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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在庚子

2021-04-18李万华

雪莲 2021年3期
关键词:梨花苜蓿

【编者的话】

李万华凭借《丙申年》获第十八届百花文学奖。组委会给她的授奖词是:丙申年,诚然更多地只是这组随笔作品写作的时间标记,然而,当一年中断片式的深切生活经验与生命体验,被李万华以散文的方式进行重构并使之错落呈现时,时间即经由作家而获得了如此切实可感的形容及有别彼此的特征。岁岁年年,何以花相似而人不同?《丙申年》试图回答的,是关于时间的这一永恒命题。其实她独一无二的写作风格早在《丙申年》之前已经形成:貌似闲淡的记录,仿佛并无刻意表达什么,但总是跟着思想和情感走,也就是说,它发自自然。《岁在庚子》依然如此,她的笔下远观星星,近看花草,以自己的博学和联想,将大自然中貌似并无关联的野鸟、家禽乃至昆虫物候一并写进文章中来,闲适自然,读来有一种与世无争的冲淡气蕴。

2月25日 猎户座

这是二月初的夜晚,关灯时见到窗外星辰。城市的夜空,早已不再繁星如织。仔细去看,只能见到稀疏几粒贴在高处,微弱光芒勉强将黑夜穿透。努力探望,见到熟悉的参星。找望远镜来看,是观鸟用的迷你型望远镜,观星星,聊胜于无。不过总能看清点什么吧,以前用这个望远镜看月亮,见到月亮仿佛一个患了麻风病的患者,一脸麻子。将望远镜镜筒贴在窗玻璃上,蹲下身,从低处望去,能看见包括参星在内的猎户座的大部分成员。参星七是一颗蓝超巨星,靠近南天,容易看见,亮,微微闪烁蓝光。参星四是一颗红超巨星。前段时间看资料,天文学家说它已有几千万年的生命,现在已到生命末期,数百万年之后,它将爆发成一颗中子星或黑洞。若果真如此,数百万年之后,这猎人的一个肩膀就没了,他再也无法举起手中武器,想来遗憾。趁现在还健壮,想仔细看看它,但窗框挡住镜筒的一部分,参星四只能看个大概:也就是一颗闪着些微橘色光芒的星星,稍大,比其他星星显眼些。至于参星,猎人的腰带,紧紧束在那里,格外分明。

天狼星在参星四旁边,这是另一个星座的星星,以前很少注意。其实它一直都是天空中最亮的星星之一,除去金星和木星,就是它了。天狼星本来和参星齐名,在民间,人们似乎更熟悉参星。参星和天狼星也是经常出现在诗词里的星星。当年苏轼写 “参横斗转欲三更,苦雨终风也解晴”时,正是他被朝廷重新召回,离开海南时。“云散月明谁点缀,天容海色本澄清,”阴云已散,月光复明,快乐再短暂,也是快乐,尽管早已“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要知道,他在年轻时候,大约四十岁左右吧,也曾写过豪气干云的“西北望,射天狼”。

有一次,朋友说,“西北望,射天狼”是从天空弧矢位置而言。在天狼星的东南方,有一把射天狼的弧矢,那是九颗小星星组成的弓箭,箭在弦上,只需挽雕弓,西北望,射天狼。或许如此吧,《楚辞》中不也说“青云衣兮白霓裳,舉长矢兮射天狼”吗,如果苏轼用天狼星代指西夏,方位也算一致。

古人说天狼星出现预示外族入侵,主凶,是真正委屈这颗有着蓝白色光芒的星星了。

小学时候,不知从哪里得到一张北天空夏夜星座图,很多晚上,如果天色清明,而月光恰好不影响星星亮度,我都会站在院子里按星座图找星星。北斗星最容易找,勺子一样的七颗星,由此延伸,能一颗一颗找到大熊星座的全部成员。仙后星座在大熊星座对面,由五颗星组成,像一个大写的“M”。银河穿过天空,牛郎织女跨河而居,遥遥相望。以织女星为主,便是天琴座。那时候,母亲也总是坐在院子里青石的台阶上。夏天的夜晚,凉风习习,门前河水喧哗,偶尔有飞虫莽撞来去,母亲有时说话,有时沉默。

那些日子,如果邻村有电影,我们去看电影,回家时已经晚了,猎户座正在头顶,像一只大蝴蝶,一直往西飞。那时夜空黝黑,星辰明亮,星光几乎能照明。有时,半夜起来,见到它,还在飞,永不疲惫。我在后来才知道它不是蝴蝶,而是骁勇善战的猎人。他左手举起战利品,右手握紧铁锤,他左腿跨出,右腿蹬直,他的腰带明亮,宝剑斜佩。他始终威武,一天的星辰,全是他的猎物。

现在再也不会想象它是猎人了,现在也是一个不会产生神话的时代。唯一欣慰的是,还有科幻。惟有在科幻作品里,还能看到人们对未知事件的想象和敬畏。

4月5日 生命是拂过苍凉地表的风

早晨去海拔两千五百多米的地方给母亲上坟。母亲的小小坟茔在一块农田深处,农田北依嶙峋山脉,南临一条小河。如果穿过河谷,又是一道青山横贯东西,云杉和白桦繁茂其间。一座海拔四千多米的山峰屹立在农田左侧,峰顶四季有雪。此时清明时节,积雪正密密实实将其覆盖。天气不好,浓云堆积山头,四野幽暗,空气清冷潮湿。祭拜完毕,离开时,到河谷随意走走。河谷积雪大半已经消融,裸露的乱石之间,俯身去看,会见到龙胆秦艽冒出的嫩绿芽尖,树木灌丛依旧萧疏。走几步,见一只小鸟在沙棘枝头跃上跃下。稍稍靠近,看清它额头和上背的灰蓝,肚腹却是橙红。这是我第一次见蓝额红尾鸲,以前或许见过,却没注意。

这几年红尾鸲愈来愈多。午后,在小区附近又遇见一只北红尾鸲。散步经过一小块荒地,见到紫色小花已经绽放。待要近前细瞧,却看见一只北红尾鸲在花旁蹀躞,大约在找虫子做点心。阳光不够明媚,红尾鸲头颈部的羽毛有点像天空的灰。不好意思打扰,心中又惦记那些野花。来来去去几个转身,小鸟不识相,我只好向前多走几步。

可是那些小野花们仿佛在身后努嘴,挤眼,跺脚,撒娇,打呼哨,翻筋斗,不让人安静。一狠心又返回,小鸟不情愿地飞到旁边的杏树上去了。

原来是紫花地丁。

2014年早春,在北京,初识紫花地丁。犹记当时是去龙泉寺的路上,下了车,步行一段路程。因为独行,见到路旁花草,便停下来。紫花地丁在一小片尚未被水泥浇筑的土壤里,杂草在它周围,一抹紫色格外醒目。那时北京的花似乎还没开多少,最多也是白玉兰在绽放,也有憨态可掬的迎春花。都是栽植的观赏花卉,美则美,少了野趣。那些零星绽放的紫花地丁让人想起长贯山林的风,想起溪流在石头上回旋的细纹,想起晨间和薄暮时分迷蒙的烟岚。那个春天,在北京,我再一次尝到独来独往的惬意,同时也察觉一种极致的隔膜。陌生的人群是另一种形式的山间乡野,你在里面感觉自由安全,但同时,那里的每一株树木,每一棵草却又生疏,你叫不出它们的名字,不了解它们的习性,不知它们的过往,你只能穿行,而无法融入。

高原的物候迟滞,四月盛开的野花不多。紫花地丁外,荒地上几丛车前草。车前草是那种对现实颇为满意的植物,安稳地贴着地面,叶片憨厚,揪一片起来,叶背全是土。紫花地丁的茎干却直直挺立,不管叶子怎样丛生,纤细的茎始终将花朵举向高处。用手机拍下一张紫花地丁的照片,发在微博,说一句:这依旧是鲜花盛开的土地。

庚子这一年的春天有太多悲伤。无辜的生命不断逝去,侥幸生存的,又不断将人性中隐藏的部分暴露。网络上一片杂乱,信息难分真假。居家时除去三餐,读书,追剧,偶尔写一点关于山野和花草的闲事。花草始终陪伴我们,安静、容忍。在花草的身上,我们见到生命的简单和坚韧。生命只有放远到太空和宇宙的尺度,才显得稀少。在狭小的地球表面,我们看不到存在的珍贵。

许多事最终会显示出它的无意义,生命只是拂过苍凉地表的风。

4月15日 四月

坐在一株大梨树下喝茶,六个人,怕起身回来拿错茶杯,一一将花放入茶水做标记:杏花、梨花、一枚杏花花瓣……我见朋友已将一朵梨花放入茶杯,便将手中一朵梨花摘去一枚花瓣放入。四瓣梨花也是梨花,举杯嗅闻,茶水漾出一点鱼腥味。是杯中黄河水带腥气,还是梨花带腥气?踮起脚嗅几朵枝头梨花,同样一点淡淡的鱼腥味。梨花主人在座,不好意思询问,只暗自寻思:莫不是梨花花心养过几尾小鱼?

梨花主人手指梨树依次介绍,苹果梨、长把梨、软儿梨。我跑来跑去,分辨几种梨花的不同。原来是花药颜色不一,紫色、淡黄色,还有一种梨,花未开,花苞居然为玫红。

清少纳言说梨花令人扫兴,“勉强的来注意看去,在那花瓣的尖端,有一点好玩的颜色,若有若无的存在。”梨花向来以白著称,花瓣尖端到底有哪种若有若无的颜色,仔细查看,一无所获。或许是早期梨花尚未变种,与现在不同,或许,就是周瘦鹃说的那种,花瓣作红色的梨花。

我从不认为梨花会令人扫兴,当然,也不曾像东坡先生那样,以梨花视觉看人。“惆怅东栏一株雪,人生看得几清明。”幸好是梨花看人,看得分明,若是现在我这般用相机微距看梨花,花药斑斑点点,哪来梨花一堆雪。

阳光好,梨树的影子在地面,枝干的遒劲尽失,多出来的,是一份稚拙,仿佛儿童画。地面苜蓿三五成丛,都只有五寸高。这个春天缺水,地面敷粉似的一层黄土,苜蓿的叶子却油绿。掐一点芽尖来尝,没有想象中的草药味,汁液里一些甘甜,使人无来由的怅惘:碧草天涯,在高原,也只有这苜蓿早早铺呈。

想起以前的一个黄昏。那已经是高原的暮春,在路边,开白花的苜蓿延伸出去,路有多长,苜蓿似乎便有多远。黄昏的风大,天上云飞,路边苜蓿一波波起伏。说绿色的海洋掀起白色浪花,比喻过于庸常,失去新意,说一条白绿相间的绸缎浮在水面,又没有美感,但那开白花的苜蓿就这样无止境地延伸,又无止境地起伏。随行一段路程,最终怅然折返。离愁早已消失,这世间渐远渐无穷的,也只有如此萋萋芳草。

好像也见过开紫花的苜蓿,还有开黄花的,记忆都不清晰。有一年在浙江天台县的一个村庄,细雨中看开紫花的原野,想不起是紫云英还是紫花苜蓿。南方的四月,草木蓊郁,油菜花盛放,白鹭来去,红耳鹎在树杪,开紫花的原野罩一层薄雾。据说紫云英是一种野菜,可以割来喂猪。我在高原乡下挖野菜的那些日子,灰灰菜、车前草、蒲公英都舍不得分给家畜吃,家畜们只能吃土豆叶子。高原的土豆田大片大片,花开之后,用镰刀割些嫩茎回来,切碎,拌一点粗糠,加水和匀,如果有煮好的土豆,也可以捣碎加入。家畜大声吞食,厨房里柴火哔哔啵啵,鸡在栏内嫉妒得嘰叽咕咕。

小时候唯独没有吃过苜蓿。大约村子在山脚,牛羊可以随时进山,不用种植苜蓿,如果种,也种一两亩燕麦。后来走出山村,才见到苜蓿。“苜蓿”两字听来有些隔山隔水的陌生,或许是因为它来自西域,是个外来词,路途漫长,黄沙滚滚,又或许是因为,苜蓿两字除却音节,再寻找不到其他影子。印象中,同为牧草的燕麦和苜蓿互不兼容,有燕麦的时候,见不到苜蓿,见到苜蓿的时候,又不见燕麦。

黄河上游的四月原野,麦苗已经返青,大风吹过的时候,杨树芽鳞啪啪掉落,林子里,红尾鸲唱着情歌。梨树下喝茶,野餐到薄暮,又去有李子花的院落。依旧是三十年前大板夯筑的院墙,苔藓斑驳其上,李子树未见苍老,白而细碎的花将枝子裹得繁密,树下挂几件古老农具。墙外是亘古黄河,河谷烟柳,灰斑鸠蹲在最高的枝上。盘桓数时,离开院落时,四只小狗争相欢送,羊妈妈和它的孩子从矮墙上探出头,我手中拎半袋摘来的苜蓿,很抱歉地对羊妈妈说:我分点你的苜蓿回去包饺子。

7月8日 梦里梦外

大雨忽然如注。

此前一场雨刚过去,阳光重新掀开乌云照泻下来,有点将功补过的意思。我穿过草丛,向高处的山坡走去。正是唐松草开花时节,山坡处处白花扶疏。昔日穿行山野,曾将这些茎叶纤细、花似白雾的植物采回家插在玻璃瓶中,现在,将花朵拉近嗅闻一番便觉欣慰。锡金微孔草茎叶俱有小刺,仿佛吵嘴吵得很厉害的女孩,花朵却小如绿豆,微蓝,五瓣,是安静的梅花形状。微孔草个矮,唐松草窈窕,中间是大丛的扁刺蔷薇。扁刺蔷薇的花已谢去,小果子懵懵懂懂,浑身绒毛。甘青铁线莲将茎缠在蔷薇枝上,朵朵黄花垂下似铃铛。银露梅偶尔一丛,亦是白花满枝。之外便是草,结穗的和不结穗的,带刺的和不带刺的,斜依的和直立的,柔弱的和健壮的,彼此不让,纠缠难解。没有路,从草棵的间隙踏过,躬身避过有刺的枝条,雨水拂衣,登山鞋很快湿掉,裤脚也是。

站在山腰,见到远处连绵山脉层峦叠嶂。云在那里低垂,仿佛倾倒的大海波涛汹涌。近处山坡几亩油菜,花朵异常明亮。似乎此刻所有光线都集中到油菜田里,使之醒目,成为某种隐喻和象征。另一些山坡,则是云杉的森林。路在山脚蜿蜒,小小村庄居于路旁。

就在此时,雨点再次落下。慌乱中奔向路边,汽车停在那里。雨点落在身上,分明感觉到重量。雨性子急,雨滴很快繁密,以至于倾泻,却没有闪电,没有雷声。仿佛一个沉闷许久的人,忍无可忍,终于爆发。

等钻进停在山路上的汽车再看,山野早在雨的迷雾之中。一切景象都模糊得像一个梦的存在:灰白,事物丢掉细节,冷热都不在,脚步失去方向,世界在眼前,似乎又隔离,却又可触,我可进入,亦可退出……雨是一场混沌未开的梦,而我在梦里梦外徜徉。

说起梦,想起博尔赫斯的小说《南方》。博尔赫斯说,在《南方》中,你会发现三个故事:你读到的首先是一个拙劣的模仿,一个人被他热爱的事物所戕害;另一种是,把他当作一个真实的故事来读;第三种,整个故事就是一个梦,一个人在临死前梦见死亡。我读时,却分明觉得这个故事在写梦中之梦。梦中之梦开始于达尔曼在梦里的火车上,有点像克里斯托弗·诺兰的电影《盗梦空间》。

关于梦的诸多分析,我只相信那么微乎其微的一点,而不是全部。潜意识存在,象征也存在。因为潜意识,梦里的自己更纯粹,因为象征,梦又无端衍生出诸多涵义。涵义是一座水井,睡梦中原本明晰的自己,醒来后,又被幽亮滑湿的井壁箍住。我总固执的认为,梦的大部分依旧是生活的另一种延伸,预兆之所以一次次成为事实,原因也在这里:你在梦里,早已见过你的另一种生活,就像你站在山巅,遥望远处山野,你知道你曾穿越那些原野而来。

“在粗狂的田野上,有时候除了一头牛外空无一物。孤寂达到十足的程度,甚至含有敌意,达尔曼几乎怀疑自己不仅是向南方,而是向过去的时间行进。”博尔赫斯说。

在这里,梦是时间,时间也是梦。

7月19日 晚望

接连几天雨后,天忽然放晴。持续多日的云终于卸下重担,退居天边,在那里三五成群,似乎走象棋,擂鼓乐,舞扇子,自娱自乐。复又出现的天,色彩介于湛蓝与钴蓝之间,蓝色那样深,又那样纯净,仿佛亿年之前。偶有一两朵云蹀躞到中天来,白色的猫爪子那样,柔软轻盈,没有一点声息。沿一条乡间小路向前,路两旁是田地和树木,田地之外,青山隐隐。地里种的是小麦、油菜、蚕豆和土豆。小麦开始抽穗,油菜开花,蚕豆也在开花,而土豆,恰好也在开花。此刻这七月的土地是鲜花的土地,是芬芳的土地。也有另一些土地,种了党参、云杉和大葱。党参藤蔓纤秀,云杉针形的叶子微微泛黄,大葱的绿色浸着更多的蓝,那是一种远山雾霭的蓝,正在漫延。

经过油菜田,嗡嗡嗡的响声迎面扑来,仿佛阳光流淌成了瀑布,油菜花将花香做成喷泉,又仿佛是蜜蜂来来去去的忙碌搅扰了宁静,空气在那里不满地嘟囔。

右拐,田埂泥泞,野草疯长。熟悉的依旧是甘青老鹳草,单薄的妃色小花,偶尔两三朵柔弱在深绿草丛。香薷也熟悉,它的茎直立,蓝紫色穗状花高高竖起,凌厉、有锯齿的叶子散出不香不臭的气味。升麻仿佛远古的蕨类植物,羽状复叶打开,背面布满了纤细绒毛。附地菜淡蓝色的小花几乎是夜晚的点点繁星。蒿草拂过膝盖,不用担心,草丛里最多蹦出一只蛤蟆,如果是雉鸡,它在惊得嘎嘎嘎飞起时,人也会被唬一跳。

见到独行菜,停驻片刻。记得读加西亚·马尔克斯的《一桩事先张扬的凶杀案》,有一段写主人公圣地亚哥·纳萨尔的母亲坐在吊床上嚼独行菜籽,眼前是白色亚麻衣裤的儿子幻影。一时对独行菜好奇,查资料,原来是小时候就已熟悉的铲铲草。小时候玩过家家,我们摘下铲铲草的叶片作铲子。现在见到,依旧只当它是想象中的小铲子。

田埂尽头,一道缓坡下去,是河谷。河水愈来愈少,卵石裸出来,又被野草覆盖。潮湿,马先蒿遍地,多是甘肃马先蒿,紫红为主,也有白色。如果揪下尖细花筒,可以吸到一点花蜜。以前那种宝石蓝的小蝴蝶不见了,现在飞来飞去的,是一种橘色的小蝴蝶,拇指大。蜜蜂是屁股胖乎乎的那种,脾气好,不蜇人。

河谷自然有灌叢,沙棘为主,也有小檗。七月,沙棘果瘦硬瘦硬,摘一枚来尝,酸涩。匍匐在灌丛底部的,是东方草莓。小草莓已经成熟,却只有豌豆大小,摘来吃,能察觉到籽粒的饱满。狼毒丛丛开花,防风的叶子已经变老。苦马豆的荚充满了气,揪一个一捏,爆裂声无比清脆。人仿佛都去了远方,挤过灌丛的小路上都是牛羊蹄印。喜鹊们偶尔散步,灌丛深处不知名的鸟兴奋地叫。如果灰蓝色的影子疾飞而过,都是长尾巴的灰喜鹊。兔子们大约躲在草木的更深处。前次在另一条路上走,朋友说看见了狗獾。狗獾看上去有点凶,如果在村路上徜徉,小孩子会害怕。

可是村庄里的小孩子都去了哪里?一路走,常见的,都是地里劳作的妇女,戴着头巾,蒙着口罩。妇女们也不是在自己的地里躬身。土地大多被外人承包,种了药材和树苗。

在一户人家的院子里,见到一株长了六十年的李子树。主人说,他六岁那年,随手将几枚李子核扔进花园,后来它们发芽,扭结成一株,慢慢长大。青李子结得不多,叶子上许多白色小虫,树下种的是一家人吃的蔬菜,也没给李子树喷药。主人说,李子熟了,小孩子也不怎么吃,任其掉到地下。院子里另有几株花椒树,都砍了头,大约是刚刚移植过来。一个鸟笼挂在李子树上,里面两只牡丹鹦鹉极其恩爱。

傍晚,我们离开村子,开车走上山坡,眼前豁然开朗。这七月的原野,绿色深深浅浅,层层叠叠。近处是低矮山坡上的农田和森林,一条乡间小路沿山而上,穿过垭豁,古老的大树在路口终年守望。有人给大树缠上五色经幡,以示神圣。远处是宽广河谷,此时,绿色依旧如波浪在河谷涌起,村庄隐伏其间。再远处,是青色岩石裸露的高山,嵯峨山脉连绵不断,白云如同城堡。偶尔大风吹过,经幡啪啪作响,阳光依旧泼洒,雀鹰在天空没有声息的盘旋。

如果翻过那座高山,山后依旧是山。那些山脉彼此交错,云常生起,山间森林成片。那里也是我最熟悉的地方,很多年前,我曾坐在那海拔四千多米的山巅,只将千峰次第看呢。

8月8日 鸡鸣不已

大约是乡下那间屋子,粗朴简陋。我坐在火炉边,觉得身后异样,回头去看,一只硕大的蜘蛛,正沿墙根走动。深灰色,一身细毛闪出油亮黑光。它的背部弓起,形成穹庐,几乎是一座移动的圆顶帐篷。它行走缓慢,却又目标明确,没有左顾右盼。除掉它足底发出的沙沙声,屋内没有其余声音。我就那样回头看它行走,内心没有恐惧。或许恐惧已化作其他感觉,我能察觉到身体内的某种难受,似乎要将人撕裂,却又说不出那是什么。

似乎下了很大决心,又似乎是,屋子里有其他人需要我挺身而出。一个蒙太奇似的模糊之后,蜘蛛已被我徒手肢解。肢解后蜘蛛的其他部分都不见,只余一节步足立在地面,仿佛一柄巨型三叉戟,它同样深灰,茸毛细密。刚刚那个过程应该是一场搏斗,我左手小指被它咬伤。怕毒液深入体内,便用右手一点点将毒液挤出。它的毒液乳黄、粘稠,而我的伤口惨白。

极度的难受中醒来,发现是一个噩梦。

前段时间读一本名叫《盗梦空间》的闲书,书里说,梦中出现蜘蛛并非祥瑞。想开灯找那本书来细读,又忍住,怕一读,胡思乱想再难成眠。此时应是后半夜,窗外寂静,微光透过纱帘,是来自街道上的路灯。患病之后,身体上那种说不出缘由的难受每每在夜晚加剧。或者白天也在持续,只是白天有各种声光刺激,风雨一般,将感觉麻醉。夜晚,感觉一一复苏,这才发觉身体如同浸在冰水中,浑身骨骼又冷又疼。

我想蜘蛛便是那冰冷和疼痛的象征,它多日潜伏,现在终于如影片里的怪兽,从废墟中爬起,变得强壮。

蜘蛛曾是我最惧怕的虫子,每次见到,不敢直视。但它并不会经常出现在梦中。多年来,如果数起,蜘蛛在梦中出现,也只有两次。前次那个噩梦,还是十几年前:黑蜘蛛蜷在心脏内,尖锐的足在那里一伸一缩,让人四肢痉挛,难受到醒来。那时是心脏不舒服,中药调理一两年慢慢好转。

除了提到一些药物名称,我很少用文字寫出病痛。疾病是我隐藏起来的一个部分,其实也不是刻意隐藏。身体感受过的疼痛,若再用文字描述,将是加倍的疼痛,尤其是,身体拖曳着一个同样遭受折磨的灵魂。何必将个体的深渊敞开来,深渊在暗处,发酵,或者起风暴,都是寂静的。在寂静处,它如果要摧毁什么,也只能摧毁一个个体,而不会殃及其他。尼采说,“我的灵魂平静而明亮,宛如清晨的群山”,很不幸,我不是这样的,从来不是。我的灵魂拖着一个深渊。

很多时候,在写作者那里,文字类似于一种工具。有人用它将自己与世界打通,一条大道铺陈,个体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得以走出;有些人却用它将自己与世界隔离,一道坚壁直竖,高墙内外,世界喧嚣,个体冷清。

诗人说:

“我的舌头试图舔去果核表面的粗粝,

岁月流逝。但它依然伤着我的上颚,

我就要抵达那个症结——时光中那一日的深底,

天气突变时,鸡鸣不已。”

而我的朋友有一天却突然说:假如没有孟婆……

9月7日 光明的陷阱

半夜起床,走出屋子,走出院门,来到河畔,听见河水喧哗的声音盖过一切。多年不在深山过夜,以为深山的夜空,该如夜晚的山体,黝黑,向地面挤压,将人碾成平面。原来不是。山里的夜空异乎寻常的亮,云朵的形状可以描摹,云缝间,是甚至可以辨别出蓝色的天。这是白露之夜,月亮正在云后穿行,它的行动愈来愈迟缓,身形愈来愈瘦。月亮也会老去,然后返老还童。

河两岸的山体,在夜晚,成为庞然大物,黑魆魆,大约是满山草木吸收了夜空的黑。鸟雀藏在那里,虫豸藏在那里,松涛藏在那里。它们竟然藏得那样深,无一缕声息透出,仿佛一个个都以手掩唇,大睁眼睛。山果真是猛兽,白天匍匐,夜晚弓起脊背,载着鸟兽前行。河畔草滩上,一只白色小动物跑过,有点像小小的宠物狗。山谷哪来宠物狗?显然它也看见了我,先是跑远,后又折回,慢慢靠近。我轻嘘一口,它即刻调转身体远去。

四望,远近没有一缕光。河水的喧哗是立体的存在,仿佛电影《星际穿越》中墨菲卧室里纵横交错的时间轴。

此前的暝色里,我站在简易木桥上,看河水卷起白色浪花,看河岸滩地上遍布的草木。野薄荷的花那般玲珑,是一个个藏起的紫色小铃铛,又那般芳烈。并头黄芩的喇叭花有着细长的花管,是深紫色的唢呐。三脉紫菀的花盘过于单薄,盛不下两滴雨珠。几丛橐吾,静默水畔,黄花瘦瘦小小。惟有牛蒡,气势磅礴,大叶子撑开,迎接四野的风。黑色小牛犊一直在滩地上低头啃草,过于安分。我走过去,想拍一张照片,可是光线幽暗,不很理想。几辆摩托车停在草地上,那是山里居民出行的交通工具。

我们住的是一家简易民宿。傍晚,我们到来时,主人栽在塑料桶里的大丽菊正在开花,叶子壮硕,是那老旧品种。新摘的柏树枝堆在院子中央,隐隐有柏香散出。主人要出嫁姑娘,一些亲戚和邻居骑摩托车来帮忙,他们正在喝酒。提出住宿,主人片刻犹豫,还是将一面两进出的屋子留给我们,并很快生起炉火。屋里应该长时间无人居住,潮湿阴冷,但干净,床单洁白,铺着电褥子。向着院外的窗户锁扣已经坏掉,外人一推窗户便可跳进内屋。

炉火很快烧旺,懒洋洋的温暖弥漫开来,夜色也随之暗沉,如果细听,河水的喧哗滔滔汩汩。饭后,摆上自带的水果和红酒,还有酸奶。靠近火炉而坐,炉火很快将身体一侧烤热,换一个姿势,接着烤。闲话,偶尔碰杯。

屋内的光亮吸引灯蛾飞来,淅淅索索扑打玻璃,它们那急于趋向光明的莽撞令人心生恻隐:除去灯烛,屋内还能有什么?有几只找到缝隙挤进来,绕着我们的脸颊飞,后来落在白的四壁上,就此停歇。这就是它们的生活啊,看着那是光明,以为前途无量,然而不是。想起那则南人捕雁的故事:

“南人有捕雁者,俟其天色阴暗,或无月时,于瓦罐中藏烛,持棒者数人,屏气潜行。将欲及之,则略举烛,便藏之。雁奴惊叫,大者亦惊,顷之复定。又如前举烛,雁奴又惊。如是数四。大者怒,啄雁奴。秉烛者徐徐逼之,更举烛,则雁奴惧啄,不复动矣。乃高举其烛,持棒者齐入群中,乱击之,所获甚多。”(《玉堂闲话》)

这些灯蛾,它们哪里知道光明有时候不过是个陷阱。

12月16日 冷得仿佛古代

2020年12月初的几天,一场雪接着另一场雪到来,天空似乎囤积了太多雪片,再不抛洒,天就要崩溃了,哗一声塌下来,压在大地上,让人们窒息难行。站在窗前看雪花,想起书中一个孩子的问题:雪是什么时候到天上去的?如果在以前,我想我会按那个既定答案作答。然而现在,我更愿意以一个旁逸斜出的故事去回答她,让答案不成为答案,让问题仍旧是问题。

看得久了,不断抛下雪片的天空仿佛是一个轻言漫语的话痨。

说起话痨,烦不胜烦的话痨是《怪物史莱克》里的贫嘴驴,一直说,一直说,脑子开放,话题纷纭,可我就是喜欢它。寡言的人与话痨在一起,感觉安全而轻松,那一时,个体的界限不用打破,仿佛一朵玫瑰与一朵向日葵在一起,你散你的芬芳,我结我的子实,惊涛骇浪飙起,清风明月共存,你始终是你,我始终是我。

霏霏细雨,寒风呼啸,窗外白杨昼夜萧萧……这些都是让人心安的话语。

雪后,装一盒红豆瓜子米粒到院里看鸟,找大石头,将鸟食放在石头上的凹陷处。水池的水已放尽,空出大片平地,撒一撮鸟食在那里也好。树下落叶太多,山噪鹛喜欢在落叶间觅食,也撒一些在落叶中。如果树枝上挂几个喂鸟器就好了,可人们没有在冬季给鸟投食的习惯,鸟雀一见人来,哗啦啦全部飞走。前段时间,院里來一只陌生的鸟,独来独往的那种,褐色,伯劳大小,鸲一般的喙,白色眉纹和颈部,尾部一点赤,胸部有纵纹,不怕人,喜欢站在忍冬的枝子上。“蜂鸟停在忍冬花上”,可它不是蜂鸟。我跟前跟后地看,回家翻鸟类图谱,不知道它到底是谁。

有一次,和朋友聊瓜,我说今年见到好多没见过的瓜,乱象一般。朋友耻笑:什么乱象,那些瓜原先就有,是你没见到。

我没见过的鸟儿也多了去。

冬季的植物萧疏不已,加一些大撤退之后的凌乱,仿佛已经枯去。有一种树,叶子尚未变黄已被寒冷冻住,寒蝉似的一动不动。忍冬果还在枝梢,红色比往日暗去一些,海棠和杜梨的果子有长柄,一簇簇垂下。香荚蒾的花苞也已僵硬。雪铺得不厚不薄,石阶一级级上去,高处是一座秦汉风格的凉亭,风从四面灌入。

拍一张凉亭照片,发给朋友,顺便说一句:冷得仿佛古代。

很奇怪这种感觉从何而来,一直觉得古代是寒冷的,那种蒹葭苍苍白露为霜的冷。觉得古代的风总是西风,即使季候变换,东风拂面,也凉飕飕。“吹面不寒杨柳风”,诗人说的清楚,风不冷,我读起来,依旧觉得清冷。古代的雨更冷,“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古代的早晨也冷,常常是晓风残月。杜甫在长沙写的诗有寒意,苏轼在儋州写的诗,也有寒意……寒冷像一层薄暮的烟雾,罩着过去的每一个时代。

明白这种感觉的错误,就是纠正不过来。

2020年11月的最后几天,在三亚,住在靠近三亚湾的酒店。站在露台上,眼前便是浩渺的海天一色,光射下来,海面颜色时时变幻,夜晚,凤凰岛上的建筑亮起灯光,仿佛几枚竖立的大贝壳。药物副作用导致脚部皮肤灼伤似的疼痛,不能多走路,白天宅在酒店,傍晚一瘸一拐走到酒店外面的海滩上看夕阳。十一月的三亚,气温在三十度左右,穿了最薄的衣服,依旧汗流不止。在沙滩上走,海水一波波涌来,涛声渐次变大,远处太阳一直往下滑,云都撑不住,椰子树愈来愈暗。第一次在沙滩上见到海刀豆,浅紫色的蝶形花,茎匍匐开来,叶子便从细沙中钻出,豆荚也覆一层灰白细沙。猪屎豆同样开黄色的蝶形花,豆荚却带点浅紫。木麻黄的果子掉下来,像一地小刺猬。见血封喉是一种有毒的树,我从树下走过,不敢伸手摸。野菠萝的叶子过于凌厉。如此惬意,风从海上吹来,天空明净,然而我还是想回到寒冷的北方去。

每次去南方都这样,在感叹南方的氧气充足,草木繁茂,经济发达外,总想起北方,想起北方的寒凉辽阔,粗粝苍黄。人在南方,心似乎永远堵着,仿佛塞满了稻草,而一回北方,吸到冷风的瞬间,人一下变得通透,仿佛一间屋子,拆去了四壁。

或许在很久之前,早到无法算清年代的那些时候,我的族人就生活在北方的寒冷中,他们穿行山林,跋涉河谷,在长风和夜晚的群星下度过岁岁年年——惟有如此解释,才能勉强捕捉一些冷得仿佛古代这种感觉的缘由,用荣格的观念牵强附会,那或许是一种集体潜意识长时间的封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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