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伯陵

一

1572年，48岁的张居正出任内阁首辅。新官上任，他就掏出手术刀挑破脓包，施展精湛的医术为帝国疗伤，这把刀的名字叫改革。

第一招叫作考成法。张居正命令六部监督地方，六科监督六部，那么谁监督六科呢？不好意思，只有内阁亲自上马了。而内阁中唯一说了算的只有张居正。这样做的目的是为了政令统一，不至于像以前那样，所有人都能插嘴。很快，大明帝国就“虽万里外，朝令夕奉之”。

四年后，山东、河南的19名官员没有完成征税任务，被革职、降级处理。身家性命都快不保了，甩开膀子玩命干啊。结果第二年的税收就达到430万两，比前任皇帝在位时增长74%。

第二招叫作一条鞭法。在这之前，明朝的税收是征收实物。种田的交粮，织布的交布，捕鱼的交鱼，反正手里有什么就交什么。但这种方式存在一个问题：征收的过程中有太多的“可操作”空间。比如，官吏为了贪污，会指责交上来的粮食成色不足，重量不够，让老百姓多交粮。多余的部分，官吏收入自己的口袋。很多老百姓因此破产，被逼无奈，只好去当流民。

现在张居正改用白银征税，算是统一了标准，同时使地方官员难以作弊，进而增加财政收入。很多事情，其实不是怕要求严格，而是怕标准不清晰。在“一条鞭法”的标准下，老百姓可以清楚地知道自己要交多少钱。

第三招叫作清查土地。在过去的很多年里，大明朝究竟有多少耕地，朝廷是模糊的。很多豪门地主为了少交税，就利用关系网少报或瞒报。很多人为了不交税，也把田地挂在地主名下。

账册上的田地少，交税就少，政府对人口的控制就弱，造成的后果就是官府不能有效控制基层。张居正下令清查土地，政府控制力急速增强。

三项大招施展开，张居正整顿了官吏，安抚了民众，充实了朝廷，完成前人从未有过的功业。朝野上下，赞誉极高。

二

日月并明，万国仰大明天子。

丘山为岳，四方颂太岳相公。

这是一位官员写的拍马对联，他用黄金制成后送给张居正，而张居正又堂而皇之地挂在自家客厅。狂吧？还有更狂的呢。16岁的万历皇帝想给母亲重新装修一下宫室。毕竟操劳了一辈子，好不容易熬成了皇太后，也该享享清福了。张居正说：“不行，祖宗们营造的宫殿已经很完美了，不必乱花钱。”

张居正的母亲从老家进京，马上就被接到皇宫，得到了皇太后的接见。她们手拉手说着家常话，仿佛相见恨晚。

而半年前，张居正回乡葬父更是气焰煊赫。他乘坐三十二人抬的豪华轿子从京城出发，一路翻山越岭回到江陵。轿外有戚继光派来的火枪手忠诚地执行护卫工作，轿内有两个少年仆人在卧室伺候。千里路程，所到之地都有官员在路边迎接，就连藩王也必须低下高贵的头颅，给这位出身寒门的名相挤出笑脸。

此时的大明帝国，唯张居正独尊。万历皇帝说：“先生之忠上薄云天。”皇太后说：“没有张先生，哪有我们母子。”官员们说：“张先生身负不世之才，是明朝的大救星。”

当然，也有改革的受害者对其恨之入骨，但他们能发出的声音实在太弱小，早已被淹没在一片赞颂声中。

三

1582年，张居正去世。做了十年首辅，他耗尽所有精力才留下高效的政府、富庶的仓库、干练的队伍和知足的百姓。

他早年间曾许下宏愿：“愿以深心奉尘刹，不予自身求利益。”可在此时，张居正头上的每一个光环、被赞颂的每一件事，都成为摆弄权柄、谋求利益的罪证。首先发难的，正是万历皇帝。他发布诏书：“以前清查田地期间，有很多不法行为，所以那次登记造册的数据是不准的，作废吧。”

皇帝用一纸诏书撕开口子，天下人统一跟进。曾经兢兢业业执行考成法、一条鞭法的官员，如今变成恶棍张居正的帮凶和走狗，必须下岗让位给“贤才”。曾经办事不力的庸人，如今却变成不和坏蛋同流合污的“民之父母”“國之干城”。他们现在是皇帝拉拢提拔的对象。

半年后，张居正彻底变成臭狗屎。大明百姓骂他是人渣、败类，官员骂他是独夫、民贼，皇帝认为他是言行不一的伪君子，就连官方的盖棺定论，也是欺君、受贿、结党。当初夸张居正清廉、洁身自好的群众，也自动出来揭发：“他有几十个老婆，戚继光成天给他送海狗鞭。”王世贞专门写文章：“日饵房中药。”

黑白变化如此之大，不过生死半年间而已。

四

在张居正的尸体上，所有人都能得到想要的一切。

自从继位起，万历皇帝就再也没有看见过太阳。张居正巨大的身影笼罩了紫禁城，皇帝的权力、威望、话语权都被他收入囊中，万历生活得胆战心惊。

打倒张居正，万历将继承一切。张居正的身影有多高大，万历收获的经验值就有多丰厚。就像战场上的将军，越强大的敌人越能成就自己的功勋。

官员们将获得光明的前程。张居正已死，他再也不能为帝国和自己带来好处，那就不妨追随皇帝，爬到张居正的尸体上啃两口。啃多少不重要，关键是态度：“陛下，我选择了您的队伍，以后就是自己人啦，有好事可别忘记我啊。”

位高权重的官员，还可以趁机给追随张居正的人下绊子，然后扩大势力安排自己人。曾经努力工作的好官员为什么被扣帽子？还不是为了给别人腾地方嘛。

最基层的地主，纯粹是为了私利。你不是清查田地、搞一条鞭法嘛，让土豪老爷们少赚多少钱？身价缩水多少倍？打倒张居正，才能回到阳光灿烂的日子。

至于老百姓，很多人看不懂张居正的谋划，他们只是盲从，枯燥的生活和逼仄的眼界，让他们渴望看到大新闻。而权威的坍塌，更是让荷尔蒙飙升的兴奋剂，大人物秘史是他们最喜闻乐见的东西。

可想而知，当张居正的流言满天飞时，这部分人看热闹到停不下来，还会两眼发红地嘶吼：“再来点猛料！”

飓风过岗，无人能回头。张居正的同路人早已被剥夺了话语权，发出的微弱声音早已被咆哮淹没，他们只能等待命运钟摆的审判。

五

1584年，朝廷派人去荆州张居正老家抄家。抄家共搜出白银十万两，还有万历皇帝赏赐的四张书法，纸张上写满了“忠”字。张居正的弟弟和两个儿子被发配充军，长子张敬修被逼自杀，死前留下的遗言是：“告知山西蒲州相公张凤盘，愿他辅佐圣明天子于亿万年也。”

张凤盘，就是现任内阁首辅张四维。对了，还有张居正的战友冯保，他被万历皇帝宣布有十二大罪证，最终被软禁在南京明孝陵。

一个时代过去了，明天将升起新的太阳。阳光下的人们会讲述新的故事，偶尔还会对张居正的往事津津乐道。

生前，他好像天使降临人间;死后，他如同恶魔走出深渊。

（摘自《一读就上瘾的中国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