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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可采莲

2021-04-18李杏霖

雪莲 2021年3期
关键词:莲田莲蓬莲子

江南的夏天自是采莲的地方。

从“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的民歌里仿佛还可以看到当年采莲的盛景,少女们三三两两约好采莲去,在荷叶中嬉戏。而《西洲曲》里的那位姑娘“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莲”与“怜”谐音,显然已经将莲变成爱情的信物。当然“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的盛景引人心生神往,“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清新自然同样充满魅力。

生活在诗歌的国度里,从小学习关于莲花的描绘从来不会少,但是我对于莲花有种难以言喻的情感,是因为莲花对我来说实在太常见了,漫山遍野是她的影子。更何况乡村里的莲花,从来不是被用来欣赏的。她在这里褪去诗词中典雅的高光,没有一个农人会了解她的辉煌过去。仅仅作为农业经济作物的一种,从藕,叶,须,子,芯,壳都被农人拿去市场售卖,换来九月開学家里孩子的学费。

上学堂后的孩子了解她的过去,可是他们对她欣赏不起来,绝大多数孩子们对莲花都抱怨的。长在水中的莲蓬变成一颗颗晾干的晶莹雪白的白莲,参与这项工程的是孩子们的双手,家里的父母往往会赶在天微亮趁着日头没有大起来时,去莲田里摘回成熟的莲蓬,家里的孩子把饭煮好等着父母回来。父母回来时日头升得老高,光线也变得炽热,身上早被荷叶上的露水打湿,分不清哪些是汗水哪些是露水。接着就是孩子们的事情了,把圆润的青莲从莲蓬里剥出,再用刀具划开莲壳,将壳剔开,把莲子身上的白衣抹去,白白胖胖的莲子就出现了。我和一群伙伴经常比赛谁在一定时间内能从划开的青莲里剥出最多的白莲,成为这个夏天最热门的游戏,而我经常在这个比赛中拔得头筹。

乡下孩子的暑假,是漫长望不到尽头的日子。用星期来计时未免太过于无聊了些,不用上课时候,往往记不得今天是周几了。父母仍然习惯用农历,时不时嘴里冒出夏至大暑等时节,对我来说又过于陌生。因而我发明了一套独属于自己的夏日计时法——莲花花信计时法。

当水田被亭亭玉立的莲叶占据,莲叶和莲叶之间每一处空隙都被绽放的莲花嵌入,一朵比一朵开得大,一朵比一朵颜色柔美,于晨曦微光处,送来缕缕清香,不用怀疑,这一定是六月末七月初,也是我暑假开始的前几天。曾在课本上看到周敦颐写的《爱莲说》:“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直。”他写出的莲花自然是极好的,可是我总觉得少了些什么。直到我再次看到夏日七月初的莲花才知道,乡野里的莲是野性的,野蛮生长的,不顾世人眼光的,哪怕没有人欣赏。她吮吸着黑色沃土里的滋养,吸收着天地间的甘露,不惧怕骄阳似火,绽放出最硕大饱满的花样。当清风飘过的时候,颇有怡然自得之彩。这时候回过头来看,周敦颐笔下的莲花,更像是受到规范和驯养过的模样,端端正正,长在莲池中,美则美矣,却过于束缚。

莲花正盛的时候,家长从莲田带回的莲蓬也不多,大多数孩子对于剥莲子这个游戏还带有新鲜之感,剥出来也就只有几斤的青莲,对于大多数孩子来说这只是小任务,解决好后就可以开始夏日游戏。最有意思的是黏知了,找到高高细细的竹竿,在顶部绑上丫字形的树枝,在老屋里或者家中灰尘处沾上蜘蛛网,做好准备后,一群小孩子浩浩荡荡奔向河岸两旁的苦楝树处开始今天的“狩猎”。可怜这些知了才刚到夏天,就草草结束了一生。大汗淋漓满载而归的时候,摇起之前家长放在水井里纳凉的西瓜,切成两半直接拿勺搲着吃,那味道别提多爽快。

等莲花褪去粉色的花叶,差不多快到七月中旬了,莲子也多起来,留给孩子们去玩的时间不多了,蝉鸣却在这个时候叫得更加响亮,倒像是宣战似的,又像是为死去的同伴鸣不平。可是现在去扑蝉的伙伴们不多了,都被家里的莲子绊住脚。剩下也就三三两两比较空闲的小孩,在和蝉气势上的对决就先输下阵了。

真正痛苦的还在后头,水田里的莲花不多了,直细的青茎上生长着或大或小的莲蓬,摇头晃脑,自然可爱。这便是七月末,正是莲蓬成熟期,那可真是从早到晚不停的剥莲子。看着家长早晚带回几麻袋的莲蓬,伙伴们的眉头都愁得像小老头似的,而那知了却叫得更凶了。

我在炎夏里迎来每年最繁重的任务,父母每日都会带回几麻袋莲蓬,取出来的青莲都有接近七八十斤,那真是一段痛苦的日子。电视给我打开过一扇窗,让我知道城里孩子的暑假,可以去少年宫学特长,向父母要求去游乐园的奖励,哪怕是疯玩一整天也是让我羡慕的。可对于父母来说,即使是辛苦的,可是能够烘干出最多干莲子的时候了,也就意味着我和弟弟下个学期开学的学费生活费都有暂时的着落。

一向乖巧的我,被从早到晚剥莲子的无聊支配,也偶尔向父母发起小脾气。因为过多的使用拇指剥莲子,我的大拇指指甲前端已经呈现空心状,失去痛感,其他几个拇指都长出一层厚厚的老茧。我细数着自己的花信日历,总巴不得这样的天数能再少一些,可惜这样的日子总是延续到八月中旬,没有一次提前结束。

家里长势好的莲田,父亲会把它当为莲种,来年春日挖出莲藕再种植到其他莲田里。剩下的几亩莲田,摘完莲蓬后就把荷叶残枝除去,终于莲田的水地可以见天日了。这个时候莲田里只剩下稀稀疏疏的莲叶莲蓬,夹杂着像点缀似的莲花。她们度过了最盛大的夏天后,气势后劲不足,呈现衰败之状,此时已经是八月下旬。

聪明的农人又怎么会让任何一块地闲置着,莲田之间的空隙很快又被禾苗填满。等到母亲带回来的莲蓬只有七月初的数量,我也就开学了。

和莲花花信有关的日历,两个月就结束了,回到学校,我重新开始用星期计时。从五年级开始寄宿在镇里读书,细数每周五可以回家的日子。可是每次回家路上,还是会忍不住望望那些莲田,种上水稻的莲田已经让人想象不出曾经这里有过怎样的绽放,而作为莲种的田地,还稀稀疏疏耷拉着几片残荷。

乡村里的秋季来了,等忙完十月份,就开始空闲下来。还剩下接近三个月左右的时间才过年,一部分勤奋的农人闲不下来,就往城里打工去了,刚开始他们只准备冬日去。也许是发现了,成为城里的农民工能比乡村里挣得更多,于是第二年也开始出去了。

离开乡村的,最先是那群二十多岁左右的年轻人,他们发现城市里的灯红酒绿,即使是工厂里做着车工,在小店里当着服务员,也比像祖辈一样继续留在乡村种地好。南方延绵不断的群山,挡住通向外面世界的视野,乡村里只有绿水青山和童年回忆,可是远远抵挡不住青年们想要拥抱外面的迫切热情。

接着离开是一群中年人,他们身负生活的重担,家里有孩子读书,还有老人要赡养,光靠家里的几亩水稻还有莲子已经不能维持这个家较为正常的运转,于是把小孩留给老人,去城市成为一名农民工。父亲在我读五年级的冬日出去打工,那三个月的搬砖提瓦换来的钱是我们家种地的全年收入,他为此不用在下一个春日着急我的学费,于是毅然离开乡村去城里。但是父亲又是和其他人不一样的,他认为即使生活再困难,不能让孩子都离开父母,于是他让母亲留在家中照看我和弟弟,用自己的分别,以期为这个家庭带来更好的未来。父亲的外出,并没有给我带来多大的伤感,半年前我开始寄宿读书只能每周五下午回家度过短暂的周末,已经开始习惯离开父母的日子。在没有普及手机的年代,他每周六都会去街头的电话亭给我打电话,隔着电话线两端,父亲不再是那么严肃,而我也会与他分享每周学校发生的事情,感情倒是比一般父母来得好。

当我成长为一名大人回望童年的时候,并不曾觉得父亲缺失,因为他一直都在遥远的那头,陪着我的成长。

之后的那几年夏天,家庭的劳动力变成了母亲一人,自然而然种植的莲田相应减少,我剥莲子的任务轻松很多。村中的青壮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失,伴随着的是夏天的莲花田也越来越少。可是她们仍然兀自盛开,用最盛大热烈的姿态,迎接炎夏的来临,一切都没有改变。我依旧用自己的莲花花信计时法来猜测暑假的日子,父亲每周六打来的电话,总提醒着我暑假又少了一周,无可避免地也用上了星期计时法。

这些年离开乡村的人中,渐渐又多了一个群体,少年们开始离开了,我也成为其中一员。

十三四岁的初中时期,离开的小伙伴越来越多。有的是去城里读书,有的则因为辍学早早步入社会。

而我的离开,并非始料未及。中考优异成绩让我步入城市里的重点中学,带着一身乡野稚气,我跌跌撞撞开始城市之旅。

我始终记得高中第一节语文课我自告奋勇站起来朗诵一段课本的情形,语文老师让同学点评,有人指出我的普通话不标准,特别是平翘舌不分的问题尤其严重。我把这句点评记下,接下来语文老师自己朗读一遍,我听着老师读出的语音好像和我读的语音并没有什么区别,但又好像有点不同。

关于普通话的问题才刚刚显现出来,从小在乡村长大的我,和伙伴们的交流多用方言,有的老师授课时候也会用方言,在这种情况下,可想而知我的普通话有多糟糕。来到城市读书,有各地的同学,南方的方言体系十分复杂,城市里交流只能使用普通话。在与同学的交谈中,普通话不标准的问题就显得尤为突出,她们往往会善意的提醒我说的普通话有些字词不标准。可是年少刚来到新环境的我,因此陷入过自卑境地,为此一度减少说话以期能够避免犯错。

可是天性活泼的我并没有变得沉默寡言,调整过自己的状态后迅速融入这个环境,相应地我的普通话中的方言色彩在逐渐褪去,直到有次和父亲打电话继续用方言聊天,某些词汇因为不常使用一时间想不起来,我才意识到某些东西在离我远去。

和父亲打趣自己不怎么会说方言了,没想到父亲反而赞成说道:“不会讲方言更好啊,讲普通话就是城里人了。”

我知道父亲一直想要离开乡村,他的祖辈的根都在地里扎着,可是因为贫穷使得成绩优异的他早早辍学接过爷爷手中的锄头,从十来岁开始操持农活。他深爱着我和弟弟,不希望自己的子女重复在土地上的生活,唯有读书能够让我们彻底和这片土地剥离。他当初外出打工坚持要母亲在家抚养我和弟弟,就是为了能让我和弟弟在母亲的监管下有优异的成绩。母亲的遭遇和父亲如出一辙,于是他们在某种程度上惺惺相惜,有着和普通农人不一样的教育理念。如果因为父母在外挣钱而忽视子女教育,那么对他们而言,挣钱是无意义的。

为了方便我和弟弟读书,他做了一个决定——在城里买房。我没有想到初中升高中的那年的暑假和寒假,成为我在乡村待的最后一段长时光,那时候的我并不知道,以至于没有来得及好好告别。

在城市生活一年后,我已经开始融入它。闲暇时间,偶尔穿梭于城市的大街小巷,在高耸的大楼面前,这些路像血管一样维持城市的运转,不知道将人带往何处。而我只有偶尔路过城市老区的时候,从盖着黑瓦的屋顶,依稀看到乡村的影子。在看不到青山的日子,也会莫名感到恐慌,经常在某个时候,独自坐着公交车来到城市的边缘,眺望远山。

第一次沒有在乡下度过的暑假,我可以支配整个夏天,多年来的夙愿达成,反而怅然若失起来。幼时羡慕的城市童年生活,如今我已经长大而不再适合自己,我没有足够的城市生活经验,不知道十六岁的城市少年应该是怎么生活的。此刻真切明白,我只是个城市闯入者,看似要融入这里,却始终与城市格格不入。

城市的蝉鸣又在知了知了叫着,可终究是和乡下的不一样,城里的蝉叫声,虽然叫得响却不亮,在城市里生活,总归要少了些野性。这么一想,倒觉得乡下那吵死人的知了,变得可爱起来。

我询问母亲是否要回乡下过暑假,母亲已经在城市里找到一份工作无法离开,弟弟也开始上课外补习班。老家的房子已经没有人居住,布满灰尘,他们知道我肯定不知道如何收拾,如果我想要回去,就只得在亲戚家住上几天,于是乎我将成为“异乡人”。

最终我还是没有回到乡村过暑假,于是开始整日流连于城市书店之间,在城市里见不到莲花的日子,我的花信计时法自然不能再用,但它的周期已经牢牢记在我的脑海中。看着日历上暑假一天天被划去,我能想象到田野里的那些莲花,又开始新的生命周期。

夏去秋来,我的高中课业逐渐繁忙,后来我又去更远的城市上大学,我与乡村的距离越来越远。

那几年中只回去过一两次。山还是那些山,可是记忆中的马路变窄了,连那些瓦房也没有从前高。曾经我在乡村没有见过一块空着的地,农人们总会把每块田地种上农作物,舍不得荒废,乃至想方设法开垦出新的土地,可是如今在村中的田地处一瞥,荒芜之处变多了。村子里安静起来,一排房子里,只能见到两三家开着门,其余门户紧闭,大多是外出打工去了。

我还未来得及细细体味其中变化,便因为其他事情离开这里,如同匆匆过客。

在大学读书的那几年里,我去过的城市越来越多,开始融入车水马龙里面,享受城市带来的便捷生活。乡村在我的身后隐去,对比起城市来,它黯淡无光了。而我也开始理解,为什么乡村里那些二十多岁的青年人外出后再也不愿意回来。而我内心是不愿苛责我的乡村,我幼时也曾幻想过这里会变成另一个城市,没想到乡村的年轻人饱含生活的向往和热情,建设了一座又一座城市,只是这些被建设的城市不包括我的乡村。

随着经历越多,那个带着一身乡野稚气的女孩,已然消失。在面对城市有过的自卑情结,已然不再。和一些人的交往加深的时候,他们曾感叹过我对待生命的热情,并因此认为我生长在城市,父母有良好教育背景。我会坦然介绍我的父母,他们没有良好的教育背景,只能依靠体力活换来金钱供我读书,并且在能力范围内帮助我去做那些我想干的事情。我也会向他们描述,我曾经生活的乡村,山明水秀,给予我饱满而透彻的心灵。

在这描述的过程中,我仿佛又回到了乡村。童年的生活还历历在目,当初期望逃脱日复一日剥莲子的夏日,带上回忆的滤镜也都变得幸福起来。让我知道,乡村一直不曾离我远去,它深深融入我的骨血之中,在我离开之后的成长过程里,都带上乡村的烙印。在城市生活的那几年,不知不觉如同田野里的莲花一样兀自生长,等到他人提醒,恍然大悟长成自己喜欢的模样。

去年冬日的我回到乡村,一日晚上突然停电,整个乡村陷入一片黑暗。在城市的七八年生活里,鲜少面临断电,乡村时常发生的停电,现在对我来说也变得新奇。我独自一人走向田边,借着天空上依稀的星光,可以看到地里割完稻子剩下的稻茬。旁邊还有一亩莲种,淤泥地上七零八落耷拉着枯萎的荷叶。呼出的热气变成白霜,从白霜处看去,旁边的田埂上还有几棵苦楝树。

近日有童年的伙伴向我发来一张漫山遍野莲花照片,看着这张照片我知道又到了七月初,又到了江南采莲的季节。

【作者简介】李杏霖,1997年出生于江西赣州,中文系大四就读。江西省第六届青年作家改稿班成员,曾获第十七届新概念作文大赛二等奖,第八届包商杯全国高校征文优秀奖,有小说散文发表于《草原》《美文》《萌芽》《中国校园文学》等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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