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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欠舅舅一顿饭

2021-04-13蒲光树

意林·少年版 2021年4期
关键词:油渣舅舅家工分

蒲光树

记忆中,新年一过,农村便进入最难熬的正二三月。柜子里的稻谷、小麦所剩无几,地里的麦子、豌豆、胡豆还在灌浆,家家户户几乎青黄不接。无论农民们怎样起早贪黑披星戴月辛勤劳作,田地里总是草长豆苗稀,粮食总是年年歉收。生产队分粮按基本口粮和工分多少的方式分配,基本口粮按人头每人每天大约只能分三两到五两,维持基本生存;基本口粮以外则是按工分分配,工分越多,分的粮食也就越多。我们家没有主要劳力,工分挣得少,分到的粮食很难糊口。媽妈几乎是数着米粒做饭,饭舀到碗里,常常照得见人影。

饥饿像魔鬼,从早到晚如影随形,躲都躲不脱,我天天饿得前胸贴后背,整个人像个豆荚,又像烈日下干旱地里的茄子苗,有气无力地耷拉着,坐着就想躺下,躺下就迷迷糊糊睡着了。妈妈怕把我饿坏了,每年新年一过就牵着我翻两座大山,走二十多里路,把我送到舅舅家。舅舅、舅娘是全劳力,挣的工分多,分的粮食也多一些,勉强能吃饱饭。

舅舅心灵手巧,学会了编夹背,是十里八乡有名的“岳夹背”。每天晚上收工回来,舅娘生火做饭,舅舅便点上一卷叶子烟,悄无声息地去自家竹林砍来竹子,借着月色或摸黑剖篾条。慈竹清清的、淡淡的、幽幽的清香和着炊烟的气息在屋里屋外交汇弥漫。伴随“咔咔”“嚓嚓”的声音,一根根慈竹很快在舅舅刀下四分五裂为顺滑纤细的篾条。

论手艺,舅舅算得上“篾匠”,手上的活很地道,邻里乡亲补个背篼、补个晒垫、编个篾扇,舅舅总是有求必应,也因此结下了很好的人缘。

舅舅沉默寡言,不会与人闲扯,也没有其他业余爱好,一辈子的业余时间都用来编夹背。

逢场天,舅舅扛着夹背来到乡场上的大黄桷树下,把夹背一字排开,吧嗒吧嗒抽着叶子烟,守候着,像禾苗守候着太阳。来买夹背的农民都知道黄桷树下面的“岳夹背”编的夹背很牢靠。舅舅吧嗒着叶子烟,跟买夹背的乡亲讨价还价。运气好,一个夹背能得三五元。这在当时,是很可观的收入。

舅舅把其他村民打盹闲聊的时间编织成柴米油盐,夹背为舅舅与其他村民拉开了一段贫富差距。

舅舅家于是有了夜饭吃。

舅舅家的夜饭,有时煮红薯,有时煮面条,有时把米加几粒花椒用石磨推细,用腊肉腊油炒丝瓜加水慢慢熬成米糊糊,腊肉的香和着丝瓜花椒的清香从厨房缠绕着飘出来,味道好极了,直勾勾让我一口一口咽口水。这是我儿时吃到的最美味的夜饭!

舅舅是全家的顶梁柱,承载着全家人好好活下去的希望。所以舅舅通常端大碗,舅娘舀饭时,给舅舅舀得干一些,腊肉油渣丝瓜等也要多一些。

有天晚上,也是我在舅舅家度过的最后一个正二三月,夜饭端上桌,舅舅好像忘了夜已经很深了,忘了还没吃夜饭。他坐在小板凳上默默地编着夹背。舅舅没端碗,一家人只好等着。我肚子饿得咕咕叫,咕嘟咕嘟咽了好几次口水。我有点等不及了,拿起筷子在碗里搅动起来,眼睛直直地看着舅舅碗里的丝瓜,看着那坨大大的腊肉油渣。我的眼睛掉到了舅舅碗里,我好想吃那坨腊肉油渣啊!

我终于忍不住把筷子伸进舅舅碗里,夹住了那坨腊肉油渣。

这时,舅舅、舅娘、表姐和两个表哥全进来了,五双眼睛齐刷刷地盯着我。我吓蒙了,手一下子缩了回来,筷子却还在舅舅碗里。我眼里满是泪水,埋着头,等着挨骂。没想到舅舅走过来,轻轻拍了拍我的脑袋,把他碗里的丝瓜和那坨腊肉油渣夹给了我。

泪水顺着我的脸颊流下来,滴到了我的碗里,和着米糊糊咽进了我的肚子。我默默吃着饭,在心里暗暗告诫自己:长大后一定要亲手给舅舅做一顿饭,要给舅舅碗里舀很多很多油渣!

那年麦收季节,我回老家特地去了舅舅家,然而舅舅竟已告别了那片寄托着无限希望的茂密的竹林,告别了暗夜里一闪一熄一明一暗的叶子烟,告别了春夏秋冬四季轮回的苦涩人间!

“路远……大热天……等不及,没有办法通知你。”表哥说。

在表哥陪同下,我来到舅舅坟前,双膝下跪,把头深深贴在舅舅坟头,泪水顺着脸颊流下来,一滴一滴地滴在坟前的青草上,浸进了泥土里。泪眼中,老家自留地里的丝瓜发芽了,牵藤了,开花了,长出长长的丝瓜……舅舅坐在小板凳上,绕着篾条,一圈一圈,一圈一圈,怎么也没有绕到尽头。沉沉夜色裹挟着,舅舅慢慢淡化成一抹影子随风飘散,只有那叶子烟还在一闪一熄一明一暗地闪烁,只有那篾条还在上下翻飞沙沙地呻吟,只有那坨腊肉油渣的香味仍然游走在我的眼前。

赵小天摘自《四川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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