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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堪的纳维亚

2021-04-08鬼鱼

芳草·文学杂志 2021年1期
关键词:禾苗

鬼鱼一九九〇年生于甘肃甘州,艺术学硕士,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在《人民文学》《中国作家》《文艺报》《青年文学》等刊物发表小说八十余万字,部分被《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小说月报·大字版》《中篇小说选刊》等转载。获第六、七届黄河文学奖、第十五届滇池文学奖。小说集《仙人》入选“二十一世纪文学之星丛书”二〇一九年卷。现居兰州。

上篇

刚过黄河,禾苗就远远地落后了一大截。我只好停下来,将自行车推到河边,站在石栏边的牛肉面雕塑下抽烟。简介显示,这尊雕塑的尺寸目前为世界最大,申请了吉尼斯纪录,我不禁仰着头瞅。它的确大极了,光是碗就比我见过的最大的浴缸还要超出好几倍,且不说面条比我身子还宽,筷子也比我身高长。这些年来,我见识过了太多的号称“第一”的东西,楼宇、大桥、高墙、隧道,不出多少时日,无一例外被后来者所居上。

抽完了烟,禾苗还没有到,不过已经不远了,最多离我还有五百米。这座同样号称“第一”的桥统共只有一千米,我从桥底的这头看去,她正处在桥的中央往前一点的位置。桥是微有弧度的拱桥,骑过它,于我来讲,自然没有什么难度,但是对于孱弱的禾苗,其艰难不啻登山。到了桥中央,算是到了制高点,之后,就是一路的下坡了,都不用蹬车,只需舒服地坐上去,必要时捏一捏车闸,就能听着风的呼喊声一路遛下来。但禾苗并没有这么做,到了桥中央,她居然跳下车,步行了起来。我使劲挥手,她好像并没有看到。我又朝她喊了两声,她依然推着车子前行,步履不停。我拿出手机,拨过去,响了几声后,我看到她停下来拿出了手机,但却没听到她接通。之后,我又拨了两遍,她再也没将手机拿出来,也没有挂断。

我叹了口气,不再看她,转过身向石栏附近的堤口走去,那里有一段台阶,往下去,就是一处破旧的摇摇晃晃的小码头。码头由浸过桐油的木板搭成,其中的一根柱子上拴着一艘同样破旧的小船。夏汛过去没几天,河水暴涨,船沿高出码头地板好大一截,水波助推着船橐橐地朝拴着它的柱子撞去,按照这样的频率,等不到水落,要么码头会散架,要么船会被撞碎,要么它们同归于尽。我猫下腰去,一只脚搭在台阶上,一只脚踩到码头上,试探着,要是码头足够硬朗,能承载我全部的重量,我便决定解开绳索,放走船,这样,它们就都会有一个相对可观的结局。

我将重心转移到踩着码头的腿上,抬起搭在台阶上的脚,准备迈过去,将整个自己都转移到码头上去。就在起脚的瞬间,河中传出巨大的“咕咚”声,水花四溅,我的脸上、衣服上、裤子上,很多地方都是臭烘烘的河水。我吓得赶紧缩回来,站在台阶上,这个时候,我抬头看见禾苗正怒气冲冲地瞪着我,好像一只发疯的小狮子。我也很生气,梗着脖子朝她大喊,有病啊你!

她又丢下一块石头,河水溅出来的时候,我听见她咬着钉子一样地对我说,你才有病!

我边嫌弃地拂着身上湿淋淋、臭烘烘的地方,边恶狠狠地骂道,神经病!

她不再还嘴,而是扭过身跨上车走了。我不理她,从口袋里掏出纸巾来,慢慢地擦掉脸上的河水,又站在台阶上看了几眼摇摇欲坠的码头,终于还是跳上去解开了绳索。船丝毫没有停留,像早就厌倦了码头一样,我才转身登台阶走到石栏边,它就已经漂出好几百米开外了。码头不再摇动,浑黄的河水打着细小的漩涡,在它的周围绕来绕去,仿佛这里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我再次上路的时候,禾苗已经在我前头约一公里远的地方了。她一定是疯了,按照她的正常体力,这会儿,我应该落后她三百米才对。这中间多余出来的七百米,就是她发疯的证据,当然,也包括她之前故意往河里扔石头溅我一身臭水。我懒得追她,我也在气头上,追上去,无非大吵一架。女人都是有些性子的,让她折腾吧,累了就蔫了。

距她到五百米的时候,我将车子保持到了匀速行驶的状态,我猜测,用不了一小时,甚至可能都用不了半小时,她就会落后到与我同行的局面。于是,我吊儿郎当地,一会儿从座椅上抬屁股站起来折一支低垂的柳条,一会儿单手撒开车把,俯身向路边的花园里掠几朵花。没过多久,我头上就戴上了一个柳枝编织的帽子,车前的篮子里也满是五颜六色的花瓣了。

路标指示,前方一公里是曾为陇上十大名寺之一的庄严寺,经过那儿的时候,禾苗停了下来,我以为她要進去磕头,便扔掉了帽子和花瓣。禾苗总是这样,遇寺便拜,我可不能让寺里的人指责我杀生。我正了正衣襟,准备跟上去,但远远地看见她好像只是蹲下来系了一下鞋带,便又翻身上车走了。这样看来,她生气应该挺严重的。我多少也能理解一些,她有一个教她学佛的师父,穿着宽敞的麻布衣裤,每日的生活除了喝茶便是打坐,从不见有任何的喜怒哀乐。禾苗奉她的师父为偶像,很多时候都抄经食素,说话也不咸不淡的,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禾苗说,佛陀本就是这样的。

我心软了,应该去哄哄她的。前面还有七十多公里的路途,过了西固城不久,就会是上坡和山路,弄不好还会有散碎的岩石从山上掉落,要是不小心被砸中,可就麻烦了。况且,本就不宽阔的路上还有各种来往的车辆,也无自行车道,倘若被擦一下,也是很要命的。我加快了速度,朝禾苗追了上去,就要接近的时候,她好像发现了我,又拼命踩动起脚踏来。没出几分钟,我就远远地落后了。我又追了上去,结果还被甩。如此三四次后,我便泄气了,看来从前真是小看禾苗了,她哪来这么多力气呢?

到了西固城,已然是中午。她不再发疯,而是将车停到一个路边摊吃炒面。这种摊位在兰州市内几乎是看不到的,影响市容市貌不说,卫生也不大靠谱,没几个人愿意坐下来吃一碗。但这里不同,放眼望去,整条街两边的树荫下,到处可见小板凳、小方桌,光膀子的男人以及烟火缭绕的灶盘。禾苗居然会坐下来,这简直出乎我的意料,要知道,自打认识以来,我就从没见过她在路边买过任何东西,买一根黄瓜或者两个苹果都要去超市。

这太反常了,我有些惴惴不安起来。也要了一碗炒面后,我小心翼翼地坐到了她的身边。她的衣服湿透了,汗水从两鬓间的头发上淌下来,顺着腮边流到下巴,又吧嗒吧嗒落到了油腻的桌面上,和残留的菜汁儿混合到一起。我轻声说,你骑得太快了。

她没有说话,把碗端起来,将筷子戳进炒面中,呼啦呼啦往嘴里刨。动作粗鲁极了。我不再与她说话,生怕她又疯起来,手一扬,连碗带面飞到大街上去。不停歇地吃了大半碗,她又开始剥蒜,一连三瓣入口,不知道是被辣着了,还是噎着了,我看见她腮帮子鼓鼓的,好像一条金鱼。帮她倒了点面汤后,她也没接,硬是将嘴里的面吞咽了下去。接着,她就将头低了下去,胸口不停地起伏着,我想,缓缓也好。可是等到我吃完了面,抬起头来却发现,她的眼窝竟噙满了眼泪。我还没说话,她就哭了,也不出声,只是目视前方,任泪水跌落。我从口袋中取出一片纸巾,怯生生地递过去,已经做好了接受同递面汤一样遭遇的准备,但没想到的是,她居然一把就接住了。纸巾敷在眼睛上擦完了泪水,又被敷在鼻子上,她捏着它,一通乱擤,也不觉得不雅观。我又递了一片过去,她擦完了额头。再递一片过去,她擦完了脖子。索性我把剩下的全部递过去,她看了我一眼,迟疑了几秒,夺过去狠狠地摔在了碗中。接着,我从口袋中取出一只手套递过去,她也夺过去狠狠地摔在了碗中。取出车锁钥匙,还是。当我取出手机递过去的时候,她没有接,而是站起来冲我骂道,你有病啊!

我回问,你有药啊?

她眼睛一乜说,神经病!然后又翻身上车走了。

西固城并不大,骑不到半小时,我们就远离了高楼大厦。再往前走,路过一个收费站,钻过几个涵洞,拐过几个弯口,视野就开阔起来了。一片废墟出现在了眼前,砖头、瓦片、土坯、椽子,以及各种生活垃圾和破衣烂鞋,被扔得到处都是,直直堵住了前去的路,而此前,这里是一个热闹的集市。我们必须从这片废墟上踏过,方可到达前面的路。废墟不及膝盖高,但却铺满了长长的一段。我四处观望是否有其他路径可以选择,但还没找到,便看见禾苗已经远远地出现了废墟中央之上。

车子几乎是半扛在身上的,轱辘一旦陷入废墟的缝隙中,整个车子都会被卡住。运气好的话,用力一推,就能摆脱,但更多的时候,那些砖头瓦片仿佛长了触手的怪物,会把脚踏紧紧缠住,任你怎么使劲,都动弹不得。禾苗也总是被卡,但她运气似乎要好一些。也难怪,她那么瘦,行走在废墟之上,就像蜻蜓点水,而我就不同了,这几年,我迅速“发福”了,身体犹如一朵裂开的棉花,日夜膨胀。我都有些嫌弃自己了。

好不容易走出了废墟,禾苗却又不见了。我以为她先走了,于是猛骑了一路狂追,都过了一公里了,还是看不到她。这个地方以前连着国道,时常会出现一些贩卖仿真枪支弹药的人。只要走过他们身边,他们便用枪指着你,问要不要买。当然,这仅仅只是他们展示枪支的动作。禾苗那么认真的一个人,万一她觉得他们是想要伤害她呢?我隐隐有些焦急起来了。这里属于西固城、永登城和永靖城三县(区)交界地带,民间一直都有传言,此地历来混乱,缺乏管辖,居民有制作毒品、贩卖枪支的传统,各方警力也曾出动过几次,但总没什么大的收获。据说,家家都有神秘的地道通往深山老林。

我停下来,又点了一支烟。紧张的时候,抽烟总会有一点缓解作用。打手机给她,通的,可没人接。又打,她接起来了,我问,你在哪?

她说,要你管!声音里带着粗重的喘息声,好像精疲力竭的样子。

谁爱管呢!我刚撂了手机,就看见她骑车从后面来了。裤脚破了,膝盖上也全是湿湿的泥巴。

我从嘴巴里取下烟,迎着她问,摔了?

她既不回答,也目不斜视,仿佛我不存在一样,直接从面前骑走了。风里似乎有股淡淡的血的味道,似乎又不像。但从她的裤脚和膝盖来看,我觉得她很可能受伤了。

我疾速地追了上去,绕到前头逼停了她。她来不及捏闸,车轱辘直直撞到了我的车身。她差点也扑倒了。之后,她又握住车把,将车狠狠地撞向我的小腿,说,有病啊!

我看着她说,能不能好好的?

你管不着!她说话的时候还是那副表情。

前面的路还长着呢,我这都是为你好。我说。

为我好?

真的是为你好。

我宁愿你不是为我好!

我们应该好好谈一谈。

让开!

我不再搭话,给她让开了路。她像故意似的,上车时将脚向后一扬,一些沙砾就落到了我身上。车子一扭一扭的,但虎虎生风,看得出来,她越来越生气了。看着她远去的背影,有那么一刻,我真想掉头返回,但终究还是没有这样做。我想,快了,最多也就还有七十公里了,再忍一忍,很快就可以结束了。等办完了那件事,我们就都解脱了,像那个码头和那艘船。

已经到了中午最热的时候,况且又还是夏季,虽说兰州比不得南方,但在烈日下行走,一样不好受。前方是兰新铁路,沿着旁边的小路又骑行了大概十来分钟,就到了要拐进永靖县地界的牌坊楼路口。从这里插进去,会是近六十公里的上坡路,尽管路两边景色宜人,但植物蒸腾时释放出来的巨大的水气,会让人觉得像是进了桑拿房。搞不好,半路上还会出现突降的阵雨,在这里,什么鬼天气都能遇上。

果然骑行了没多久,空气的湿度就变得越来越强了。身上也黏糊糊的,我感觉衣服都像是和皮肤融在一起了一样。脚踏在脚底打滑,车把也在手中打滑。我已经停下来擦了好几次眼镜了,不擦不行,雾蒙蒙的水气遮挡在上面,会让我的方向感失控,只要一不小心,就有可能连车带人跌落进路边的深沟。那里面各类灌木和乔木混合生长,只见得有绿色的树冠冒出来,从来看不到一棵树干。我还想多活几年。

但奇怪的是,越是在这样的天气状况中骑行,我倒反而觉得比在干燥的地方渴。包里背的五瓶水,有三瓶被我浇在了头顶和脖子上。刚开始的时候,水倒下來,会有阵阵凉意渗入肌肤的感觉,我也能清醒地骑行一阵子。到后来,不知道是麻木了,还是水温渐升,我再也感觉不到一丝清爽。唾液也变得越来越黏稠,附着在嗓子里,吐也吐不出,咽也咽不下。

路边的石碑记录着里程,每隔一百米,就会出现一块。不知道骑过了多少块,雨就落下来了。禾苗又在推着车子行走了,我骑到她身边说,骑一会吧,前面可能有涵洞,一会儿雨下大了。她不搭理我。我不管她了。我记得前面有个人烟稀少的村子。骑了一会儿。村子果然出现了,但从路上架过深沟的那座木桥却不见了。沟底被开辟出来了一条小路,有浑浊的水从中央流过,几个巨大的青黑色的石头和被水泥粘在一起的砖头躺在沟底,刚好露出水面。人肯定是可以过去的,但加上了车子,就没有办法了。我不明白桥为什么没有了,也不明白为什么不再建起来。十年前我们经过这儿的时候,就是从桥上进入村子讨了水喝。

但好在前面果然有个涵洞,尽管洞底积满了水,两侧的石台却是干的。我本想返回去找禾苗,但一转身,就看见她已经推着车子朝这边来了。我到了没一会儿,她也到了,衣服全部被淋湿了,看不到一点儿干燥的地方。头发在淌水,发梢粘在她的脸上和脖子上,眼睛也红红的,看上去凄惨极了。

她将车子推上我对面的石台后,就像一尊塑像那样站着了,一动也不动。水滴不停地从她身上往下淌,一会儿就流了一摊。我看不下去了,绕到对面去,从她的背后取下双肩包,打开,找出她的毛巾,放在了她手中。她还是木讷地站着。我又把毛巾拿过来,覆在她的头顶擦拭起来,还没擦一半,就拧下一股水来。擦完了头发,擦脸,她也不反对。之后是脖子,毛巾刚搭上去时,她突然一把抱住了我。我一只手被她压着,动弹不得,一只手僵在空中,不知道该动弹,还是保留着那样的姿势。就那样抱了好一会儿,就在我的手快坚持不住的时候,她轻轻问我,我们都会好吗?

好与不好,未来的事,谁能说的准呢?但我知道,这个时候我不该这样回答,禾苗应该也不适合听到这样模棱两可的答案。于是我说,嗯,会的,我们都会好的。

真的吗?

嗯。

我要你说真的。

真的。

你在骗我。

没有。

你一直都在骗我。

真的没有。

我不信!说着,她突然一把将我推下了石台。涵洞底部的水并不深,但淤泥重,我来不及站稳,身体向后仰的同时,重心却要往前扑,膝盖弯曲,双手往水中一撑,就沉沉地坐倒了。

我气得火冒三丈,捞出一把淤泥就朝她身上丢去。淤泥和雨水混合着,一同从她身上跌下来,有一些,还掉到了我眼前,溅起的脏水,又落到了我的脸上。我也不准备起来,就那么坐着,而禾苗,已经嘤嘤地哭起来了。我不再管她了,站起来,朝我的车子走去。人家说,最美的不是下雨天,而是与你一起躲雨的屋檐,而我,既不觉得这雨天美,也不觉得这涵洞美,简直糟糕透了。我把手伸进口袋,准备点燃旅途中的第三支香烟,但它们却全部湿透了。这女人简直有毒,我把烟盒狠狠地丢进水中,抱着膀子等待着雨赶紧停。再一刻也不想与她相处。

接下来的路程,我再一句话也没有与她讲。在离永靖县城差不多还有十公里的时候,植物变得越来越稀疏,房舍也渐渐稠密了。路上,到处挂满了宣传黄河三峡(炳灵峡、刘家峡、盐锅峡)旅游景点的牌子,还和十年前一模一样。再往前走,就一直是下坡路了。永靖县城,是处在一个巨大的坑里边的。

我正准备舒服地坐在座椅上,像来时从桥上那样听着风声一路遛到县城时,接到了禾苗的电话。她告诉我,她车子的胎爆炸了。说到“爆炸”二字的时候,她的声音也像爆炸一样。我问她到什么地方了,她说还有一会就到。没出几分钟后,她果然出现在了我的视野范围,她远远地推着车,跌跌撞撞,好似一只受伤的小鹿。

是后胎爆了,扎进了一个巨大的图钉,尺寸大到让我无法相信它真的是一颗图钉。像这种地方,找到一家修理铺并不是什么难事,但老板笑哈哈地说,他的店只修理汽车,最不济也是摩托车,现在,谁还骑自行车呢?况且又是在这种路上。我不知道他究竟是在揶揄我們呢,还是揶揄路,只好向他借了工具自己来补胎。要是在十年前,这种活我肯定轻车熟路,但如今,我也成了一个开汽车的人,车有问题直接送修理厂,根本用不着我动手。

才把内胎扒出来,我就累得气喘吁吁了,干这玩意儿,简直比骑车还累。禾苗坐在一边蔫搭搭的,双肘撑着在大腿上,双手举着脑袋,好像睡着了。我找到破洞,摸索着挫胎、剪贴、上胶、挤压,没多一会儿,就补好了。打了气,放到水盆里测了测,不漏气。放了气又塞进外胎,好不容易恢复原位,一打气,却还是哧哧地漏。禾苗问我,没好吗?

我说,可能是塞进去时我又给扎破了。她不说话,又缓缓闭上了眼睛,看上去虚弱极了。

我问,不舒服吗?

没事,她说。也不睁眼,也不抬头。

我感觉她在说谎,摸她的额头,在发烫。我找来老板,问他有没有车送我们去县城,他说有,但需要一百元。这简直是抢劫。

老板说,你们两个人呢,还有两辆车子,来回要二十公里。

我说,好吧,那把我们送到县城最近的医院。

禾苗打断我,我要骑过去。

我说,你发烧了。

禾苗有气无力地说,不会死的。

老板说,你们自己看着办,平时我给大家把废品送到收购站也是这个价。

我说,我们不是废品。

老板说,反正价钱是一样的。

我说,走吧。

禾苗突然站起来吼道,我说骑车就骑车!

我和老板都吓了一跳,面面相觑,定定站着不动。一会儿,禾苗又坐下了。我安静地蹲下来开始扒胎,老板也蹲下来,把嘴巴凑到我耳边悄悄说,二十块,我帮你补好。

中篇

离开时候,我总担心禾苗会在半路上晕倒。虽然这一路上我并没有看见她哪里流血,但之前在那片废墟,她经过时我闻到的血腥味,可能就是先兆。我想到了“一语成谶”这个成语,很多时候,我们的生活其实都是这样的。当初为什么非要听她的话,执着地骑车来呢,开车多好,我们都四十岁了,还像个小孩,为了当初的承诺,不顾脸面地疯来疯去。

我想起了三十岁的时候,我们也是这样骑车来。那时我们穷极了,婚礼简单,好像一切都是租的。又按揭买了房子,蜜月旅行,远一点的地方哪里也去不起。禾苗说她还没坐过船呢,我把她带到中山铁桥附近的码头,指着黄河里的快艇说,六十块钱半小时。禾苗说,我想坐大船。兰州这地方,能走大船的就只有黄河三峡了,我们计划好路线,做足了一切准备,次日便出发。我们都很黏对方,自行车租金又贵,两个人一辆车,是我带她。其实算下来,从兰州通往永靖的大巴并不比租自行车贵多少,但禾苗说骑车才浪漫。那一次,中途也遇上了雨,一直下个不停,到晚上时,我们找到一个像是破庙模样的建筑,点了堆火,支起帐篷过了一夜。我们紧紧地抱着对方,甚至把世界上最甜蜜的情话都给了彼此。而十年过去,如今呢?我看着眼前这个一身烂泥的女人,思维就不住地恍惚。这些年来,她哭的时候,真让人觉得楚楚可怜,好想爱惜她,但发疯的时候,我又恨不得将她掐死。

十公里的下坡路,没用多少时间就到了。十年过去,永靖老城区并没有什么变化,还是像个熙熙攘攘的大镇子。路又破烂,卫生又差,到处是摆摊卖瓜果的农妇和提篮子的蹒跚老人,新闻上讲,年轻人都搬到新城去了,而这里,俨然是一个巨大的养老院。

嘈杂的人群似乎永远也穿不过去,挤来挤去,我腿都软了。在一个岔路口,我们的意见出现了分歧。禾苗执意要去找十年前我们曾住过的那个载满了竹子的旅馆大院,而我,一心要带她去医院看医生。我们又吵起来,到最后,她直接推倒车子,哭着跑了。我也扔下车子,走了几步,又回头跑过去截住了她,一把将她抱起来就往医院的方向走去。我没想到她居然这样轻,劲儿使过了,差点向后摔倒。她在我怀里挣扎起来,又是用拳头砸,又是用嘴巴咬,刚开始还很凶狠,一副不挣脱我的怀抱就不活的样子,到后来,就逐渐安静下来了。老城区就几条街,我似乎没走几步就找到了醫院。禾苗已经睡着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的,就像一只脏兮兮的疲弱的小猫。我简直都有点不忍心叫醒她,但医生摸了摸她的额头就肯定地说,都烧到这个度数了,光吃药是不行的。

我们说话的声音并不大,但禾苗马上醒了。她还算比较听话,医生让躺着别动,她就真没动。一量体温,果然快到三十九度了。医生问,打针还是输液?

我问,哪个好得彻底?

医生好像很嫌弃我似的,慢条斯理地说,生活常识嘛,当然是输液。

我说,那就输液。禾苗也没有抗议。

医生开了八瓶液体,给护士吩咐,晚上四瓶,明早四瓶,全部输完以观后效。我去外面给禾苗提来稀饭,喂她吃完后,又觉得很有必要给她换身干燥衣服。可问题是这么多年了,我竟然不知道她穿什么尺码,也不好意思问,看她又入睡后,拜托临床病人的家属和护士帮忙照顾着,就一个人出门了。

夏季的夜来得迟,快八点了,天还没有黑。我走到安静的地方,打电话给许懿,问她禾苗穿衣的尺码。她先是哈哈大笑,嘲笑我是直男,和禾苗在一起都十多年了,居然不知道她穿什么尺码。

我笑着说,已婚的女人,老公不如闺蜜亲。

许懿得意地说,那是。

她并不知道禾苗和我已经办理了离婚手续。我们的事,谁都不知道。我们依旧住在一起,我睡书房,禾苗睡卧室。我们总是吵架,有时候吵急了,她也摔东西。父母住得远,即使相聚,并不能从中看出我们的关系出现了严重的裂缝,或许他们也看出了一些端倪,有时候也私下问我,禾苗最近怎么样?我就说,挺好的,然后就再没有多余的话了。我们约定好,不到万不得已,不许公开离婚的事,在此之前,严格保密,谁都不许透露,万一还有和好的可能性呢。但如今,我们都觉得我们的婚姻已经走到了世界的尽头,不存在一丝可回旋的余地了。

一个男人去买女装,多少要遭遇点异样的目光,尤其是在这种十三线的小县城,简直成了人人追逐的新闻。试又没法试,我只能给他们比画禾苗的身材,告诉他们许懿跟我透露的尺码。导购员建议,我最好买条裙子,这样就不容易出现上衣跟裤子搭配不到一起的尴尬情况,我觉得她说得很有道理,于是就挑了一件青黑色的长裙。鞋子是平底的,我记得禾苗一直喜欢穿的那个牌子,但打听了一下,永靖县城却并没有那家店,不得已,只好买了别的。接下来就是内衣店了,十几年前的时候,我倒是陪禾苗进来过几次,但结婚后,都是许懿陪她。离婚后,我已经很久没看过禾苗的裸体了,并不知道她现在喜欢什么颜色的内衣,我又急于想摆脱被围观的窘境,最后在店员的推荐下,只得匆匆选了黑色蕾丝款的。走出店来,我如同遇到大赦,连呼吸到的空气都觉得清爽了很多。也不知道禾苗会不会喜欢我选的这些,但走着走着我又想,我为什么要如此在意呢?离婚都快两年了,况且,从这里回到兰州后,我们应该就很少再有见面的机会了。

我突然有些失落起来,拎着一堆手提袋,却朝着和医院相反的方向走了。走了很远一段路,就来到了河边,这里处于上游,又建有黄河三峡水库,水清如玉,环境优美,而禾苗想找的那个旅馆大院,就在对岸。我看了看时间,并不是很晚,估计才有一个瓶子输完,就踏着吊桥,一步一步往对面去了。

凭着大概的印象,拐了几个巷子,我就找到了旅馆大院。十年过去,它的外观几乎没有变化,走到院子里,那丛青翠的竹子却不在了,而是摆满了藤椅和桌子,只三四桌有人,其他的都空着,两只小狗,一黑一白,在互相戏逐。我看了一会儿,觉得这并不像个旅馆,反而有点像酒馆或者棋牌室之类的地方,刚要转身离开,就有一个捏着一把零钱的胖女人从门口的小卖部窗口里探出半个身子来问我,几位?虽然她说的是方言,但我还是听懂了。

我也不回答,又转身看了一眼院子才反问,这里是旅馆吗?

嗯,是啊。

我看像个酒馆或者棋牌室。

也可以住宿,都有都有。

那院子里的那些竹子呢?

竹子?什么竹子?院子里一直都是这样啊。

院子里原来有很大一片风风扬扬的竹子,比屋顶还高,茂密极了。

我来这里这么多年,就从来没看见有竹子。

哦,那可能是我记错了。

走出院子,我在门口站了站,又折身进去,向胖女人买了一包烟。付钱的时候,我听见她和一个男人在说话。那男人穿着白中泛黄的工字背心,露出黝黑的肩膀,侧躺在一张窄小的床上,幽幽地看了我几眼,用不太标准的普通话说,听说那竹子不吉利,在我接手这里之前,就被刨了。

我撕开烟盒,取出一支给他点上问,怎么不吉利了?

你问这个干什么?他问我。

我说,十年前我和妻子来永靖蜜月旅行,在这里住过几个晚上,当时挺喜欢这个院子,尤其是那丛竹子,风吹的时候,声音简直好听极了,给我们留下了很美好的回忆,今天故地重游,过来看看。

那不巧了,他吐了一个烟圈,像是咀嚼往事一样地,慢慢说,好像也是十年前,一对也是来永靖旅游的夫妇就住在这里,不知为了什么,半夜突然吵了起来。两个人拉扯着就到了院子里,在竹丛边的时候,丈夫激动中推搡了妻子一把,哪里想到妻子身后竟是一根被斜削掉身子的竹尖,她跌倒的时候,竹尖刚好从后脑勺戳进去,戳穿了,直接死了。原来的老板把那些竹子当作安全隐患,全部连根刨了。

哦,我应和着,安静地吸完了那支烟,再也没说话,转身离开了。十年前,我和禾苗只能住在这个便宜的旅馆大院里,恰逢一个月圆之夜,我们突然兴起,在竹丛中挑选了一株最为粗壮的竹子,偷偷刻下了唐代诗人李义山《无题·昨夜星辰昨夜风》中最著名的那句“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作为我们炽热爱意的浪漫证词。除此之外,我记得我当时好像还削下了一株较小的竹子,折成三株,插进了土中,不为别的,只图有个能够让我自以为是态度虔诚的以身相许的仪式。

会不会……

就这样反反复复地想着,不知不觉又走回到了吊桥边。十年前,这是县城里边互通南北两岸的唯一的桥,也是自建立县城以来的第一座桥,现在,在其下游约一公里和三公里的地方,又各有了一座钢筋混凝土桥,此处便被当作文物保护了起来,和兰州的中山铁桥一样,只供人步行通過,禁止一切车辆上桥。有很多人在桥上逗留玩耍,卖水果的,网络直播的,算命的,自拍的,甚至还有一些人,抓住桥上的绳索故意拼命摇晃,弄得大家都东倒西歪。我没有上桥,而是走到那块文物保护碑旁,静静地听河水流动的声音。

从十八岁到兰州,如今已经过去二十多年,每当心里有事,我便到黄河边,伫立或者静坐,哪怕是从一座桥上过河去,步行很远的路程,再从另一座桥上过河来。只要身边有黄河,我就心安。

也曾有过很多次离开兰州的机会,是远走高飞的那种,对方给出的待遇都相当不错。禾苗从来也没有喜欢过兰州,但我总是舍不得,每次逼我急了,我就咆哮着质问她,那里有黄河吗?看我这样,她就沉默着不吱声了。那里的确没有黄河。对于永靖,她倒是有些感情,没离婚前,有时候心情好,我们手拉着手外出散步,她就会说,退休了去永靖养老也不错。我不知道她这话是自言自语,还是对我说,但每次我都附和着她说,嗯,不错。她说这话从来不带主语,我也不去问。我总觉得,是我们在旅馆大院竹子上刻的那两句李义山的诗歌,给了她太美的幻象和太大的安慰。

河水在霓虹的映射下,显现出五颜六色的波痕来,根本不像是现实世界的东西,反倒让我产生了置身未来世界的错觉。我们的未来又会是怎么样呢?当初和禾苗来这里,我们都以为彼此就是对方的未来,可是如今呢?还不是都败给了现实世界。

想到这里,我不觉朝着彩色波纹的深处看去,那里是凝滞的黑,充满未知的黑,可能也像我和禾苗从这里离开之后的那个世界的黑。我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慌张,而就在这慌张中,一声沉重的叹息声从河中传入了我的耳朵。那叹息声如洪钟,音如人言,只是不辨由何物所发。我以为大家都听到了,回顾四周,却见所有的人都各自在忙自己的事。我以为听错了,又等了等,那种巨大的叹息声却再也没有出现。这种吊诡的现象让我感到不寒而栗。黑处到底有什么?我再也不敢朝那未知的河中望去,带着浑身的鸡皮疙瘩,匆匆逃回了医院。

禾苗已经醒了,但最后一个瓶子的液体还有多半。她脸色发白,嘴唇也有些白,整个人看上去很不安。见到我后,她问,你去哪了?

我把拎着的袋子放在她的脚边说,给你买了些干净的衣服。

她慢慢地说,我身上的洗了还能穿。

我说,湿漉漉的。

她不再说话,隔了好一会儿才又说,可是你并不知道我的尺码。

我打电话给许懿了。我走到床头,装作莫不经心地把手搭在她的额头上说。

禾苗又不说话了,闭上了眼睛。她的额头已经没那么烫了。我从袋子中取出裙子和鞋子,轻轻地撕去了标签,又叠整齐,放在了她的枕边。摸到内衣的时候,我犹豫着要不要也拿出来,但这个时候,她突然对我说,你帮我把帘子拉上吧,灯光刺眼。拉完后,我觉得无聊,就坐在椅子上昏昏沉沉地迷糊过去了。

迷糊了好久,也不听禾苗按铃叫护士过来拔针。我以为她也睡着了,赶紧站起来,挑开一角帘子,却看见挂在架子上的液体瓶子和输液管都不见了,她扎针的那只手倒是露在被子外,手背上,是一个小小的红点。而她,正醒着。我问,输完了?

她说,嗯。

我抱歉地说,我刚才睡着了。

她说,护士来过了。

我说,今晚我们就只能在医院里待了,明早还有四瓶。

她说,我知道。

我说,那你好好休息。

说完,我就要转头拉上帘子。这个时候,我听见禾苗说,你别走。

我又回来面向她,问,怎么了?

她看着我说,你进来。

我问,嗯?

她像个撒娇的小女孩一样,又说,你进来嘛。

我小心翼翼地进去后。她说,拉上帘子。我也照做了。就在我疑心重重的时候,她突然从床上坐起来,将身上的被子剥开了。

她竟然是光着身子的,如一道耀眼的白光。

这突如其来的景象让我彻底地不知所措起来,她这是怎么了?懵了几秒后,我僵硬地伸手把被子扯过来,拥到她身上说,快把衣服穿上,病还没好,小心又着凉了。

禾苗说,我不穿。

我说,快穿上。

她说,就不穿。还是撒娇,但语气却很坚决,我的身上迅速流过了一阵异样的颤动。

我深深地呼吸了一下说,乖,听话。也不知道为何会说出这话,当这三个字钻进耳朵的时候,我被吓了一跳。这是我们恋爱时的情话,自结婚,我就越来越少地对她说起这三个字了,离婚后,连话都很少说了。我感觉不好意思起来,脸有点烧,赶紧又补充,快穿上,这里凉。

她又把我拥过去的被子也剥开,盯着我的眼睛说,你给我穿我就穿,谁买的谁穿。

我本想说,我们已经离婚了。但又觉得可能会刺激到她,于是就把衣服拿了过来。内衣上的牌子已经被撕掉了,内裤套到脚腕上,就再不能滑上去了。禾苗意会到了,我以为她会自己提上去,没想到她竟然从床上站起来了。我知道头顶上禾苗的眼睛如同两团火焰正炙烤着我,但我不敢迎接,只是一直将内裤提上来。穿好后,她缓缓地床上转了一圈问我,好看吗?

好看,我说。

那你为什么不看我?

看了。

抬头看。

我抬起头来,看见禾苗歪着脑袋正俯视着我。散开的长发从脖颈见落下来,我把目光收回来。禾苗问,不好看吗?

好看,我说。

那你为什么不看了?

她坐到了床上。把挡在乳房前面的头发撩到肩后说,我要穿内衣。

我说,好。

取过内衣,递了过去给她。她又推给我说,我的意思是还是你给我穿。

我不太方便。我说。

那我不管,谁叫你买了。禾苗说。

先套进两只胳膊。我尽量不接触她的皮肤,但她好像故意似的,有两次,都将乳房挤到了我的手上,像触电一样,但仅仅只是一瞬,我就把手拿开了。到了要系背扣的时候,我说,你转过去。

禾苗说,就这样扣。

我说,够不着。

她往前蹭了一截,直接将头抵在我的锁骨上说,扣吧。说话的气哈出来,弄得我脖子里发痒。我闭上眼睛,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离婚后,我就没有再这么近距离地接触过任何一个女性了。我的身体僵硬着,像一块石碑。好一会儿,禾苗又说,扣吧。

把手伸过去,扣了几次都不得要领。我把头往前探了探,问,扣第几排?

禾苗说,你自己看。我的脖子里越来越痒了。

最终扣到了第二排。我要拿裙子来,禾苗却伸出手来,搭在了我的脖子上。我说,好了,该穿裙子了。

禾苗说,抱一会儿。

就这样抱了一会儿,我把手反过头去,想拿下禾苗搭在我脖子上的手,她似乎未卜先知,直接将自己的手指插到一起,把我锁在里面了。我说,真的该穿裙子了。

禾苗又把双手从我的脖子上解开,迅速拉起我的雙手,环绕在她的后背,让它们紧紧抱住说,就这样,别说话。

差不多整个夜晚,禾苗都这样缠着我。等到穿好裙子,已经是凌晨。临床的病人早就睡了,陪护的家属,也拉开折叠椅躺下打起了呼噜。我要出去,也准备找个折叠椅,但禾苗拉住我示意同她一起躺着。我指了指床,又指了指我们,意思是床太窄,不够两人睡。禾苗说,那就头脚颠倒,一面睡一个。我也同意了,可睡下没多久,她就爬过来,躺下,将头枕在我的臂弯里说,睡吧。

结婚以后,我就越来越少地搂着她睡了。不只是她每次都会把我的胳膊压麻,光是两个人依偎在一起所产生的那股灼热的气浪,就让我感到很不舒服。忘了是从什么时候我们开始各盖一床被子的,只记得在这之前,每次睡觉,她都在被子里扭来扭去,不是动脚,就是动手,我刚有睡意,就被赶走了。为此,我们谈了几次,禾苗有自己的理由——在找一个舒服的睡觉姿势。

难道就没有一个固定的舒服的睡觉姿势吗?我感到不可理喻。

没有,得找。

每次都得找?

嗯,直到睡着为止。下次继续。

我觉得这很荒唐,为此和她大吵一架,从此就各盖各的。即便后来两个人心情都特别好,酣畅地做爱,把被子弄得乱七八糟,像两块纠缠不清的布团,但结束后,还是会各回各的被窝。

但这次睡不着的是我。年近不惑,年轻时因贫而交上的旧疾,此时一一找上门来。没多久,被禾苗压着的臂弯连带着的那整面肩,就麻了。热倒不很热,只是难受。禾苗反常地没找舒服的姿势。我轻轻伸开被压胳膊的手掌,又攥住,再伸开,一一活动五指经络。

睡不着吗?禾苗突然问。

我一动不动,说,嗯。

我也是,禾苗说,要不是感冒,我们这会儿应该在旅馆大院。

那里已经变了。我说。

你一个人去过了?

嗯,买衣服的时候去的。

变成什么了,不开旅馆了吗?

开。

那就好。明晚我们住那里。

那些竹子都被刨掉了。现在院子里是喝酒和打麻将的地方。

为什么要刨掉?

不知道,现在的老板接手院子之前,竹子就不在了。

之后,禾苗再没有接话。过了一会儿,她把头从我的臂弯里抽出去,起身,又回到了床的另一头。我在想着,要不要把竹子被刨的真实原因告诉她,但终究还是放弃了。思维在乱逛,脑海中一会儿是雨中的山林和涵洞,一会儿又是被削了头的竹尖和河中黑处的叹息,不知何时,我就失去了意识。

下篇

这一觉睡得很沉,我不记得有没有做梦。睁开眼睛,天已微亮,但禾苗不在床上。对面床上的人告诉我,出去了。问去了哪里,都摇头。我上楼道看了看,也没人。打电话,没人接。又回来病房,发现她的手机就放在换下来的脏衣服旁边。护士进来输液,问我,病人呢?我竟不知道该怎么作答。

或许是买早餐去了呢?我想。就又从病房出来,站在住院部大楼的园子边等她。园子颓颓的,只是些野草,间杂着几株手臂粗细的银杏树,已经结了果子。园子的西边是一条水泥小路,与大路呈垂直关系,入口处的地面上,清晰地写着“太平间”。有一些鸟儿在树上鸣叫,一声长,一声短,叫得人心慌。

我走过,寻了园子围栏上一个干净的角落坐着。结婚十年里,我就是在相同的入口将禾苗的父母推入了太平间的。他们在年近半百时才有了禾苗这个最小的女儿。他们没有儿子,是六个女儿,大姐足足比禾苗年长了三十岁。我们的婚姻,他们所有人都反对,但禾苗执意要嫁。六个女儿,只有禾苗留在兰州,其他人都远嫁。先是岳父,没过两年,就是岳母,他们去世时,只有我在身边。禾苗对他们好像并没有特别的情感,可能是因为年龄相差太大的缘故,他们在我的眼中,也更像是一种犹如祖父和祖母般的存在关系。沾了姐夫的光,她几个姐姐混得都不错,头几年说话还对我颐指气使,这几年我也混好了,她们就客气了不少,尤其感谢岳父岳母临终前,我能在床头伺候他们。这两年,我们渐渐断了往来,加了微信,连赞也很少点。只在春节通个长途,说不上几句,话就寡淡下来了,再说,就满是尴尬了。

禾苗手机的铃声打断了我的思绪。是陌生的号码,我接起来,是禾苗。她说,我在水库码头,你过来吧。

我说,还有四瓶液体没输呢。

禾苗说,不想输了。

我说,你赶紧回来,医生嘱咐的,必须输完八瓶。

禾苗说,输完就得到中午,来不及去了。

我说,输完了下午休息,县城逛逛,明早再去。

禾苗说,我去过旅馆大院了,竹子没了,我也不想住那里了,其他地方我也不想住。

我想了想,说,好。

水库码头在永靖的东北角,我们骑车进入县城时,就路过了那儿。十年前,我们就是在那儿登船,在雾气氤氲的水库中走了近四个小时,才到达炳灵寺的。车子被我们撇下,也不知道落入了谁的手中,不过已经不重要了。我回病房取了东西,就直接从医院门口打车离开了。相比起将要做的事情,排队退款、办理出院手续,这一切统统都可以忽略不计。

可能听我口音不是本地人,又知道了我将去的地方,司机一路上都在向我推荐他的朋友们。他说,他的朋友们有好几条快艇,水上作业几十年了,价格又便宜,在水库码头西边二十公里处有一块私人地盘,从那里坐快艇去炳灵寺,可以抄近路。但我一再表示,要去坐大船。

大船有什么好,慢腾腾的。他说。

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解释“与前妻重走蜜月之旅路线”这件事,就只好点了一支烟抽起来。

在码头,禾苗已经拿着票等我。她并没有带钱包,也不知道通过什么方式搞到的票。不过我也没问,对付这种事,她有的是办法,我们还在上学时,有一次去兰州市动物园看鸵鸟,都忘记了带学生证,无法享受半价优惠政策,我给工作人员解释了半天都没用,她过去一小会儿,竟然拿到了两张免费票。我们将要乘坐的船叫“新珍爱号”,有三层,可容纳八十人,而在十年前,我们乘坐的那艘叫“珍爱号”,一层,挤来挤去也只能挤十五个人。

禾苗穿着我买的青黑色的长裙,配上那双平底鞋,看上去是要比平时年轻一些。船还没有开动,我们站在码头上一起看日出,眼前的水域有山挡着,太阳升起来的时候,并没有那种辽阔的感觉。禾苗看着日出说,珍爱号找不到了。

我说,十年了,一艘船也该到了要更换的期限。

不,它没有被更换,早在五年前就失事了。

嗯?

船体沉入水库,就再也没找到。船上的二十三名游客,包括船长,全部溺亡。

这怎么可能?我们那次也只挤上去了十五个人,我惊讶地说,再说,船长肯定会游泳。

这世上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禾苗又说,我们当初不是也都还为婚姻信誓旦旦吗?

之后,我们都沉默了。一直到了广播里通知“新珍爱号”就要启动,禾苗和我才相继登船。等所有乘客都上来,清点完人数,发放了救生衣,讲解了救生衣使用方式,船才开始掉头。我有点相信禾苗所讲的“珍爱号”沉船是真的了,因为十年前,船上并没有人给我们讲还有救生衣这玩意儿。船上所有的人都在愉快地拍照,除了禾苗和我,我特别能理解他们的这种兴奋,因为在十年前,我们也是这样。但现在,禾苗很冷淡,出乎异常的冷淡,甚于陌生人,学佛以后,她就是这样,或者说,这就是我们的一部分日常,除非吵架,我都习惯了。昨天晚上,那是例外。从她剥开被子露出裸体的那一刻,我就知道她要干什么,但我还是拒绝了。在医院的双人病房里,拉上帘子与前妻做爱,说破了天去都违背道德,不论公德还是私德。但我拒绝的理由并不是这些,我拒绝她,与德行没有一点关系。没有离婚之前,我们在她的办公室也做过,甚至漆黑电影院的最后一排,深夜的咖啡店,我的车顶上。那时我们还爱对方,就算天王老子也不会放在眼中。之所以不公布离婚消息,就是不想错过还有一丝破镜重圆的可能性机会,但在这近几年中,我们用最恶毒的语言詈骂过对方,大打出手。听到竹子被刨,禾苗转头去床的另一面睡觉以及今早的冷淡,就印证我昨晚的猜测——她想做爱的对象,并不是现在的我。这么多年,她一直活在从前。这让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失望和恐惧。

船掉过头去,就是形如葫芦的港口。刚才拍照的那些人,又纷纷去了甲板上,毕竟那个地方的视野更开阔。驶出港口后半小时,船还像是在一条大河中航行,左边的河岸是寸草不生的沙砾悬崖,而右边,则是青色的岩石山,植被茂密,山体上修建了不少古典建筑的院子,别致极了。水中也是泾渭分明,靠近沙砾悬崖的一侧,水质浑黄,而靠近岩石山的一侧,碧水晶莹。这种奇观惹得船上的一干人惊叹不已,纷纷跑到船头或者船尾观看。船上的工作人员多次劝诫乘客切勿拥挤,注意安全,但并没有人理睬她。

有两个看似情侣的年轻人拿着手机请求禾苗给他们拍照,客气地称呼她为姐姐。

我插话,可以自拍啊。

女生却甜甜地说,我们希望被见证。

禾苗问,你们是学生吗?

男生说,嗯,我们在兰州上大学,但宝宝不是北方人。她突然想家,可兰州周边水多的地方又只有这里,我们是逃课来的。

我开玩笑,我可是大学老师,你们该不会是我们学校的吧?

男生倒有些胆怯,女生却反问,老师你也是逃课出来的吗?

这有点意外。我认真地说,我是请了假的。

女生看了看我和禾苗又问,你们是夫妻吗?

我说,你猜呢?

女生调皮地笑着说,你猜我猜不猜?

这时,禾苗很冷淡地说,我们离婚了。

女生突然安静下来,显然,她并没有料到禾苗会说这话。男生一看情况不对,尴尬地拉着女生悄悄离开了。

他们离开后,禾苗又对我说,他们才是我们的见证者。

我不明白,问她,什么?

我们离婚后的第一对见证人。禾苗说。

我没有说话,抬起头看见,那对情侣正在船头找别人帮忙,他们开心的样子,也像极了十年前的我们。

又過了半个小时,船就驶入了水库中央。水面辽阔得仿佛大海,碧波万顷,浩浩汤汤,一副气可吞天的雄伟模样。各种水鸟在天空中盘桓,等待着俯冲进水中捕鱼的机会。导游在麦克风中告诉大家,水库中生长着很多珍贵的野生鲤鱼,为黄河的生态保护做出了不可估量的贡献。

导游又说,据最新的科学测量数据表明,水库最宽处有六点五公里,最窄处仅七十米,水域面积达一百三十平方公里,库容五十七亿立方米,最深处可达一百八十六米。

最新的数据?是几几年的?有声音问。

导游并不能答上来。

那个声音又说,既然可以测量水深,就可以打捞“珍爱号”沉船呐,一共二十三个,死了十五个,有八具尸体还没找到呢!

导游不理会他,继续讲解。但乘客却纷纷向说话的那个人求证“珍爱号”沉船的事。等知道是怎么回事后,又全部嚷嚷起来,叫嚣着要船长返航,说“新珍爱号”不吉利。得到不能返航的答复后,有情绪激动的乘客居然试图闯入航行室,企图从船长手中抢夺船舵。船摇摆起来,大有要翻的架势,一干人有的跌倒,有的趔趄,有的骂娘,船长与工作人员持着警棍和试图闯入航行室的乘客对峙,导游也开始打电话报警。

事发突然,我赶紧检查我们的救生衣是否穿好,禾苗却冷笑地看着那些试图闯入航行室的乘客说,慌什么,他们比我们怕死多了,绝不敢胡来,这船根本不会有事的。

果然他们闹了一阵也就消停下来,依旧散落到甲板上看风景。也有人指责那个给大家带来负面情绪的人,那人却梗着脖子反驳,是你们要听的,听了还要发疯。听了这话,也就再没人敢说什么了。

警察一直也没有来,又行驶了约一个小时,到达一处山坳浅水区的时候,船渐渐停靠了岸边。岸上有中途休息区,不少人下去上卫生间,或者到商店买一些零食,还有的舒展一下筋骨。我对禾苗说,我也下去看看。

其实这话并没有邀请她的意思,但她说,我也去。

船与岸边的台阶由很多片竹条做成的板子相连,并不是很稳当,我先下去,禾苗颤颤巍巍朝前走,但腰和腿已经是曲着的了。我向她伸出手的同时,她也将手递了过来,我们这一拉手,她就没有要松开的意思了。山间还建了一个没有完全竣工的古生物化石博物馆,从指示牌上看,从眼前的牌坊楼进去,沿着山间的土路,一直往前走,就可以到达。我们走过去,土路并不是宽,左边是一处开阔的池潭,右边是一处斜悬的山坡,三者形成了巨大的台阶梯队。山坡上开满了野菊花,黄的,白的,紫的,烂漫极了。禾苗似乎很有兴致,拉着我去采撷,并不只是采花,连枝干也揪下来,簇成了很大的一束。但禾苗并不满足,还要采。我说,够了够了,太多了,我们去古生物化石博物馆逛逛。

她却说,不去啦,快点采快点采,你看,好可爱啊。她说这话的时候,完全是少女心。

一瞬间,我也恍惚,我们是不是真的已经离婚了。待反应过来后,又在斟酌这婚是不是离错了,尚有可修好的可能?边这样想的时候,我就边卖力去采花。一只手并不好采,光是蹲下去再将身子斜到山坡上保持平衡就很难,可是禾苗一点也没有要松开我手的意思。好不容易采了一大束,禾苗兴奋极了,就像捡到了宝,在山坡边兴奋地就跺起了脚来。我用藤蔓把它们捆缚在一起,捧着,禾苗紧紧地坠着我的胳膊,甚至都有些要贴在我的身上来了。回到土路,又走了不远,就看见之前在船上那一对请禾苗拍照的情侣也往这边走,看到我们这模样,他们都惊讶地露出不可思议的目光来。

回到船上,禾苗才松开了我的手,把那些菊花散开,摘干净上面的杂草和藤蔓,开始一枝搭在一枝上面,往一起编织。我以为她要把那些菊花辫成一条长长的花鞭,但不一会儿,就有一个花环出现在她的手上。然后,她把它戴在她的头上,又拉起我的手问,漂亮吗?

这时,我才恍然大悟,原来她是在编帽子。我想起了来时的路上,我用柳叶编的帽子。那时我以为禾苗要进庄严寺去磕头,便扔了,但她不是学佛么,怎么也辣手摧花?况且,等船靠了岸,我们是要去炳灵寺的,那里才是我们此次旅行的终极目的地。但看着禾苗这样高兴,我真是极不愿意败坏她的兴致,来永靖的这一路上,虽然我们的大部分时光都是像离婚后在兰州那般黯淡无光,那般歇斯底里,那般不见天日,但这长久的压抑中所惊现的微小的喜悦,足以令我感动。于是我装作开心地说,很漂亮呢。

禾苗说,我知道你是骗我的。

我说,真的。

禾苗又压了压头顶的帽子说,没关系,你骗我也没关系。

我装作面不改色,真的没有骗你,的确很漂亮。

可是你已经骗过我了。禾苗说。

我问,什么时候?

禾苗说,今早我从医院出来,去了河对岸的旅馆大院。那个人把一切都对我讲了。

讲了什么?

跟对你讲的一样,对你讲了什么,就对我讲了什么。

我觉得禾苗在套话,于是我坚持道,可是他并没有对我讲什么。

呵呵,禾苗冷笑道,你对我隐藏了丈夫把妻子推倒杀死在竹林的事。因为你害怕,害怕你也是凶手。

不,我没有害怕,并且我也不觉得她就是死于我削掉的那根竹子。

你内心恐惧。

我没有。

你昨晚的梦话出卖了你。

我昨晚梦里说了什么?

我不想告诉你。

说这些话的时候,禾苗一直是笑着的。离婚以后,我几乎就没见她笑过。她看上去轻松极了,是那种发自内心的轻松。她究竟要表达什么呢?我迷惑起来了,还有,在昨晚的梦中,我究竟说了什么?我努力回忆昨晚做了什么梦,但却怎么也回忆不起来。

船又走了一段,两边的山变得平缓、开阔起来,有一群雪白的牦牛在岸边悠闲地食草、静立、眺望,仿佛在思考的样子。这让我我想起了《废都》中那头特立独行的哲学牛,它们会不会也一样,可以洞察清楚我的心思呢?其实在很多的时候,我并不是很了解自己。就像现在。

长时间的行走,似乎已经让乘客们失去了对水域的兴趣,全部都躲进船舱里来,有的睡觉,有的吃東西,但更多的,则是在玩手机。看来,不管多么美好的事物,其魅力值对人来讲,永远都是有期限的。这让我不得不重新正视我和禾苗之间的关系,我们对彼此之间的魅力,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渐渐有所退减的呢?我想,一切的矛盾的症结,应该都是源于我们那个苦命的孩子吧。

婚后第三年的秋天,我终于评上了副教授,成了文学院明清文学研究队伍的中坚力量,次年春,就有了带硕士研究生的资格。事业上传来的捷报,让我感到宽慰,也逐渐打算把精力分流出来顾及家庭。在那一年的结婚纪念日上,我借暧昧的烛光,怀抱着禾苗说,我们生个孩子吧。

禾苗问我,你想清楚了?

我咬着她的耳朵厮磨,嗯。

终于在我们婚后的第四年,我三十四岁那年,禾苗怀孕了。面对这个还未面世的孩子,我们倍加小心,做了很多准备,为了学习如何做父亲和母亲,我们特意报了培训班,禾苗还因此辞去了设计院文职人员的工作。那时候,岳父岳母還没有去世,老人家特地雇了轿子,去寺里请愿,而远在家乡的父母,从听说禾苗怀孕的第一天,就从千里之外赶到兰州来照顾。

是女儿,顺产。孩子生下来,我们都弹冠相庆,她粉嘟嘟的,看上去惹人极了。满月时,还大宴宾客,但过了没几天,我们抱着她出去公园散步,和别的婴儿一对比,就发现了严重的问题。我们的女儿不仅看上去反应迟钝,而且拇指内扣,手一直握着拳,有的时候,还会出现斜视的状况。

我们立刻去了医院,医生告诉我们,孩子是天生的重度脑瘫儿,且没有治愈的可能性,一辈子瘫痪在床,没有任何的自理能力。我们绝不相信这是真的,换了几家医院,但得到的答复却是一样的。面对这样残酷且无力的现实,我们只有以泪洗面,度日如年。

我们都过于期盼完美,对结果看得太重,反而忽略了上天赋予人的权利。一段时间以后,自然而然地,我们就谈到了女儿的去留问题,大家都在发言,她活着,究竟会有什么意义呢?拖累父母,接受世人异样目光,没有尊严,被病痛折磨,感受不到在这世上走一遭的温暖与爱意。岳父岳母的意见很明确,丢掉她。对此,父母不置一词,唯有沉默,我知道,他们在等我的意思。虎毒不食子,我还能有什么意见?禾苗不说话,只是一直哭,哭得眼睑都烂了。

面对这样的局面,我们都疲软得像根面条,没有直立行走于这世上的力量。然而事情还没有解决,岳父就病危了,禾苗和母亲在家看孩子,我和父亲去医院。在医院守了一天一夜,岳父也走完了这一辈子,他并没有任何的遗言对我讲。就在把岳父推进太平间不久,手续还没有办理完,我就接到了母亲的电话。

她告诉我,女儿在洗澡时溺亡了。

或许是沉重的事情已经太多,我根本不能够调动任何情绪来为女儿的死付出一点儿悲伤,或许是冥冥中,我早知道女儿终有这样的结局,当母亲告诉这些的时候,我意外地感到平静,而且有如释重负的感觉。

我回到家,女儿已经被包起来了,而禾苗在哭。我看了看女儿,她表情自然,没有任何痛苦,依旧粉嘟嘟的。我又去抱禾苗,她说她很疲惫,只想休息,哄她入睡后,我私下去找了母亲。

我问,是意外溺亡吗?

母亲目光躲闪,不置可否。

我又问,是禾苗干的吗?

母亲就哭了,她没有告诉我答案,但却一直在念叨,禾苗的命太苦了。

从那天醒来后,禾苗基本就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导游告诉我们,还有半小时就到炳灵寺了。我的心底不禁咯噔了一下。禾苗突然说,就像昨晚你对我隐藏了旅馆大院的竹子杀人的事,对于“珍爱号”沉船的事,其实我也对你有所隐瞒,你想不想听?

我问,什么?

其实那个船长会游泳。

那他为什么没活下来?

因为人都是他杀的,他不想活了,所以就让一船的人来集体陪葬。

他为什么那么做?

就是不想活了。

你怎么知道的?

就像旅馆大院竹子杀人的事,普天之下,什么是可以瞒得住的呢?

可是你为什么突然要说这些?

因为我们都是凶手,顿了顿,禾苗又说,你早知道女儿是我溺死的吧?

我没有说话,感到毛骨悚然。既然早知道答案,但这话由禾苗亲自说出,我胸口还是憋的厉害,像压了巨大的重物,喘不过气来。船驶进了一条带有折角的航道,平缓的山坡骤然变得陡峭起来,铁黑的山脊,饱满的山愣,坚硬的山岩,奇怪的山形,一排排趴着,一个压一个,看上去仿佛一群沉睡的史前古生物。十年前来这里,我怎么从未发现有这样的景观呢?

但大家好像并没有专注于此,都在收拾行李,跃跃欲试着等船靠岸时赶紧下去。禾苗也站起身来了,但我并没有动。我不着急于这一时,甚至有点退缩。我知道,一旦下了船,进入炳灵寺,从那座号称天下第一佛的铁索上解下那两把同心锁,我和禾苗的关系就到此为止了。十年前的蜜月旅行,我们把刻有我们名字的同心锁挂在铁索上一个极其隐秘的地方,还在大佛面前磕了头,乞求白头偕老,永结同心。如今,我们重来这里,为了就是拿走各自的锁。

禾苗问我,你还记得在锁上,除了刻有我们的名字,还刻了什么吗?

记得。

你说出来。

斯堪的纳维亚。

为什么?

因为那是你这辈子最向往的地方。

那一会儿船靠岸了你一个人去摘了它们吧。

那你呢?

我要去斯堪的纳维亚。

说完后,禾苗把头上的菊花编制的帽子取下来,抛入了水中。我正惊讶着,便又看见她转过身,如春风般和煦地朝我笑着,纵身一跃,落进了水中。水花溅起的时候,我并没有听到扑通声,传到我耳朵的,是和昨晚在黑暗中的水痕中听到的一样,也是一声巨大的叹息。

人群围过来的时候,水面开始摇晃,像是漩涡。水下有东西在往上涌动,当船上传出第一声尖叫时,一条像是青黑色人鱼的古怪生物骤然浮上水面,拍起雪白的波浪,衔着一个花环,朝着世界的另一面,飞快地游走了。

(责任编辑:王倩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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