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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个垃圾桶

2021-04-18赵勤

飞天 2021年4期
关键词:彩霞饭盒垃圾桶

赵勤,女,中国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32届高研班学员。有小说在《十月》《上海文学》《西湖》《清明》《西部》《青年作家》等杂志发表,出版有散文集《重返阿瓦提》。

早上,李远林刚推门出去,王彩霞就走到客厅的窗户前向外面张望。窗外的天空还是灰蒙蒙的,好像要下雪了,垃圾桶旁边没有,四周也没有。他今天没有来,还是已经走了呢?

王彩霞放下没有洗完的碗,就出门了。小区一共也就二十五个垃圾桶,她转了两圈都没有找到昨天那个站在垃圾桶边的少年,只好怏怏地回家。

王彩霞对着镜子,看着她自己,谷穗式的短头发,配她瘦骨嶙峋的脸,有点突兀的紧张感。前两天李远林好像说过,这个发型一点也不合适她。她知道他喜欢长发的女人,很多年前,他们谈恋爱的时候,他就喜欢她的一头长发。如今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她的心思完全不在这儿。

王彩霞让自己一刻不停地干家务,她觉着全神贯注地擦地,就可以不胡思乱想。她把房间的地用吸尘器吸了一遍,接着用拖把拖了一遍,现在又蹲在地上用抹布抹了一遍,蛋青的地板上光亮的可以照见人影。当她把拖把放进桶里冲洗的时候,水龙头的水开的大,拖把转动甩出的一滴脏水滴到了她的眼睛里,眼泪终于冲出了眼眶。

你现在不适合呆在家里,这是李远林说的话。他希望她可以出门工作,像从前一样。是的。可她不能出门工作,她不能想象自己对着陌生人,眼泪流下来的样子。她现在还不能,像从前一样。

那件事过后,李远林请了三天假。两个人在家里,她躺在床上,没有睡着,就只是躺着。李远林在书房,她没有过去看,不知道他在干什么,一天也没有弄出点声音。三天了,两个人说了不到十句话,也没有怎么吃东西。第四天,他上班去了。

衣服洗了,家具器皿也都擦拭过一遍,这个一百二十平的房间里再也没有什么家务活需要干了。她走到厨房里,給自己倒了一杯热水,坐在餐桌前,慢慢喝着。她看着擦拭过的家具光洁如新,心里有点满足感。她知道这种感觉是大多数热爱家庭生活的妇女所共有的。

她希望李远林下班回家时,可以看到她打扫过的房间,感受到洁净和安定。她不能平复他的伤痛,她也很难受。她能做的就是给他一个洁净的环境。他因为工作忙,不能请假,他是一名外科医生。

他们俩的对话经常简短到一两句,还是每天都一样的。

我去上班了,他说。

好,她说,

你自己弄点东西吃,别老收拾房子,他说。

好,她说。

中午太阳好的时候,出去转转,别老呆在家里,他说。

好,她说。

他知道他说什么,她都会说好。她只是那么答应一下,她还是会拖地,还是会呆在家里,直到他回家。

出了那件事之后,她一直都不怎么出门,没有心情收拾自己,没有心情做饭。她生命的大部分好像跟着儿子一起走了。

她知道隐忍是一种素养,懂得这种素养对一个家庭妇女的意义,它远比男人在社会上的活动能力更为重要,它可以让她在面对家庭变故的时候,更好地应对。她知道照顾家庭,抚养孩子和签售业务单一样,都少不了隐忍、刻苦耐劳的素养。她的内在里潜藏着一种与生俱来的从容和安静,这使得她在面对突发变故时有一种绵延的韧劲。这种韧劲,曾经使她有信心经营好一个家庭,当好一个母亲。可是,现在儿子没有了,她不再是母亲。一想到这个,就让她难受。

是什么吸引了她走到他身边,直到现在她都不知道。那天早上李远林照例去上班。咣当一声,防盗门关上了。一天又要开始了。做什么呢,做什么才可以让这时间过去?还要再过十个小时李远林才会下班回家。他回家来,也是两个人等着时间过去。王彩霞的心里有点堵,她去储物间,拿出吸尘器,准备插插头了,却又看见地板还算干净,不需要吸尘器,又把吸尘器放回储物间。她拿了抹布,在洗脸池子里洗了洗,来到客厅窗台前准备擦拭窗台。

她喜欢干家务。这些擦擦洗洗的事情,可以把她的思想控制在某个范围里,让她精疲力尽,晚上能睡着觉。擦擦洗洗,是的,擦擦洗洗。这一段时间她都是这么打发时间的,玻璃并不脏,外面冷,也没有怎么开窗户,所以台面不是很脏,但她还是把君子兰搬下来,放在地面上,手里只是习惯地擦拭着,先从左面擦过去,再去洗一下毛巾,然后再从右面擦一遍。

就是这个时候,她看见窗户外面有一个男孩子,围着单元门前面的垃圾桶,走来走去,像是在找什么。垃圾桶有什么好看呢。她去洗了毛巾,回来搬君子兰时,他竟然还在那里站着。仔细看,还是个孩子的模样,身体瘦高,头发有点长,看不清楚长什么样。她换到卧室的窗户前,男孩子仍然低着头,像是在找什么,又像是在思索着什么,尽管换了一个角度,她还是没有看清楚他的脸。

她想了想,去厨房和卫生间收拾了垃圾袋,穿上长羽绒服准备出门倒垃圾。她还没有到垃圾桶前,他已经朝前走了,身体单薄,缩着脖子,好像怕冷似的。

回到家里,脱下羽绒服,身上微微有点汗。她去厨房倒了一杯水,坐在沙发上喘口气。杯口的热气熏的她眼睛发潮,不由又往窗户那里看了一眼。窗外阴沉沉的,好像要下雪似的。

那个男孩子走了,只有垃圾桶兀自立在那儿。

初冬的天气,树叶都黄了,有些掉落在了地上,灰扑扑的。王彩霞看了一会窗外,百无聊赖,什么也不想干,脑袋昏昏沉沉。

儿子领着一个姑娘来到她面前,说是他女朋友,态度很坚决地告诉王彩霞,自己要娶这个女孩,不管她同意不同意,说完自顾自地领着女孩去了自己房间。王霞还没有反应过来,儿子怎么就要结婚了?她在愣神的功夫,儿子抱着篮球,气喘嘘嘘地跑到她身边,说是饿了,要吃饭。王彩霞记得冰箱里还有包好冻着的羊肉茴香馅饺子,她赶紧去厨房打着火,烧了一锅水。火很大,火苗舔着锅底,烧了好一会,就见锅里的水冒着热气,就是不开锅,真是急人。儿子耷拉着脸,吃不上饺子,失望的要走,王彩霞着急的火烧火燎,就在这个时候突然醒了。

王彩霞给自己下了西红柿鸡蛋面,已经煮好了,她却磨磨蹭蹭地没有吃,而是转身又去客厅的窗台前。这会他又来了,她看清楚他还是一个孩子,皮色苍白,脸上是一副与年龄不相称的厌厌的表情,身子倚在垃圾桶旁边的一棵老榆树身上,眼神近乎单纯而又专注地看着前面某个虚空的地方。她在观察他,她装作整理窗台上的花和花盆,但她发现,他并没有在意她。他好像什么也不在乎。她看见有人去扔完垃圾,转身走了。他就会走到垃圾桶跟前,伸手在里面翻找着什么,然后又转过去倚在树身上发呆。

天灰扑扑的,她觉得世界仿佛隔绝了,她和丈夫之间,她和这个翻找垃圾的少年之间,都是隔绝的。她觉着需要做点什么,她去厨房把锅里剩下的面条盛在饭盒里。

他专注地看自己的手指头,并不理会有人走近到身边。八九岁或者十一二岁的样子,衣着单薄但是干净,薄薄的单眼皮有点像自己的儿子。自从儿子不在了,她看见年龄相仿的少年都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这个男孩子显然比儿子小几岁,也比儿子单薄得多。她不知道自己到底要做什么,只是不受控制地走到他跟前。她看着他,接着把饭盒递到他面前。他茫然地看着她,眼神清澈而无辜,有点迟疑地接过饭盒。她注意到他的手指修长苍白,可并不脏。她越看越觉着他稚嫩可爱。他也是某个母亲的心肝宝贝,他在这里翻垃圾,他的母亲知道吗?她转身离开时,他转过身去,打开饭盒,不出声地吃了起来,看样子他应该有一天没有吃饭了。她注意到隐藏在他眼睛里的那种有点害羞的神情,据此她判断他是个好人家的孩子——他会害羞。

这个早晨她已经出了两次门,房子周围都看了,没有看见他。

昨天下午她打开冰箱拿出一把韭菜和几个鸡蛋,在厨房里洗洗切切,准备晚饭包饺子。等她把鸡蛋炒熟,准备拌饺子馅时,她终于从厨房的窗户里,看见丈夫走在单元门前面的小路上。

她第一次像看一个陌生人那样打量他。他老了。背有点驮,走的十分缓慢,像是不情愿回家似的。

他回到家里时,看到地板是干净的,厨房里的炉子上烧着黑茶,她在厨房包饺子。他脱掉外套,掸掉裤脚的灰尘,在地垫上蹭了蹭鞋,这才换上拖鞋。他一定是看见房子被精心打扫过了。

“你给君子兰浇的水太多了,花的根会烂掉的。”他在阳台上,摆弄着花盆,说话之际,他用小铲子松花盆里的土。自从儿子不在了,他还是第一次下班进屋就去阳台上摆弄花草。她注意到,刚才他没有说“死”这个字。她在厨房里包饺子,看了看阳台上的他,没有说话。

他的皮肤有点黑,还没有到五十岁,两鬓已经有了白头发,胡子没有刮干净,身材偏瘦,虽然已过中年,还没有发福。

他一个人在阳台上,咕哝着,摆弄着花草。水开了,她开始煮饺子。他现在饭量小了,二十一二个就可以了,年轻那会他一顿要吃三十五个才能饱,儿子也要三十五个,她自己有十五個就可以了,一家人吃饺子,一顿就要包到八十五个左右才可以。

她爱包饺子,父子俩都爱吃,儿子还没有进门就会嚷嚷着饿了,一看包饺子了,会大声问她是不是韭菜鸡蛋的?儿子喜欢吃她包的素馅饺子……不是说好了不想了吗,她下意识地摇摇头。抬眼看了看阳台上的他,佝偻着背,背对着她,面朝着夕阳,看不清在弄什么。夕阳透过玻璃窗照进来,一刹那间,她感觉到好像是从前的很多天、很多年一样的场景,心里不由一酸。她背过身去,抬手用衣袖抹了一下脸。

王彩霞拿了碗筷,在餐桌上摆。一副放在餐桌左边,是丈夫李远林习惯坐的位置,一副在右边,是她自己的,直到放到第三副筷子,她楞了一下。这时候李远林已经洗过手,坐在餐桌边,等着开饭。她用余光看了一眼,接着摆上了剩下的第三只碗。他看见了,没有说话。她也知道,他看见了她看他的那一眼。

因为她习惯性的摆上了儿子的碗筷,刚刚有点松动的气氛,又变的小心翼翼。两个人都不再说话了,低头吃饭。

儿子也喜欢吃饺子,李远林看到饭桌上的饺子,喃喃自语了一句。王彩霞没有回应。他们还能说什么呢,怎样也不能抹去烙在内心的痛。

十七岁的儿子,一米八的大个子,前一天还是活蹦乱跳、生龙活虎的,他打篮球、踢足球,走起路来风风火火,饭量是李远林的两倍。早上上学去,突然就遇上车祸,该赔的赔了,来慰问的也来了。现在大家都回到了正常的轨道上。可是他俩回不去,那是他们唯一的儿子。

银行卡上多了很多钱。他们宁愿没有。他俩害怕回忆往事,每天吃饭的时候,禁不住想儿子,但是两个人又尽力避免谈论他。这时,儿子好像就坐在桌边,只是他们陷入沉默中,谁都没有说话。

晚饭后下了一点雪,她说要出去走走。李远林穿了棉衣,陪她出门在小区里转。雪不大,是一粒一粒的,飘到地上也就化了,地上有点滑,她小心翼翼地走在李远林的右边,挽着他的胳膊,眼睛四下里望望。

她没有看见那个小男孩,心里希望看见他,又不希望他此刻还在外面冻着。小区不是很大,二十多栋楼,一会也就走完了。她的脚步不由拖拖沓沓起来,空气有点凉意,李远林心情还算好,他希望她能再多走走,到离小区一站远的公园去走走。她推说累了,回家吧。

晚上她没有睡好,一晚上都在做梦,一会是儿子倒在血泊中向她求救,她抱着儿子,眼看着血一直从他身体里流出来,那种绝望和无助扯着她的心在痛,她恨不得倒在血泊中的是自己;一会是捡垃圾的那个小男孩被人围着追打,他扯着她的衣衫,你带我回家吧!他的眼神凄切,神情绝望。有人围了上来,不明就里的看热闹。他一定是个有病的孩子,她在想,这么大的人怎么不知道家在哪里呢?看热闹的人多了起来,他的眼神里有了躲闪和害怕的意味,从他那张咧开的嘴里发出近乎绝望的呼喊,“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他松开了她的衣襟,边说边往后退了一步,脑袋不住地左右摆动。她就是在这个时候醒的,一身的冷汗,看看手机,才凌晨六点一刻,窗外还是黑的。她看看身边的李远林,此刻他还在睡梦中,背对着她,发出均匀的鼾声。她重又躺下,却再也睡不着了。

已经中午了,她没有感觉到饿,却还是拿出昨晚速冻的饺子,接着往锅里添水,打着火,烧水。她忍不住揭开锅盖看,水还没有开,她又盖好锅盖。就在这个时候她抬眼看向窗外,透过厨房窄小的窗户,她好像看见他了。这时锅里的水沸了出来,炉灶上的热水四处流着,她慌忙拿抹布去擦拭,又给锅里加了一点凉水。等她再看去,他已经不在那边了,也可能是窗户的墙壁挡住了视线,她看不见他。

她把煮好的饺子盛在白色的瓷盘子里,装了冒尖的满满一盘。她就站在锅边,用手捏了一个放进嘴里,有点烫,盐味有点淡,这些她都没有在意,她只是无意识地咀嚼着。然后,她拿出橱柜里的饭盒,用筷子把饺子一个一个夹到饭盒里,摆成一排挨着一排,排列整齐。

她穿上棉衣,没有围围巾,就拿着饭盒出来了。刚一跨出单元门,她就看见小男孩果然还在,他在离垃圾桶四五米的地方站着,眼睛好像看着垃圾桶,背靠着一棵榆树,一阵风吹过,树上荡下来的雪粒落在他胸前和肩上,也落在他的头发上和眼睫毛上,他不躲,也不动,就那么呆呆地依靠着树站着。

她心疼这个小孩,那么小,却好像有很多的惆怅。看样子他应该还没有找到吃的。她赶紧走过去,把还是温热的饭盒递给他,说,吃吧,吃吧,不够家里还有。

男孩没有说话,迟迟疑疑地伸过手,接上饭盒,小心揭开盖子,然后用手抓着饺子往嘴里送。

慢点吃,别噎着,她说。他好像听懂了,又好像笑了笑,她好像看见儿子的样子。不知道过了多久,男孩子吃好了,用饭盒碰了碰她的手臂,她才缓过神来。

她拿着饭盒,往家走,铝制的饭盒此刻没有了食物,有点冰手,她心里乱糟糟的,没有在意。要进单元门的时候,她猛的回头,发现他跟在她身后,也站住了。她有点迟疑,还是把他领进屋。她给他洗了手,他像个五六岁的小孩子,任她把他的手放在温水下,任她用毛巾擦他的脸、他的头发。她翻箱倒柜找出儿子小时候的衣服,让他换上,他不说话,顺从地任她把他打扮起来。然后她领着他,把他带到沙发前坐下,给他打开电视,让他自己挑台看。他还是一直沒有说话,脸上微笑着,从他进到她家里,他就是一脸仿佛梦幻一样的微笑表情。

她怀疑他不会说话。

她在厨房里洗碗,收拾台面,她听见电视的声音被调大了一点,她不由的微笑起来,她想象着是自己的儿子在看电视,像从前一样。

这个下午,她是充实的,她给他说话,她说她是多么想念儿子,她告诉他她儿子的样子、喜好,她说她知道他不是她儿子,可是他很像她的儿子。她絮絮叨叨说了很多。他脸上有微笑,好像他在听,只是他没有说话。她觉着好像他都听懂了。她给他削苹果,他默不作声地拿在手上,转着圈,小口地啃着。

乌鲁木齐的冬天,天黑的早,还不到七点屋外已经灰蒙蒙了。李远林还要一个多小时才能到家。她打开冰箱,有土豆、鸡蛋、西红柿,还有一棵大白菜,她正盘算着做什么饭。

一群人吵吵嚷嚷地进到楼道里,“咚咚,咚咚”震天响地敲她家的门。她关上冰箱门,走过去,刚打开一条缝,外面有个矮胖的女人冲了进来,把她撞到一边,奔向沙发,一把拉过男孩子,大着嗓门冲着她吼着什么。几个人一下涌进了客厅,对着她吵吵嚷嚷着。每个人都在说话,每个人声音都很大,可她一句也没有听清,她着急地看着男孩子。面前的人挡着她,她走不到他跟前去。

男孩可能是被胖女人抓疼了,也可能是一下见到这么多人,害怕地哭哭啼啼起来。房间里好像变成了菜市场,除了她,大家都在大着嗓门说话。

就是她,我看见的就是她。

看着挺正常的一个人,怎么能这样啊?

前几天,我就看见她在拉扯这个孩子呢。

也怪可怜的,自己的孩子没有了。

……

再回到家已经是半夜。那个胖女人给派出所的人说她的孩子有点病,这几天总是自己跑出去,而这个疯女人想要拐骗她的儿子。王彩霞说自己没有疯,没有拐骗孩子,只是想和他说说话,他那么像她的儿子。派出所做记录的人看她的眼神,让她不自在,好像她真的疯了。

派出所里闹嚷嚷地,一直都有人来来往往,没有人用心听她讲话。然后李远林来了,他给派出所的人保证,她没有精神病,她听到他和他们说话的声音,她听到他在述说他们儿子的事情。她已经不想说话了,她觉着他们才是疯了。

他没有问她事情的经过,出了派出所,他就只给她说了一句,我们回家吧。

她一进门,把所有的灯都打开,客厅里亮如白昼,地面上被那几个人踩的脏脚印还在。她在卫生间里洗拖把,洗抹布。他拿过簸箕,一下一下把地上的渣滓扫进簸箕。她开始拖地,角角落落都拖到了,她很认真地在拖地。两个人都不说话,他拿过一条毛巾,在擦地,原来是她准备在用拖把拖完,就要用毛巾再擦一遍的。现在他在擦。窗户外面一片漆黑,房间里灯火通明,两个人在搞卫生,她在前面拖,他跟在她后面擦。过了好一会,她放下拖把,瘫坐到了地上,眼泪这才流下来。李远林走到她跟前,坐在她边上,拿出兜里的纸巾,一下一下擦拭着她的眼泪。

她觉着自己老了,不再出门买东西。菜、生活用品都等着李远林下班回来买。白天的时候,她也不再出门倒垃圾。她只在天将黑时,家家户户都在做饭的时间,院子里没有人时出去散步。

他牵着她,随她在院子里走来走去,他知道她在默数着垃圾桶,好像总担心少了一个,他跟着她后面数,有时候走着转弯处,没有看到,以为少了一个,再往前走一点就又看见了,可能是被清洁员移动了位置,又或者被树木挡住了视线,其实每次都是二十五个,不多不少。两个人的生活习惯也就这样固定下来了,总是在将黑未黑的时候出门散步,各自默默地数垃圾桶,总也是不多不少。

他每天上班时,都会说我去上班了。

她会说,好。

你自己弄点东西吃,别老收拾房子,他说。

好,她说。

中午太阳好的时候,出去转转,别老呆在家里,他说。

好,她说。

他知道他说什么,她都会说好。她只是那么答应一下,她还是会拖地,还是会呆在家里,直到他回家。日子好像又回到了从前,可还是有点不一样。

那天李远林调休在家,屋外少有的阳光灿烂,吃过饭,他打开电视,听着午间新闻,昏昏欲睡,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不知道过了多久,他醒了,她不在,客厅里空空荡荡地,他心里有点慌。他喊她的名字,她答应了一声,原来,她在厨房,她站在窗户边,望着外面,白花花的阳光有点刺眼,她眯缝着眼睛望着窗外,李远林顺着她的眼神注意到窗外的小路上,一个穿着蓝色羽绒服,带着红色的绒线帽子的小男孩,跑来跑去地在追一个棕色的皮球,男孩大约五六岁的样子,穿的太厚,走不利索,皮球滚到路的那一头,男孩子蹒跚着追过去。他不知道看见她站着看了多久了。

他走过去,握着她的手,打开窗户,揽过她的肩头,从后面抱着她,他把头埋在她的头发里,深深地闻着她身上的味道。他说,我们去福利院领养一个孩子吧!

你愿意吗,她说。

我愿意。再说,为了你,我也愿意啊,他接着说,我们下午去看场电影,晚上再去好好吃一顿,你需要放松一下。

责任编辑 郭晓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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