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存在之痛:论刘亮程的哲学化散文写作

2021-04-17

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 2021年9期
关键词:刘亮程刘亮黄沙

于 祎

内容提要:刘亮程的乡村题材散文以故乡“黄沙梁”为窗口阐释了对人与世界的理解,与存在主义哲学有一定相通性。较之传统的抒情散文,刘亮程的散文呈现出一种哲学化沉思的特征,藉由故乡之作为个体生命的本源,以不甚鲜活的具象化生活意象,传达了人与人、物与物、物与我之间的隔膜、孤独感,以及死亡与时间带给作家的精神困扰,总体而言是一种存在之痛。哲学化的散文写作对谋求思维深度的当代散文创作具有启发性。

1998年4月,散文集《一个人的村庄》出版1,此后,刘亮程执着地写一个村庄,即“我的村庄”“永远的黄沙梁”。多年来,“哲学”成为评论刘亮程散文经常使用的词语。蒋子丹称他是“乡村哲学家”,写的是“一种哲学,是发现的哲学,是悲怀和乐世的哲学,是生命大彻大悟顶天立地的哲学”2。2001年1月,《一个人的乡村》再版,封面上加印了“后工业化社会的乡村哲学”标签。然而,在阐释刘亮程散文的哲学意义时,评论者对其散文哲学蕴含的理解各不相同。

一 “还乡”的哲学命题

1.黄沙梁:由此进入世界 《一个人的村庄》和《风中的院门》反复写中国西部最偏远的小村庄“黄沙梁”。刘亮程说,“我全部的学识就是我对一个村庄的见识”(《黄沙梁》)。描绘这个村庄不是作家终极的写作目的,这些散文乃是借助黄沙梁这一微小环境揭示作家对于世界的认知,以及个体生命与世界的关系。他说:“我相信在任何一个事物上都有可能找到整个世界,就像在一滴水中看见大海。”3由此可见,作家是要将熟稔于心的黄沙梁作为窗口、渠道展示自己对世界的理解。

刘亮程的写作是封闭的,如他所言,他选择在一个封闭的生存环境里进入世界,因此,他对黄沙梁的描写抛弃了一切有关黄沙梁村物质生活之独特性的展示,呈现的仅仅是创作主体与世界的内在精神联系,是人与世界、人与植物、人与动物的关系,那么,他的写作又是开放的,是以有限谋求无限,在有限的物质关系中谋求精神的深远性。刘亮程的黄梁村可以放在中国北方的任何一个省份而没有分别。与很多西部散文家不同,从刘亮程的散文中无从找到西部生活的迹象或直观经验,所有地域特色的、民族特色的、苦难的、景观的、文化的、历史的内涵,哪怕是想象的,均无从寻找,乡村背景也被模糊了。鲍尔吉·原野和丁宗皓将刘亮程视为“新乡村主义”代表,提出了新乡村主义三个特征:“其一,全面呈现乡村的美,再现和揭示人与自然以及和在这个关系中生成的乡土文化的共生关系。其二,写作状态的封闭性。新乡村主义割断了乡村和外界的联系,呈现与赞美乡村社会中的经验世界,因此琐屑和细腻是其另一特点。其三,将乡土诗意化,使之还原乡土生活本身。”4可是,刘亮程的乡村散文既没有写一个具有某种特殊性的乡村,也无意呈现乡村的美丽与诗的意境。黄沙梁只是构成刘亮程进入世界、理解世界的一个渠道。作家追求的是自我在有限的生命及其情景里精神延展的宽广度与无限性,乡村的景物与人只是精神漫游的依凭。

2.还乡:回归本源 “还乡”的动力是对本源的终极接近,趋近于生命本质,从而确证自我的存在。“还乡”将诗人带回大地,回归本源,获得“诗意的栖居”,诗人由此体验到“在家”的感觉,回复本性,拥有喜悦与自在,与此同时,对世界产生更真切、更熟悉的体验。故乡对刘亮程的意义也是如此,“我们用一生的时间在心中构筑自己的村庄,用我们一生中最早看见的天空、星辰,最先领受的阳光、雨露和风,最初认识的那些人、花朵和事物。当这个村庄完成时,一个人的内心世界便形成了。这个村庄不存在偏僻和远近。对我而言,它是精神和心灵的。我们的肉体可以跟随时间不由自主地进入现代,而精神和心灵却有它自己的栖居年代。我们无法迁移它”5。

只有故乡才能使心灵安居,寻获“归宿”,实现类同于宗教之于人的精神价值。刘亮程说:“故乡对中国汉民族来说具有特殊意义。我们没有宗教,故乡便成为心灵最后的归宿。当我们老的时候,有一个最大的愿望便是回乡。……你鸟一样远飞,云一样远游。你几乎忘掉故乡这棵大树。但死亡会使人想起最根本的东西。许多人都梦想死了以后埋回到故乡。一则是对故土最后的感激,人一生都在索取,只有死亡来临,才想起用自己的身体喂养故土。二则人潜意识深层有‘回去’的愿望。所谓轮回再生均以回去为前提。”6刘亮程所谓的“回去”,既是回家,也是回到原初,回归本源,获得精神自由的选择。

黄沙梁帮助作家在本源中完成对于世界的诗意体验,即如“倾听”。在海德格尔的思想中,回家才能完成诗人的命运,这一切有赖洁白无瑕的大地所赐,“大地把一切人庇护在它的历史性场所之中。大地将‘家’明澈化。7”在刘亮程那里,故乡记忆的个性表象、色彩是模糊的,它是深入灵魂的精神归宿地,回到故乡才能拥有个体原初贴近大地的生命体验。

二 生命的体验:存在之痛

1.生命体验之一:隔膜与孤独。 认识世界并不容易,即使黄沙梁作为故乡。在故乡,作家体验到的是自我与世界的隔膜关系,故乡充满不可知。在黄沙梁村,人与人、人与物、物与物相互疏离,彼此之间有着无法消除的未知,因为隔膜,一切的一切都是“荒凉”的,并且“荒凉下去”。作家将世界的隔膜关系表达为世界是外在于个体的永远的未知。对沟通的可能性,作家持悲观态度,不相信存在着的事物之间、人与人之间具有可沟通性。行文间常陈述他人的不可信任,表达世界的无法沟通。在《别人的村庄》中,他说:“万一他们不信任我呢,怕我半夜牵走了他们的牛,带走他们的女人,背走他们的粮食。一个陌生人睡在村里,往往会搞得一村人睡不安宁。”在《冯四》中,他用“偷窥”描述同乡关系:“我在偷窥冯四时,肯定有很多双眼睛已暗暗观察了我很多年。每一个来到村里的人,都理所当然地受到怀疑,无论新出生的还是半道来的……”作家很少写到黄沙梁的人,凸显出作为个体的孤独。此外,还突出了人与人之间的紧张关系和对他人的恐惧与排斥。“那些年大地上发生的所有事情都在这个村子发生了:武斗、闹派性、打人。父亲死后我们的生活大部分在地窝子里。我们开始害怕这个村子。”(《老皇渠村的地窝子》)人与动植物、物与物之间也不能实现沟通:“很少有人停下来专心听一只鸟叫。人不懂鸟在叫什么。”(《鸟叫》)“马站在暗处,眼睛闪着蓝光。马一定看清了我们。而我们一点都不知道马,不明白马在想些什么。马从不对人说一句话。”(《逃跑的马》)作家笔下没有“主客同构”“物我相通”的境界,人与人、人与物相互隔绝。沟通的错位,进一步说明物我沟通的不可能。

万物因为孤立而孤独,孤独的情绪成为刘亮程散文主要渲染的情绪。“孤独”“寂寞”等语词贯穿他的散文,出现频率极高,有时候和“荒凉”的寓义一起使用,以强化黄沙梁的人与物因相互隔膜而孤独。荒诞化的幻觉被用来渲染孤立旷野和无所依凭。“孤独”“荒凉”是黄沙梁人与事物存在的状态,这既来自内心的体验,也是外部生活境遇,还是注定无法摆脱的命运。其中,人与人之间因为隔膜而形成的孤独感尤甚,因此,刘亮程散文几乎不涉及他与黄沙梁其他村民的关系,黄沙梁的居住者与作者一样,都是孤零零的个体。在故乡,人与人的关系十分淡漠,作家不厌其烦地聚焦描绘与蚂蚁、大树根、花儿、鸟儿、牛、驴、马们的相处,正是所谓的“人畜共居的村庄”,而村里的人却常常只是刘亮程乡村世界的背景。

2.生命体验之二:死亡与时间。 刘亮程散文还藉由死亡与时间揭示生命最深刻的宿命和终极孤独。死亡的宿命性让无限的时间变为有限,在其间,每个人都是被赋予者,只能独自承受。作家笔下,重重宿命以不同的面目出现,或黑暗,或寒冷,留在每个人的生命里。《走着走着剩下我一个人》中,他这样写道:“走着走着剩下一个人。在这个村庄的夜里谁都会走到这一步。前后左右突然没了人声。黑暗成了你一个人的。这只是无数场游戏的结局之一。每一场捉迷藏游戏的最后,都以一个人找不到所有的人而告结束。……玩过多少年、多少代之后,捉迷藏成了一种无法失传的黑暗游戏,它把本该由许多人承受的一个瞬间的黑,全部地留在玩过它的每一个人心里。”游戏是一种具有互动性的集体活动、社会行为,但是,生命的终途如同游戏散场需要独自面对。作品寓意人生如同这个捉迷藏的黑暗游戏,充满了未知、等待、偶然、承受,与被抛弃。

刘亮程笔下死亡如影随形,所写的有限数量的故乡人都与死亡发生着某种关系。作家对死亡和故乡表现出一致的体认,认为都是“回去”,也是归根“黄沙梁”。他说:“‘风中的院门’触及到故乡和死亡。它是我这几年来独自面对的最大困扰。我无法摆脱。”8死亡对作家的魅力在于它无法超越,刘亮程散文充斥着关于死亡的思考,他从一个村庄乡民的死亡,看待死亡本能及其现实影响力。

有的作品专述村里人的死亡,揭示死亡的真相及其虚无性。《韩老二的死》讲述韩老二的死亡和发丧过程,以及围绕死亡的乡村文化。韩老二对死亡本能地恐惧,冯三以虚幻的说服词施予安抚。作家则揭露死亡赤裸的面目:“他们说你升天了,韩老二,他们骗你呢。你被放在了一个坑里埋掉了。”(《有人死了》)说明死亡的必然性与本真性。刘亮程描述“有人死了”,具象化了这种威胁的现实存在,死亡在作家笔下以偶然的面目出现,但并非偶然,每个人默默等待自己的死亡偶然,而等待与想象死亡是必然的人生课题。在《我的死》中,刘亮程再次提出死亡会不期而至。他具体描述了从二三十岁到七十岁的成人旅程,死亡的意念如何在人们内心和身体里展开、发展并最终实现。作者以局外人的眼光看待死亡逼近自我,设想了自己的死亡时间、情景。所有的想象都出于试图弄清死亡的确定性,然而能够确定的只有死亡的虚无性和必然性。

死亡的“最个人”“最绝对”令刘亮程多番描述面对死亡感知到的恐惧、无助和由此衍生出的刻骨孤独。他说:“母亲斑白的双鬓分明让我感到她一个人的冬天已经来临,那些雪开始不退、冰霜开始不融化——无论春天来了,还是儿女们的孝心和温暖备至。隔着三十年的人生距离,我感受着母亲独自在冬天里透心寒冷。我无能为力。”(《寒风吹彻》)“就像第一次接近爱情。死亡是我最后的情人,在我刚出生时,她便向我张开了臂膀。最后她拥抱住的,将是我一生的快乐、幸福,还有惊恐、无助。”(《春天多远》)刘亮程散文一再表现死亡不可抗拒,以及面向死亡时体验到的悲观、无助。

既然死亡随时随地都有可能发生,存在就有了绝对的有限性,时间及其对时间的描述也频繁出现在刘亮程散文。时间的有限性,以人生的短暂以及一切事物的阶段性出现,阶段性是无法突破的万事万物的局限性。他写道:“我晚到了一会儿,他们的一生就完了,埋在路旁的这些人——男人、女人、孩子,他们活得比村里的这些人更好呢,还是更冷漠。反正,前定在一生中的活他们干完了,话说完了,爱完了,恨也完了。现在他们成了永远的旁观者。”(《别人的村庄》)

一切存在在本质上都是历史性的,正如巴雷特指出:“人是时间性的,简单地是由于人是这样一种生物,他的存在本身是在时间中展开的。”9作家笔下,一个人或一代人都是一段历史的存在。“一个人一辈子完了就完了。作为邻居、亲人和同乡,我们会在心里留下几个难忘的黑白镜头,偶尔放映给自己和别人,一个人一死,他真真实实的一生便成为故事。而一个村庄人的一生结束后,一个完整的时代便过去了。除了村外新添的那片坟墓,年复一年指示着一段历史;几个老牲口,带着先人使唤时养就的毛病,遭后人鞭骂时依稀浮想昔年盛景。在活着的人眼里,一个村庄的一百年,无非是草木枯荣一百次、地耕翻一百次、庄稼收获一百次这样简单。”(《冯四》)

时间在生命中、意识中的呈现,影响着每个人的生活方式和生活态度。生命过程也贯穿着时间感知,拥有过去、现在和未来,活在“黄沙梁”的村庄世界,时间的循环缺少新鲜感,作家体验到的是时间的停滞。然而,时间既是有限的,也是无限的。他说:“时间本身也不是无限的。所谓永恒,就是消磨一件事情的时间完了,但这件事还在。时间再没有时间。”(《最后的事情》)这里作家要表达的是一种相对的时间观。死亡与时间构成了刘亮程对于生命过程的哲学理解。

三 叙述语调:低沉而缓慢

中国现当代散文的抒情传统由来已久,抒情性被视为散文的重要特征,“浓郁的抒情性”常被评论用来评价一篇散文作品。刘亮程乡村散文的抒情却受到了节制,尽管回乡是作家重要的个体事件,但是,他恰到好处地控制了情绪,即使行文中有悲喜好恶,读者也可以感受到他掌控语言的速度、音调高低、情绪氛围的强大自制力。由于情感、情绪受到节制,他散文难得地表现出统一的叙述语调,而且贯穿了他全部的散文作品,刘亮程的散文是有声音意识的,以一致的叙述语调有规模地、静态地、缓慢地描述乡村生活记忆,有时甚至是压抑的、冷漠的。几乎很少有当代散文作家意识到叙述语调对散文意蕴的生成意义,而这在刘亮程的散文中,却是值得提及的问题。

刘亮程散文描述黄沙梁的一切都使用了一种不紧不慢的叙述语速,沉静安详,不动声色,不着喜怒。比如《天边大火》记叙发现火灾,由于着眼点不在火灾本身,叙述语调十分平静:“很小的时候我便知道了发生在大地上的一件事情——父亲告诉我:所有的人们正在朝一个叫做未来的地方奔跑,跑在最前面的是繁华都市,紧随其后的是大小城镇,再后面是稀稀拉拉的村庄,黄沙梁太小了,迈不动步子。它落在了最后面。为所有的人们断后的重任自然而然地落在了这个小村庄身上,村里人却一直不知道这些。”《空气中多了一个人的呼吸》描述村子里新生命到来时,家人隆重地请客庆祝:“多少年来这个村庄从没有这么隆重地迎接一个人。唐家光羊宰了八只,院子里支了八只大锅,中午全村人被请去吃喝。每人带着自家的碗和筷子,房子里坐不下,站在院子,院子里挤不下的站在路上,蹲在墙头上。狗在人中间窜来窜去,抢食人啃剩的骨头。鸡围着人脚转,等候人嘴漏下的菜渣饭粒。那顿饭一直吃到天黑,看不见锅、看不见碗了人才渐渐散去。”他的散文,无论是叙述、描写、抒情、议论都表现得十分沉稳、内敛,毫不张扬,几乎在用一种“零度感情”展开叙述。

“在语音学中,语调描述语句中存在的有区别性的韵律模式或者音调或声调的升降曲线。我们很少连续不断地用一个语调说话,否则就会导致声音单调。”10具体到一部文学作品的叙述语调,则应该是作品的整个语言系统综合在一起形成的作用于读者心理感觉的效果。卡西尔《语言与艺术》指出:“抒情诗中给我们印象最深的不仅是意思、词汇的抽象意义,而是音响、色彩、旋律、和谐;是语言的协调一致。”11语言的协调一致在刘亮程的散文中表现为一种低沉而缓慢的叙述语调,他散文的情感意蕴便被包裹在十分平静、冷淡的叙述语调之下,显得波澜不惊、沉静自律。

阅读刘亮程的散文,其低沉、缓慢、冷静的叙述语调还与他散文含蕴的深深的哲学意味相关,哲学是对世界的沉思,低沉舒缓的语调含有沉思的气质,表现出对生活思考的耐心、冷静,在缓慢沉静中若有所思地娓娓道来。这种语调也是刘亮程散文魅力的来源之一,它恰当地利用了语言内部各因素形成的有机整体给予读者的心理知觉,使他的散文被沉静、内敛的气氛所笼罩,淡化了情感性,突出了体验性,从而从精神深处打动着读者,带动读者思考。这种体验性是哲学化的沉思,形成了他反刍一样地品味生活的方式,进而形成了他散文一以贯之的低沉语调,至于因此带来的声音单调问题,作家不仅无视,甚至显得是有意为之。

小结:散文的哲学品格

综上所述,刘亮程的散文对乡村生活予以哲学品格的关注,充满宿命与虚无、隔膜与孤独、死亡与时间的生命体验,有深刻的哲学感悟,但是,本文无意指称他的散文是存在主义文学。存在主义文学主张哲理探索和文学创作相结合,以表现存在主义的哲学观点为己任,大多数处理的是重大的哲理、道德和政治题材,重思想、轻形式,强调逻辑思维和哲学思辨,在体裁上,小说居多。刘亮程的《一个人的村庄》《风中的院门》则是一种个人化的写作,在1990年代的文化语境中,其个人性尤其突出,他更多表现的是一个身居狭小物质空间内的个体自我对世界和人生的主观体验。散文的写作也不同于小说、戏剧,通过再造一个影像世界投映、映射社会的影子,散文是作家内在情怀、体验的直接抒发、宣示。

刘亮程的散文首先是文学。对作为来路的故乡,作家也很自然地流露出了深刻的情感,并无厌恶。他在《最后时光》中深情地写道:“我将忘记。当我到达,我在尘烟中熏黑的脸和身体,已经留给你,名字留给你。我最后望着你的那束目光将会消失。离你最远的一颗星将会一夜一夜地望着你的房顶和路。”“那时候,你的每一声鸡鸣,每一句牛哞,每一片树叶的摇响都是我的招魂曲。在穿过茫茫天宇的纷杂声音中,我会独独地,认出你的狗吠和鸡鸣、你的开门声、你的铁勺和瓷碗轻碰厮磨……我将幸福地降临。”在《今生今世的证据》中,他说:“如果没有那些旧房子和路,没有扬起又落下的尘土,没有与我一起长大仍旧活在村里的人、牲畜,没有还在刮着的那一场一场的风,谁会证实以往的生活——即使有它们,一个人内心的生存谁又能见证。”“当家园废失,我知道所有回家的脚步都已踏踏实实地迈上了虚无之途。”故乡被他视为归宿,如同死亡之为人生归宿,他鲜有地表现出对荒僻的黄沙梁的挚爱。

但是,刘亮程对具象化的故乡生活表现中容纳了他的世界观、人生观。这不是肤浅的情感表白,在细腻、生动地描绘世界、时间、死亡、孤独、隔膜、牛马、黑猫、老狗、蚂蚁、鸟叫、土地、收成、虫子、老鼠、树桩、韩老二、冯四时,没有简单地将物质表象作物象的具体描摹,或单纯地表达喜怒哀乐的感情,而是传达了统一的哲学世界观体验,这既来自人类文明的先知,也来自他个人蜗居在中国西北边疆的一个荒僻小村的精神沉淀。1990年代的中国,是一个社会价值观混乱的时代,即使在同一个人身上也有可能存在着数种价值观。在这样一个时代里,作家可以变身为无数面孔,融汇无数种思想和观点,甚至矛盾重重,但是,刘亮程的散文,拥有一种贯穿人生和创作的体验与思想,显示出精神的高蹈和自尊,这对中国当代散文的创作与发展而言,深有启迪。

注释:

1 1998年4月新疆人民出版社出版了刘亮程的散文集《一个人的村庄》,2001年1月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了刘亮程的散文集《风中的院门》,两部集子大多数作品篇目相同。

2 蒋子丹:《刘亮程的哲学》,《天涯》1999年第5期。

3 5 6 8 刘亮程:《对一个村庄的认识——答青年诗人北野问》(代跋),《风中的院门》,上海文艺出版社2001年版,第414~415、414~415、425、425页。

4 见赛尼亚《乡村哲学的神话——刘亮程现象的反响与争鸣》,新疆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93页。

7 [德]马丁·海德格尔:《存在与在》,王作虹译,黎鸣校,民族出版社2005年版,第96页。

9 [美]威廉·巴雷特:《非理性的人》,段德智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7年版,第244~245页。

10 王守元、张德禄:《文体学词典》,山东教育出版社1996年版,第339页。

11 [德]恩斯特·卡西尔:《语言与艺术》,刘小枫主编:《德语美学文选》,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402~40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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