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敞开即创新
——毕飞宇《小说课》的曼妙世界和创新意义

2021-04-17

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 2021年9期
关键词:二嫂毕飞宇圆规

柳 宏

内容提要:作家驻校不仅对高校教学改革提供了他者视角,也对小说批评带来了崭新景观。毕飞宇《小说课》以其超越“时代背景”“段落大意”“中心思想”的传统视域,努力抵达“好小说”高度的解读门径、艺术分析,打破了长期以来评论家垄断小说批评的局面,颠覆了评论家小说批评的固有模式,敞开了小说文本曼妙旖旎的艺术世界,真实呈现了小说文本的刀光剑影、轻逸空灵、恢宏深邃,生动诠释了西方诠释学“文本敞开即文本创新”的经典论断。

毕飞宇的《小说课》共收集了他在南大、北大、浙大、鲁迅艺术学院等地的演讲及讨论小说、阅读体验等10篇文章。毕飞宇以小说家独有的敏锐、独特的嗅觉、独具的体验,敞开了文本的独特世界,具体生动地演绎了西方诠释学“文本敞开即文本创新”的经典论断。

一 蛮横霸道的解读门径

毕飞宇大胆地选择了古今中外耳熟能详的名家和名著,在大学课堂上进行解剖,力图在千千万万大学中学师生塑造的“哈姆雷特”原型上,通过“实践的分析”1,再造一个独特的“哈姆雷特”。

毕飞宇切入文本的路径堪称蛮横霸道。他如此敞开《促织》的文本世界,“读《促织》,犹如看苍山绵延,犹如听波涛汹涌”2;分析《水浒传》中的林冲、《红楼梦》中的王熙凤,由“走与走”三个字,归纳描摹林冲所“走”之行程与王熙凤所“走”之姿态,呈现小说内部的“逻辑”与“反逻辑”;解读《项链》,通过一个简化的等式“(女人)一晚的虚荣=(女人)十年的辛劳”,实即“假项链”和“真项链”展开主人公的人生旅程;读汪曾祺的《受戒》,从反讽的角度,用“倾庙之恋”四个字统摄庙里庙外的人生百态,折射小说隐含的意蕴诉求。这样的解读可谓独辟蹊径、石破天惊,带给读者广博恢宏的体验。

他将仅仅1700字的《促织》与恢宏、壮阔、深邃的《红楼梦》比较本就出人意料。再从《红楼梦》第六回说起,说那是《红楼梦》描写“世相”的“真正开篇”,又先拿“贱人”刘姥姥“开涮”,然后居然说出,《促织》的开头,“这短短小小的85个字和《红楼梦》的史诗气派相比,它一点也不逊色”。这样的论断,既往的评论家还真没有这么大胆的。当然,毕飞宇自有他的理由,因为《促织》85个字的开头有两个“亮点”:“一个是一句话:‘此物故非西产’;第二个是一个词:‘有华阴令欲媚上官’里的‘欲媚’。”既然“此物故非西产”,悲剧就不该在这里发生了。然因“宫中尚促织之戏”,又因“岁征民间”,故没有蛐蛐的地方偏偏就出现了关于蛐蛐的悲剧。所以“此物故非西产”这句话,使小说一下子具备了荒诞的色彩,具备了魔幻现实的色彩。“欲媚”是什么?“从根本上说,其实就是奴性”,“关于奴性,鲁迅先生几乎用了一生的经历在和它做抗争”。奴性文化说到底就是“欲媚”的文化,处在“欲媚”这个诡异的文化力量面前,《促织》中所有的悲剧,只能是按部就班的、不可避免的,你逃也逃不出去。

毕飞宇总结,“如何读小说:我们要解决两个问题,一个是关于‘大’的问题,一个是关于‘小’的问题,也就是我们如何能看到小说内部的大,同时能读到小说内部的小”。就《促织》而言,毕飞宇认为,蒲松龄一开始就把“倒霉蛋”成名的命运“摁到了谷底”,因为他“为人迂讷”,更因为他碰上了“猾黠”的里胥,成名浑身潮湿,乌云密布,只能“忧闷欲死”“惟思自尽”。然天无绝人之路,小说出现了一个既神秘又神奇的神圣“驼背巫”,其“唇吻翕辟”之间,居然产生,“各各悚立以听”的气场,居然指导成名得到了“巨身修尾,青项金翅”的促织。于是乎“成名大喜”,毕飞宇让他回家,“赶紧的,惯孩子,搂老婆,发微博,唱卡拉OK”。小说绵延抵达了珠穆朗玛高峰。然好景不长,毕飞宇以“飙车”的速度往下“摁”,一下子“掉进了冰窟窿”。“摁”不下去了。毕飞宇接下来开始了“反弹”,但反弹得“抑扬”“跌宕”,“孩子”活了,但活得不彻底,因为“傻了”,化身促织了。因为是小孩变的,故短小,成名“劣之”。小虫急了,跳到了成名衣袖上。成名抓不到其他蟋蟀,只能“喜而收之”。接着该上演“斗蟋蟀”大戏了。“这一段写得极其精彩,可谓漫天彩霞,惊天动地。”第一是“推波”,是让无名小鬼小虫推倒了战无不胜的“蟹壳青”。第二该“助澜”了,斗谁才称得上“助澜”呢?就像乔丹突破到了篮下,是投还是“扣”,“投”是两分,然“扣”是六分。“投”依然是“推波”,有意思吗?“扣”才是“助澜”。选什么呢?“蒲松龄的选择有许多种,鸡、鸭、鹅、猪、牛、羊,也许还有老虎,狮子,狼。”最后,蒲松龄认准那只鸡才是“澜”。毕飞宇似乎比蒲松龄还要自信:“我敢这么说,在蒲松龄决定写《促织》的时候,那只鸡已经在他的脑海里了,没有这只鸡,他不会写的。从促织到鸡,小说的逻辑和脉络发生了质的变化,因为鸡的出现,故事抵达了传奇的高度,拥有了传奇的色彩。在这里,是天才的勇气战胜了天才的想象力。”可见,毕飞宇的解读抑扬顿挫、九曲回肠,展示了苍山绵延的景观,呈现了波涛汹涌的浩瀚。

二 曼妙旖旎的艺术世界

毕飞宇的小说解读别具一格,别有洞天,他以小说家特有的嗅觉敏感,以他与众不同的艺术直觉,以他天性的犀利和锐利的锋芒,在经典小说中入乎其内,出乎其外,他的赏析描画、解剖挖掘情理兼备,意趣曼妙,既有生气,亦有高致,揭开了小说的神秘面纱,敞开了小说曼妙旖旎的艺术世界。

小说《促织》,阅读史、接受史上长期习惯于“苛政猛于虎”的主题解读和政治诠释,然毕飞宇一反常规,打破俗套,时时给人惊艳诧异的审美震撼。仅《看苍山绵延 听波涛汹涌》的解读标题就带给你滚滚而来的磅礴气势,且伴随成名一步步抓到“巨身修尾,青项金翅”的蟋蟀而“大喜”时,让你抵达喜马拉雅山脉的高峰,“看到了珠穆朗玛峰的巍峨”,然就在此时,就“一眨眼”的工夫,又毫不留情、十分残忍地将你“飙”进马里亚纳海沟。这一高一低、一扬一“摁”之间,牵手你在云间驰骋、在海底遨游,充分体验到小说的纵横捭阖和汪洋恣肆。

出人意料的是,毕飞宇并不就此止步,他还要前行。他要在“马里亚纳海沟”进入小说的内部世界,在水纹崖层中抽绎探析小说的曼妙景观和斑斓色彩。果然,毕飞宇在海底看到促织死了,成子尸于井下,“夫妻向隅,茅舍无烟”,成子神气痴木、奄奄思睡。海底完全是一幅阴森恐怖、冰冷漆黑的白描图画。至此,小说必须反弹上浮,上浮的过程是由“小促织”的五个动作曲折推进、曼妙演绎的。值得注意的是,作为小说家的毕飞宇从这五个动作中不只看到了小说的形式意味,更重要的是参透了小说的情感力量。因为成名与“小虫”的表演中,成名“不复以儿为念”,忽闻门外虫鸣,则“喜而捕之”,最后“喜而收之”,显得十分无情,因为在成名心目中,蟋蟀比儿子重要。而“小虫”在鸣叫跳跃中与成名迷藏游戏,生动有趣,在成名“以其小”“劣之”后,竟“忽跃落襟袖间”。至此,毕飞宇敞开了小说的秘密:“促织是孩子变的”,但唯一不知道这个秘密的是父亲成名,显隐之间构成了文本的“戏剧性”。父亲“不复以儿为念”,麻木无情,冷酷残忍,九岁的儿子竟然懂得为父亲分忧解难,为弥补自己的过失,竟然投井化作小虫,轻捷善斗,所向披靡。“小虫”的有情虽然温暖,却同样阴冷悲凉,让人悲痛欲绝。毕飞宇说“请注意,关于促织,《促织》从头到尾都用了相同的词,‘虫’。这里不一样了,是‘小虫’,我再说一遍,是小虫哈,很有感情色彩的。即使克制如蒲松龄,他也有失去冷静的时刻”。毕飞宇由“虫”到“小虫”的变化中读懂了蒲松龄内心汹涌的波涛,“小虫”确实小,因为成子小,只有九岁,九岁的孩子能变成多大呢,只能变成“小虫”,小得成名“劣之”,但小归小,然担当不小;尽管小,却有远大的目标,他要拯救他的父亲,他要挽救家庭的命运,但是按照常规、按照逻辑他办不到,他只能投井,但又不能死,只能变傻,小说只能通过魔幻的力量、荒诞的力量,实现他在现实世界中无法实现的理想和目标。这里,毕飞宇从“小虫”的意象中看到了小说的情感波涛,体验到小说独特的抒情姿态。

长期以来,人们习惯于遵循“知人论世”的模式,从文本中探求作者的创作倾向和情感诉求,但毕飞宇颠覆了这一阅读期待。他认为:“阅读小说和研究小说从来就不是为了印证作者,相反,好作品的价值在激励想象,在激励认知。”如此,毕飞宇的小说解读常常“不关心作者”,只是“阅读文本”,在“阅读文本”中活化创新,展翅飞翔,“将此意境缔构于吾想望中”3,呈现小说文本的绰约风姿,敞开小说艺术的华丽色彩。

关于《故乡》,已经在阅读、接受、评论的过程中经典化了。经典化的过程形塑了不计其数的解读模式和研究套路。谁也想不到,毕飞宇读《故乡》,“首先会感到冷”,“不是动态的、北风呼啸的那种冷,是寂静的、天寒地冻的那种冷”。“冷是鲁迅先生的一个关键词”,“冷构成了鲁迅先生的辨别度”,“他很冷,很阴,还硬,像冰,充满了刚气。关于刚,有一个词大家都知道,叫‘阳刚’。从理论上说,阳和刚是一对孪生兄弟;阴和柔则是一对血亲姊妹。它们属于对应的两个审美范畴。可是,出大事儿了,是中国的美学史上,伴随着小说家鲁迅的出场,在阳刚和阴柔之外,一个全新的小说审美模式出现了,那就是‘阴刚’。作为一个小说家,鲁迅一出手就给我们提供了一种全新的审美模式,这是何等厉害”。不仅如此,毕飞宇继续敞开,“在中国现代文学里头,基础体温最高的作家是巴金”,“这个作家是滚烫的,有赤子的心,有赤子的情”。“基础体温最低的是谁?当然是张爱玲。”“他就和冰雪一样冷。”鲁迅的故乡不是沈从文的故乡,也不是汪曾祺的故乡,他不是风俗,也不是乡土,更不是“邮票大小的地方”,鲁迅必须由“冷”寄寓他的“使命”,必须借“冷”象征他的“呐喊”“彷徨”,必须通过“冷”批判他的“国民性”。

关于杨二嫂这个人物,毕飞宇认为鲁迅是通过叙事层面和辅助层面两个半圆即两个绰号构成的,“豆腐西施”是辅助层面的“前史”部分,“西施”本是一个好名字,然加上“豆腐”二字就非常不妙,很怪异,很不正经,味道变得非常糟糕,具有了反讽的意味,暗喻杨二嫂年轻时候就“不是他娘的正调”。进入叙事层面的杨二嫂已经五十开外了,她刁、蛮、造谣、自私、贪婪。“她的贪婪主要体现在算计上”,由此,另一个精准的算计工具——“圆规”的绰号就自然而然地来了。鲁迅为什么给杨二嫂按上“豆腐西施”和“圆规”两个绰号呢?毕飞宇指出这两个绰号“不只是有趣,还有它内在的逻辑性”,这个线性就是“鲁迅所鞭挞的国民性之一:流氓性”。毕飞宇认为“鲁迅一生都在批判劣根性”,这个劣根性可以分为强的、弱的两个部分,强的部分是鲁迅所憎恨的流氓性,弱的则是奴性。“流氓性通常伴随着奴性,奴性通常伴随着流氓性。”凡此,足以让我们拓展《故乡》文本多姿多彩的艺术世界了。然而,毕飞宇意犹未尽,继续登高望远,敞开《故乡》文本更为悠远缥缈的审美空间。“下面我该重点谈一谈‘圆规’这个词了。‘圆规’这个词属于科学。”然而,当“鲁迅把‘圆规’这个词用在了杨二嫂身上的刹那,杨二嫂这个小说人物闪闪发光了”。第一,杨二嫂是一个裹脚的女人。“裹脚女人与圆规之间是多么地形似。”第二,杨二嫂是一个工于心计的女流氓,她的特点就是算计,“这一来杨二嫂和圆规之间就有了‘某种’神似。这就太棒了”。可是,如果我们再仔细看一遍,杨二嫂的算计“原来不是科学意义上的、对物理世界的‘运算’,而是人文意义上的、对他人的‘暗算’。这一来,‘圆规’这个词和科学、和文明就完全不沾边了,成了另一种意义上的愚昧与邪恶。杨二嫂和‘圆规’之间哪里有什么神似?一点都没有。这就是反讽的力量。一种强大的爆发力。”文学史上,关于杨二嫂,谁这样分析过?关于圆规,谁如此审视过?唯有毕飞宇,才有如此独特的眼光,如此犀利的视角,如此透彻的感悟。

可见,毕飞宇凭借小说家独有的敏锐和细腻、直觉和通透,在小说与诗歌、散文、戏剧的比较中,在古今中西经典作品的关联中,纵横驰骋,涵泳体悟,常常在一语道破小说的天机和禅意中,传递着小说的无穷奥妙,敞开着小说的摇曳多姿。

三 别开生面的语言透视

“语言在文学中具有突出的重要性,所有优秀文学作品的共同点首先是拥有卓异不凡的语言。”4毕飞宇对小说语言有独特的追求,也有独特的贡献。他说:“语言是想象力的出发点,语言也是想象力的目的地。”这样的语言观赋予他独特的天赋和直觉,能够潜入水下,进入语言的磁场,激发文本的想象,抵达叙事的彼岸,把“水下”的东西捞上来,把“凹”的地方补出来,把不解释的地方抖出来。福楼拜说“小说就是通奸”,毕飞宇尽管认为“读小说就是捉奸”那太龌龊了,但他潜入水下捕捉语言的省略意蕴,干的差不多是“捉奸”的活儿。

毕飞宇曾说“对话”不好写。他小说里“对话”也不多。但这并不妨碍他对“对话”的敏感,并不影响他能捕捉透视“对话”中的省略、隐喻、象征等弦外之音。《受戒》结尾“太美了,近乎诗”“言已尽意无穷”,然那是由最朴实、最简单、最普通的八九句对话构成的,数数不足50个字。然毕飞宇潜入水下看到了冲突,那就是“受戒与破戒”。明海“受戒”回来,小英子划船接他,划进了芦花荡,他们有了爱的行为。《受戒》就是表现“爱”,“爱”就是破戒。然这是人性的刚性需求,势不可当的人性本能,你越是想阻挡我,那我就越是要突破你。毕飞宇指出:“这种突破不是鲁迅式的,它没有爆破,不是‘我以我血荐轩辕’,它是沈从文式的,当然也是汪曾祺式的,它是绵软的,低调的,它的基本器械与工具就是美。落实到小说的文本上,那就是两条,一,轻逸,二,唯美。”如何抵达“轻逸”与“完美”呢?毕飞宇指出汪曾祺选择了“准童年视角”,特写镜头聚焦在一句对话上:小英子问,我给你当老婆你要不要,明子回答说要。毕飞宇爆料:“这个‘要’就是‘破戒’。它可是一个强音。”然而,就小说自身节奏而言,小说的“最强音,或者说最惊心动魄的,不是明子的回答,而是小英子的问题,是‘我给你当老婆你要不要’。这句话在小说里头是石破天惊的”。尽管汪曾祺不喜欢冲突,也不喜欢强度。“可是,这个地方需要冲突,也需要强度。”“在这个地方作者一定要一竿子插到底,直接就是‘我给你当老婆’,还要反问一句,你要不要!在这个地方,绝不能搞暧昧、绝不能玩含蓄、绝不能留有任何余地。为什么?留有余地小英子就不够直接、不够冒失,也就是不够懵懂、不够单纯。这就是‘准童年视角’的好处。”“如果这个地方小英子太老到、太矜持、太会盘算、太有心机,小英子这个乡村少女的表达就不再是表达,而是勾引。”这是汪曾祺不能容忍的。他必须保证《受戒》的高纯度和剔透感。

毕飞宇对小说语言的追求近乎苛刻,他曾借用韩东的说法,“诗歌到语言为止”,“从这个意义上说,短篇小说就是对诗歌的降低,可是,从另外的一个意义上说,你也可以把它理解成短篇小说是对诗歌的提升——这取决于你的文学素养,这取决于你的文学才华,这取决于你对自己的要求有多高”。这种苛刻孕育了他的语言“癖好”,也塑造了他独特的语言优势和感悟天赋,使他在谈论古今中外的小说时,总是紧扣住语言,离不开语言,每每在语言的盘弄涵泳中激发情感波涛,欣赏故事情节,体会高端绝妙。

毕飞宇常常从一个字、一个词荡开去,见人所未见,发人所未发。解读《布莱克·沃兹沃斯》,奈保尔描写第三个乞丐时的一句话:“下午两点,一个盲人由一个男孩引路,来讨他的那份钱。”毕飞宇找来另一个版本另外一种不同的翻译:“下午两点,一个盲人由一个男孩引路,来取走他的那一份钱。”他在“讨钱”与“取钱”之间作出精辟的解剖:“作为读者,我会毫不犹豫地选择第二个翻译,第二个翻译‘雅’。道理很简单,‘讨他的那份钱’只描写了一个讨乞的动作,而‘来取走他的那一份钱’,却有了一个乞丐的性格塑造——这个盲人太逗了,真是一朵硕大的奇葩,他近乎无赖,天天来,天天有,时间久了,他已经忘记了自己是一个乞丐了,他可不是‘讨’饭来的,人家是执行公务。这个公务员很敬业,准时,正经,在随行人员的陪同下,他气场强大,来了就取,取了就走。这样的正经会分泌出一种说不出来的幽默、促狭、会心、苦难、欢乐,寓谐于庄。美学上把‘寓谐于庄’叫作滑稽。这才是奈保尔的风格,这才是奈保尔。所以,第二个翻译不只是‘雅’,也‘达’。”“乞丐可以来‘讨’,乞丐也可以来‘取’。”然一个字的区别,居然有天壤之别。毕飞宇在“讨”“取”之间比较互参,推波助澜,演绎了语言的奇妙,绵延了小说的风采。

总之,毕飞宇对语言有独特的敏感和天赋,对语言的表达有近乎苛刻和固执的追求,对语言的价值有特别的崇敬和虔诚。在《“走”与“走”》中,毕飞宇表达了这样的文学观念:“如果真有所谓‘通俗文学’和‘纯文学’之分,那么,将二者区分开来的最根本的因素,是语言。”“所谓‘通俗文学’,其表达语言必然是程式化的,是套话连篇,是那种不需要经过细细捉摸、寻找就能得到的语言。而所谓‘纯文学’,其表达语言是写作者依据具体情境而苦苦寻觅所得,它最大限度地拒绝程式化,最大限度地避免套话空话,最大限度地追求清新、独特和准确。”

结 语

综上,毕飞宇的《小说课》将其小说创作的禀赋才华运用到经典小说分析上,他的想象力丰富而神奇,在近乎离谱的曲线上,没有脱轨断线,跳出边界,但仍然能够聚焦问题,紧扣文本。他前所未有地凸显了小说的魅力,敞开了小说的文本世界。他让人们踏入了另一条河流,进入另一个天地,闻到了从未闻过的味道,看到了从未看到的风景。

刘勰云:“凡操千曲而后晓声,观千剑而后识器。故圆照之象,务先博观。”5操千曲,好比毕飞宇的创作实践;观千剑,相当于毕飞宇的超人阅读。作为小说家的毕飞宇,每每对其他作家的作品作出精辟独特的概括、判断、评价,能够敏锐捕捉到艺术家施工过程的乐趣乃至飘逸出来的曼妙颤音,既能“入乎其内,故有生气”,又能“出乎其外,故有高致”6。他毫不掩饰自己对阅读的热爱甚至依赖:“对许多人来说,因为有了足够的生活积累,他拿起了笔。我正好相反,我的人生极度苍白,我是依仗着阅读和写作才弄明白一些事情的。”7他在读《德伯家的苔丝》时,“书房里始终洋溢着干草、新鲜牛粪和新鲜牛奶的气味”。读他的《小说课》就能明白,着实不是吹的,《小说课》就是铁证。

注释:

1 毕飞宇:《小说课·后记》,人民文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198页。

2 毕飞宇:《小说课》,人民文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11页。本文下文所举毕飞宇讲授内容,皆出自《小说课》,仅用引号标出,不再逐一具体标注。

3 况周颐:《蕙风词话》卷一,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版,第9页。

4 张卫中:《新时期小说语言探索的三个维度》,《中国当代文学研究》2020年第1期。

5 刘勰:《文心雕龙·知音》,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438页。

6 王国维:《人间词话》,人民文学出版社1960年版,第220页。

7 毕飞宇:《阅读帮助人建立起审美标准》,《新浪读书》2017年2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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