。

拍摄前,陈建斌找卖摄像器材的朋友借来摄像机,在新疆电视台借来一盏瓦斯灯,算是攒齐了设备。演员是制片厂曾经的学员。尝试拍摄了几天之后,由于资金不足,只能解散了《蓝灰黑》“剧组”。

那时的陈建斌就像《一个勺子》里的“拉条子”一样固执,他依然没有放弃拍电视剧的想法。他与朋友商量,既然拍摄失败的原因是没有钱,他们可以先开个饭馆,挣了钱再拍电视剧。开饭馆没有本钱,可以从烤红薯开始。一个完整的成为导演的链条形成了:卖烤红薯——积累资金——开饭馆——积累巨资——拍电视剧。

陈建斌去外婆家拿了一个废弃的铁油桶,改造成一个烤炉。第二天,他和朋友把烤炉拉到市场,又从一位工商系统的同学那里,得到一把“假公济私”没收来的秤。红薯的生意不错,但又没过多久,他们的烤炉被城管人员以影响市容为由拉走了。

不久,“创业失败”的陈建斌听母亲说,中央戏剧学院正在招生。他决定报考,并最终被录取,以此结束了两年固执又荒唐的待业生涯。1999年,他完成了第一个电影剧本《菊花茶》,影片拍完之后,陈建斌并不满意。在这之后,陈建斌一直在寻找合适的小说和剧本。他时常付钱给别人,讲一个故事,让对方将之写成剧本,但一直没有遇到特别理想的本子。直到他找到《一个勺子》的原著《奔跑的月光》,覺得自己终于可以拍电影了。那时,距离他在新疆打算靠卖红薯筹资拍电视剧的日子,已经过去了近25年。

在电影《第十一回》中,陈建斌出演的马福礼一直喊着“信念!信念!”,从某个角度去看,陈建斌和电影的故事,也关于信念。

(实习生徐盈对本文亦有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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