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涵

近年来，容貌焦虑症，在职场女性中越来越普遍，她们对自己的脸蛋和身材极度不满，觉得拖累了社交和工作，进而不断整容、减肥，无法自拔。南京一名23岁的陈列师陈瑜娇，因为职场压力，在长达一年半的时间内，进行了数百次微整形，并用一种叫做“仙女管”的极端工具从130斤减肥到70斤，最终她获得自信了吗？

2021年2月，陈瑜娇的母亲钱东燕女士，含泪讲述了女儿的悲惨经历。

职场“乔碧萝”遭遇容貌PUA

2018年的一天晚上，钱东燕炖好了一锅花胶鸡等女儿陈瑜娇回来补身体。一直等到深夜11点，陈瑜娇加完班回到家，看了一眼花胶鸡便皱起了眉头说：“不吃了！”钱东燕急了，拉住女儿：“你每天加班熬夜，不吃东西怎么行？”

陈瑜娇不耐烦地吼道：“工作再努力又有什么用？他们给我取外号叫我‘乔碧萝。我要变漂亮，让他们闭嘴！”钱东燕心里咯噔了一下，她从没有见过女儿如此暴躁。

钱东燕是江苏省无锡市人，1996年生下陈瑜娇后没多久，丈夫就患肝癌去世了。钱东燕做家具生意，不缺钱。丈夫的病逝给她留下了很大的心理创伤，因此在独自抚养女儿的过程中，她最大的心愿就是让女儿有一个强壮的身体。于是，从小到大，钱东燕每天变着花样给她做各种营养汤补身体。不知不觉，陈瑜娇高中时体重就稳稳停在130斤，几乎没有生过病，钱东燕十分欣慰。

2018年，陈瑜娇从南京工业大学设计专业毕业后，与南京一个二线品牌服装公司签约，成了一名实习陈列师。母亲钱东燕为了支持女儿的事业，放下无锡的生意，去南京照顾女儿。

刚开始，陈瑜娇信心满满，她对母亲说：“这份工作很有挑战性，我要尽快结束实习，将来成为首席陈列师。”钱东燕为女儿骄傲不已。可这样的喜悦她并没保持多久。两个月后，女儿脸上的愁容越来越多，每天回家要么对着镜子发呆，要么把自己衣柜的衣服一件一件翻出来，扔得满床都是。钱东燕不明所以。直到这天，陈瑜娇对着花胶鸡发脾气，在钱东燕的逼问下，她这才哭着说出了缘由。

原来初入公司的陈瑜娇发现公司的氛围如秀场，身边女同事各个妆容精致，身材火辣，是清一色S码女孩。而陈瑜娇只能将自己塞进XL码的T恤牛仔裤里面。她开始心生自卑，于是也学着同事的样子，在朋友圈发P过图的自拍。结果她无意间在茶水间听到男同事给她取外号，叫她“乔碧萝”（一个靠P图骗粉丝的女主播），指着她的朋友圈说她只配活在美颜里……这事让陈瑜娇更自卑。

2018年10月初的国际陈列师设计大会，公司派首席设计师带一名实习陈列师去意大利参赛，最具推荐资格的陈瑜娇被一位身材容貌都比她好的女同事顶替了下来。这是陈瑜娇梦寐以求的一次机会，就在她欲哭无泪的时候，接连的打击接踵而来。

2018年12月底，陈瑜娇在工作中认识了一个名叫叶睿智的男人。叶睿智是一名资深的汽车工程师，韩式甜帅风格，陈瑜娇一见钟情。她鼓起勇气告白，可叶睿智很委婉地拒绝了。陈瑜娇追问缘由，叶睿智说自己曾经受过情伤，再也不想触碰爱情。陈瑜娇虽有些伤心，但也只能接受。

可没过几天，女同事燕妮拿着手机来找陈瑜娇，陈瑜娇一看，叶睿智在朋友圈晒出了自己和另一个女孩的合影。这个女孩竟然是公司另一个美女同事，而且叶睿智屏蔽了她。这一刻，不需要任何人解释，陈瑜娇知道自己是因为不够美而被PK下去了。

職场的容貌竞争和爱情的失利让陈瑜娇深受刺激，根本无法释怀。钱东燕连连安慰女儿说：“健康就是美，不用在乎这些世俗的眼光。”陈瑜娇怔怔地说：“我的痛苦你根本就不懂。妈，我不想再麻痹自己了，教训已经足够多了。”钱东燕竟然一时语塞。

陈瑜娇花5000元购买了化妆网课。根据课程所学，她对着镜子往鼻孔里塞鼻撑。鼻撑是一种塑料的塑形器。陈瑜娇鼻腔敏感，鼻撑一放进去就酸涩难耐。接着要贴鼻梁仿真贴，戴假睫毛，还要佩戴假的发片，让发量看上去多一些……钱东燕看见女儿用这些东西后，大呼太夸张。可陈瑜娇对妈妈说：“这是一个用眼睛投票的时代。”

很快，陈瑜娇就告诉母亲同事们都说她变漂亮了。女儿变得开朗，钱东燕自然高兴。

2019年3月，陈瑜娇出差上海，回来后，钱东燕感觉女儿的眼睛有了明显变化。陈瑜娇解释说这是新学的眼部化妆术。钱东燕哪里知道，女儿其实是以出差为由，到整形医院做了“眼部综合”的手术，只因医院承诺，术后自拍再也不用P眼睛了。

在母亲眼皮下“大快朵颐”深藏秘密

在随后的半年时间里，陈瑜娇几乎每月都要“出差”，短则一周，长则半月，其间多次找钱东燕要钱。

一天，陈瑜娇对母亲钱东燕说公司要搞为期一个月的培训，她劝母亲不如利用这个机会回老家打理生意。不知真相的钱东燕同意了。她根本没想到，陈瑜娇此时已经在整形路上越陷越深，她在整形医院结识了一群跟她一样，对容貌有着极大焦虑的女孩，她们每天泡在医美群里PK素颜照，只要还有哪个角度被指出来还不完美，她都要去整形医院调整。半年时间，陈瑜娇陆陆续续做了上百次医美项目，“眼综合”“鼻综合”“苹果肌轮廓微雕”……术后引流、插管，恢复期漫长，严重耽误工作，她此时已经从公司辞职。钱东燕回到老家后，因为担心女儿，她学会了上网视频，用视频的方式关注女儿的生活。她虽然明显感觉女儿的五官越来越立体，但她分不清化妆和整形这两件事。

2019年10月，陈瑜娇对自己的五官已经很满意了，她此刻最大的愿望就是希望叶睿智能够喜欢自己。她找到原公司同事燕妮，让燕妮帮忙把自己如今的素颜照发给叶睿智，看看他有何反应。

热心快肠的燕妮立刻照办，她问叶睿智：“你没有想到现在的陈瑜娇不用P图都这么美吧！有没有后悔？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哦！”没想到叶睿智回复道：“脸是美了，但这体重和脸不搭啊……”

看着叶睿智的聊天截图，陈瑜娇期待的心情瞬间沉到谷底，至此始终降不下来的体重成了她心中最大的刺。陈瑜娇开始对体重发起了猛攻。她曾经尝试过各种减肥法，但效果都不明显。为了力求速瘦，陈瑜娇果断尝试全身吸脂，抽出了15斤的脂肪。但术后，她的食欲大增，很快反弹回130斤。

2019年11月，她又鼓起勇气进行“腿部线条再造术”，她哪里知道，其实这个“腿部线条再造术”就是切除小腿脚筋，让小腿肌肉自然萎缩后，就瘦下来了。可运动能力大打折扣，她出院后连走路都疼痛，完全无法通过运动来控制体重了。术后不久，陈瑜娇的体重直逼140斤。

对着镜子看着自己腿细腰粗的奇异身材，陈瑜娇内心抓狂了。那段时间，钱东燕每次跟陈瑜娇发起视频，她都用头发遮着自己的脸，和妈妈说不了几句话就要下线，说看见自己满脸油腻就觉得恶心。

然而，2020年春节，陈瑜娇回家过年，钱东燕发现原来140斤的女儿瘦到了120多斤。年夜饭时，她大口吃肉，毫无禁忌，钱东燕感到很纳闷。饭后，陈瑜娇关到厕所半天不出来。钱东燕敲门，陈瑜娇也不开，只听见里面有呕吐声。钱东燕吓坏了，问女儿是不是不舒服。陈瑜娇神色慌张地开门说胃痛。当晚，钱东燕逼着陈瑜娇喝下了一杯“胃舒颗粒”。她哪里知道女儿“胃痛”背后的秘密！

女儿出事后，钱东燕通过调取女儿的聊天记录，还原了女儿减肥期发生的一切。

就在过年前的两个月，陈瑜娇在医美群里发帖：“跪求不需要节食和运动的减肥法。”结果，一个群友给她私信发来一个淘宝连接。陈瑜娇点开，一个叫做“仙女管”的东西映入眼帘。

这是医院用来洗胃时的引流导管，看上去有拇指粗的透明软管，售价在30元上下。在产品介绍中，商家称“仙女管”的几大功效：平均可月瘦十几斤;使用无异物感;相对手动催吐无副作用。

陈瑜娇一开始有点犹豫，说自己怕疼，群友现身说法，声称自己就是这样一个月瘦了15斤的。陈瑜娇听完当即下单。第三天，她就在网上呼唤群友：“姐妹，仙女管已经到货，可是这么粗的管子，我刚放进嘴巴就恶心，根本插不进去，求解锁方法呀！”

群友立刻传来了一个标准的示范视频。视频中的女孩，熟练地微微仰起头，让食管和口腔之间的通道尽量通畅，然后放松口腔肌肉，把管子顺着咽喉送进去。女孩迅速弯腰，把管子另一头对着马桶，很快胃里的食物顺着管子就流了出来。

陈瑜娇边看边跟群友感叹：“这姐妹太硬核了，牛掰！”十分钟后，陈瑜娇给群友发来俩字：“搞定！”

至此之后，她每天跟群友交流插管心得，慢慢地，她从眼泪横流到镇定自若，熟练掌握了技能。陈瑜娇跟群友兴奋感叹道：“食物再也阻止不了我了！不论吃多少，几分钟之内全部导出。”

从她手机的记事本里，可以看到当时她的体重以每周3公斤的速度下降。在体重下面她还不忘记录自己的心情：“我终于知道为什么全球的美女们都热衷于减肥了，脱胎换骨的感觉太奇妙了。”

其实，陈瑜娇一直没有放弃过事业的追求。2020年初，从老家回到南京的陈瑜娇因为全国新冠疫情席卷，没有办法找工作，于是，她一直坚持在家里接一些设计类的私活。她此时的体重已经下降了25斤，达到了115斤，她给自己定下目标，三个月内，瘦到100斤，然后等疫情结束后就去冲击一线品牌陈列师的职位。然而，体重的下降速度比她想象的更快更猛，命运却以同样猛烈的方式逆转。

“仙女管”作祟陈列师殒命厌食症

心里总是隐隐不安的钱东燕也说不出哪里不对，她担心女儿减肥不好好吃饭，多次给女儿打电话，提出要去南京看她。但陈瑜娇说自己搬家了，跟公司另一个女孩合租，疫情期间，出门风险大，连地址都不给她。她安慰妈妈说：“妈，我会听你的话的，放心好啦！”2020年3月13日晚上，钱东燕和女儿又视频了一次。她看到女儿在视频里大口吃饭，心里稍微安慰了一点。为了确认女儿无恙，她又提出让女儿站起来转一圈给她看。陈瑜娇乖乖照做。钱东燕说：“女儿，再不要减了，真的很完美了！”“知道啦，别担心，我好得很！”陈瑜娇笑着撒娇道。

其实，从陈瑜娇的体重记录看，2020年3月28日，她当时已减到106斤。2020年4月28日，陈瑜娇体重跌破95斤。为了庆贺自己的蜕变，她网购了一件露肩性感礼服，在床上自拍了一张锁骨清晰，曲线毕露的照片。她发到朋友圈：“做不用P图的S码女孩，运气自然不会差！”好友们纷纷留言：“太惊人了！你简直是励志姐！”陈瑜娇沉浸在显赫战果中，她立刻斗志昂扬坚定不移地向自己的终极目标——45公斤前进。

然而，长期暴饮暴食和催吐让陈瑜娇常常感觉到头疼和胸痛。她在记录本上写道：“哎，转钟三点了，我怎么又失眠了。”

“我怎么连握鼠标的力气都没有了，还有三个图纸要画，老天，放我一把吧，真扛不住了……”

“两个月没来大姨妈了，怎么回事？”

2020年5月的一天，她体重跌破45公斤。她跟群友留言：“今天连续两次，我吃完饭刚走到厕所，还没有拿出仙女管，就一阵恶心吐了出来，这下好了，连插管都省了。”陈瑜娇的身体在不断发出警报，可是丝毫没有引起她的注意，她只迷恋日益减轻的体重。

2020年6月20日，陈瑜娇体重跌破80斤，她第一次主动与钱东燕视频。钱东燕发现眼前素颜的女儿颧骨突出，眼圈深凹，异常消瘦。钱东燕惊愕不已，而陈瑜娇则骄傲地冲钱东燕比了一个胜利的手势说：“妈，我终于做到了，40公斤！”听到这个数字，钱东燕有种不祥的预感！“女儿，妈妈很想你，也很担心你，把你地址给我，我明天来看你。”陈瑜娇依旧拒绝：“妈，我没事。”

其实，陈瑜娇感觉身体已经不再受她控制，她不敢告诉母亲自己已经停经三个月了，每天都感到乏力，什么事也做不了，两天不吃东西也不觉得饿。

当天半夜，钱东燕突然接到女儿电话，电话那头是一阵艰难的呼吸声：“妈妈，我想你，我想你来接我回家！”听着女儿嘶哑颤抖的声音，钱东燕惊醒。

第二天，钱东燕坐最早的一班火车来到南京看女儿。一进房间，她惊呆了，女儿瘦骨嶙峋，躺在杂乱的出租屋，气若游丝。房间里臭气熏天，到处都是呕吐物，几根变色的“仙女管”散落在地上。

钱东燕当即将女儿送进人民医院急救中心。当她把“仙女管”拿给医生看后，医生立刻明白了。经过诊断，陈瑜娇被确诊为神经性厌食症。医生很遗憾地告诉钱东燕：“你女儿长期用这根医疗导管来进行物理催吐，每一次催吐都相当于做一没有麻醉的胃镜，胃部和食道黏膜会大面积溃烂。同时大脑的海马体也会受到损伤，食欲丧失，器官衰竭。厌食症目前没有特效药，且治疗难度很大。”

钱东燕压根都没有想到，女儿的减肥原来是用了这样自残式的方法。她扑通一声给医生跪下，求医生救女儿的命。可是陈瑜娇的症状实在太糟了，她体内多脏器功能严重受损。2020年7月3日，陈瑜娇开始发烧，CT显示肺部感染，几个小时后，肝脏和肾脏功能出现衰竭。4日凌晨3点，陈瑜娇被转入ICU重症病房进行抢救。凌晨5点多，陈瑜娇出现呼吸困难，进行插管。4日上午9点，陈瑜娇血压急速降低。当天中午，陈瑜娇出现大面积心梗。

2020年7月4日下午4点，陈瑜娇再也没有醒来。护士们用白布包裹她仅仅剩下70斤的躯体，钱东燕扑上去，昏倒在女儿的病床前。钱东燕就这样失去了挚爱的女儿，她心如死灰。

处理完女儿的后事，那根透明的塑料管始终在钱东燕的脑海里挥之不去，她怎么都想不明白，连打针都怕疼的女儿，哪来的勇气自残？为了找寻真相，她开始上网搜索相关资料。整容、抽脂、催吐这些字眼如一根一根刺，扎进了钱东燕的心里。如果职场没有容貌歧视，如果群友们不把“仙女管”的链接丢给女儿，也许女儿现在还活着。各大电商的销售平台上，依然赫然显示“仙女管”的月销售量數以百计，多少如女儿一般的花季女孩，还在危险的边缘徘徊？钱东燕越想越愤怒，她找到律师，表示要状告群友，是她们引导女儿购买的“仙女管”。可律师表示，陈瑜娇是一个具有完全行为能力的成年人，群友的引导不需要承担法律责任。

2020年12月，钱东燕看到央视曝光了一个女孩子将一条透明软管从食道插入胃中进行催吐减肥的视频，引来了1.7亿人围观。她不寒而栗，再也坐不住了，她含泪说出女儿的故事，希望告诉那些被容貌焦虑困扰的女孩子，在职场和感情中，正确理解和看待容貌的作用，不要深陷容貌焦虑之中。同时，珍惜生命，不要做任何以伤害自己健康为代价换取“美丽”的事，不值得！

（因涉及隐私，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编辑/李明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