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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方

2021-04-08杜鸿

芳草·文学杂志 2021年2期
关键词:西学猪圈清泉

杜鸿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创作有小说《石牌保卫战》《琵琶弦上说》等。

荞香村都三月中旬了,春寒还没有退下去的意思。掖在四个大男人心底的诗和远方,全被这春寒冻得片甲不留。荞香村的夜本来就和油墨一样。嫩怏怏的太阳,还没完全从对面山顶的大龙坪落下去,油墨就迫不及待从紫砚山上往下灌。山底的马渡河,孕育了一整天的水雾,仰仗着峡谷的庇护,带着反抗的意思,拼命往紫砚山上铺,但是仍然赶不上油墨下垂的速度。很快,整个荞香村就被油墨胶住了,寒气也随之把村子裹得密不透风。刘西学、曾想鱼、芦清泉和我,在油墨聚合的寒气里,简直无处躲藏。

乡村的时间也像油墨,流动得特别慢。天黑了好一阵子,时针还粘在八点钟的位置上。上床睡觉吧,又太早。不睡吧,进村时对天气估计不足,只带了一床薄皮儿被子,钻进被子,一点不暖和。我的办公室兼寝室有个壁挂空调,但是基本不工作,一开机,声音倒是粗壮如牛,就是一整天没有半点热乎气。好在有一只小烤手炉,能抵挡一下局部的寒冷,可是没烧上一会儿,电热管坏了,也成了摆设。我还有这两样摆设,刘西学他们连这些摆设都没有。那种冷,就可想而知。

冷得实在抵不住了,刘西学发出狠话来,“干脆搞个柴火灶。”他小我三岁,既是驻村工作队长,又是村支部第一书记。我来自文化部门,刘西学和曾想鱼来自教育部门,芦清泉则来自药业公司。受市委派驻,来到荞香村干上一年,要确保本年度完成户脱贫、村出列的硬任务。

“如果今年脱不了贫,镇委书记要下课不说,全市整体脱贫的目标,就会受到影响,后果不敢想象。”这是刘西学上任后,说过的最硬的话。

芦清泉的靠山强大,加上企业老总做慈善有瘾,从来不怕出钱。但是这回他说了一句打退堂鼓的话,“购买柴火灶,要在山下定做,做好了还要安装、钻烟孔、置柴,一系列动作下来,至少要个把月的周期,到时怕就用不上了。”

“冬天再搞,春寒嘛,暂时克服一下。”刘西学的话,立马又软了。

“那就想办法驱寒。”我爬上村委会二楼,进了寝室,把空调打开,温度调到三十度,吹出来的依然是冷风。我在烤手炉上猛拍了几下,居然又亮了,屋里总算有了一点儿温度。

刘西学也回到他的办公室兼寝室。他门上挂着“妇联”的牌子。我拿着一本《扶贫手册》,刚翻到前言,刘西学就披着被子,站在走廊中间,背对窗户,朝着走廊尽头会议室的方向说了句,“没法。”

我探出头,见刘西学将两个被子角往怀里拉,还跺着他脚上套着的上一届驻村队员留下的棉鞋,脚跺地板的声音近乎嘶哑。我这边的屋子面朝大龙坪,窗下就是村广场,只要关上窗子,就挡住了寒气。刘西学的情形大相径庭。屋里没有空调和暖手炉,窗户还面朝一片森林。森林里濕雾弥漫,冰雪压枝,像一座冰窖,划拉出一股又一股寒气。寒气与潮湿让刘西学也扛不住,他披着被子,逃到走廊。他把最好的房子让给了我,我自然过意不去,加上屋里同样冷得抵不住,便也披了被子,穿着棉拖鞋到走廊,陪他跺脚。

曾想鱼住在“民兵连”,芦清泉住在“荣誉室”。两人听到动静都探出头来,加入到我们的跺脚队伍,好像走廊是我们的“亚热带”。这时,楼板有了一点生趣,发出沉闷的“咚咚”声。很快,我们的热情被会议室和窗口的寒风两头夹击给扑灭了。身上温度再次陡降,逼得我们不得不另想法子。

突然,我停下脚,“有办法了。”

刘西学似乎早就在等我这句话,“快说。”曾想鱼、芦清泉也盯着我的嘴唇。

“洗澡。我们每个人去洗个热水澡。”

“还是杨老师聪明些。”刘西学转身进屋,抛开身上的被子,脱掉身上的保暖内衣,端上脸盆,拽上毛巾,换上拖鞋,往洗澡间里跑。

洗澡间就在二楼拐角处的卫生间。热水器已经升到六十五度。刘西学进去洗澡,我披着被子到走廊等。钻进洗手间后,刘西学还是冷得发抖,很快就穿衣,趿鞋,披上被子。

曾想鱼按捺不住,第二个趿鞋抱盆冲进去。他站在喷头下面,打开热水闸阀,喷出来的居然是一股冰水。还没来得及躲闪,曾想鱼就被寒气扫到洗澡间的角落里。本来冻僵了的身体,瞬间起了一层绿豆大的鸡皮疙瘩。

“此法不可复制。”曾想鱼捂着两腋大叫。我看着他湿淋淋的头上披着被子,重新回到跺脚的队伍。解除寒冷的快意并没持续多久,刘西学又回到我们当中。被子披在身上有一会儿了,曾想鱼还在发抖。

曾想鱼说,“我不行了,我必须回到车上暖一会儿去。”

曾想鱼说罢就往楼下走。我们也跟着往下走。一楼是村民服务中心,早已大门紧闭。曾想鱼想打开门下方的铁栓子。手冻僵了,试了三下都没能打开。我扒开他,双手合力扣住铁栓子的横眉,使出全身力气,拔掉铁栓子上面的冰宵,门才被打开。

曾想鱼打开车门,迫不及待地发动车子,拧开空调。刘西学和芦清泉一左一右坐后排,我坐副驾驶。车里很温暖,我们长舒了一口气。我很快意识到,如此寒冷的天气开空调,肯定对发动机不好,便提醒道,“这样开空调,把车弄坏了,可就麻烦了。不如这样,我们干脆开着车跑一趟十八湾和十二道拐,既热了身子和车子,又看了夜景。”

我对荞香村发展乡村旅游的兴趣浓厚。荞香村地处武陵山湘鄂屋脊腹地,又是贯穿湘鄂渝茶马古道的重要驿站,非常适合发展乡村旅游。

“我们走。”刘西学向曾想鱼下达出发命令。越野车蹦达到村广场的大栅栏前,驶入十八湾,眼前身后便是一片墨黑。曾想鱼又开始杞人忧天,“该不会撞上村民的猫呀狗吧?”

“最好在梯儿岩下,撞见那个女鬼。”我说。爬梯儿岩那次,村民向昌东、向昌军带着我们,从一片悬崖绝壁的腰上,沿着毛狗子路,横穿悬崖峭壁,踏勘了一个天坑地缝,还在壁立的石阶听到了一个传说。一个红毛女鬼,坐在梯儿岩第四十六级石阶上梳头,吓得荞香村的孩子,不敢从这儿路过。得道高人向明俊,将梳头吓孩子女鬼镇住,化成一块妖女石,并在石前立了一座土地庙,从此,女鬼再没出来过。在这月黑风高夜,我把女鬼搬出来,也想吓唬吓唬刘西学他们。

“杨老师的弦外之音是?”芦清泉一副憨厚相,说话不紧不慢。

刘西学嘻嘻地一笑,“清泉啊,杨老师作为文化人,与我们同甘共苦,到荞香一待就是大半个月,开开玩笑,也是人之常情。”

“我们来这里半个月,女人都没见过几个。”曾想鱼说。

刘西学说,“怎么没见到呢?杨老师的农家乐帮扶户小玲玲,不是美女吗?”

芦清泉说,“小玲玲可是杨老师的帮扶对象。”

发展农家乐,工作队和村委会商量好,沿着壁挂公路,确定了马渡河、琵琶淌、紫砚山和荞香人家四个农家乐试点。这四家,只有紫砚山农家乐的户主小玲玲正值青春妙齡,留守在家办农家乐,陪孩子念书。听人说,她老公在广州打工,发了一点小财,一直不愿意回来。

紫砚山农家乐,就在十二道拐观景台下,风景优美,视野开阔,是个办农家乐的风水宝地。为了尽快帮助农家乐发展,我们四个人一人挑选一家结对帮扶,我便挑了小玲玲。

越野车风驰电掣,风在后视镜上狂吹,一片又一片小松林,被扔到了身后。车行到十二道拐观景台时,曾想鱼放慢了速度。我们的视线透过夜色,垂直于山脚,山脚下的紫砚山农家乐却黑灯瞎火。小玲玲的儿子正读小学四年级,因为路远,一直住校。这么早就没了灯火,她要么早早就睡下了,要么回到了马渡河边的娘家。总之,没看到紫砚山下的灯火,哪怕车里很温暖,我们心里都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失落。

“接着往下开。”

刘西学说这话时,我们早就做好了打道回府的准备。车重新在悬崖峭壁之间,划出了一条道路,沿着那道结了凌的冰瀑,缠绕而下。夜色里,那道冰瀑就像一块白得发暗的布,垂在那儿,提醒过往的车辆,这里全是冻土,行车注意安全。曾想鱼放慢车速,小心翼翼地左拐右拐,拐进紫砚山农家乐前面的公路上。紫砚山农家乐前面有一道石坎,连着一个猪圈,猪睡得太熟,车的动静都没有惊醒它。而农家乐里,依然漆黑一片。

“停车,先抽烟。”

刘西学示意曾想鱼。他把后车窗摇了下来,递了一根曾想鱼,自己也点了一根。

刘西学透过车窗和夜雾,开始对紫砚山农家乐指手画脚起来:稻场右角上,可以立招牌,招牌就用老杨取的名字,紫砚山农家乐,定位为农家书屋式的休闲山庄,主营餐饮和住宿,外带土特产销售,床位要二十张,餐饮同时要接待五十人才好。水泥稻场外的石坎,全部种上常青藤,爬山虎也行。进农庄的二十米车路,全部种上葡萄,猕猴桃,八月柞,还是种紫薇,由小玲玲自己说了算……

“杨老师,我这些想法,你看看,行不行?”

“句句在心坎。小玲玲这儿,必须这样做才能留住游客。”

作为队长和第一书记,刘西学这番话,我明白,他把我平时对紫砚山农家乐嘀咕的那些意见全部听进去了。我自然是满心欢喜。

烟抽到一半,刘西学开门下车到冻田里拉了一泡长尿,回到车上说,“就这样吧,雪夜紫砚山农家乐现场办公结束。回家!”

曾想鱼完全没有了出发时的激情,打了二三下火才把车打着,接着又打了五六回盘子才把车倒过来,折身向山上开去。越野车折到小玲玲屋后的斜坡路上,我们看到她二楼卧室的窗口闪耀着一满窗粉光。曾想鱼突然加速往坡上冲去,车子发出超乎寻常的轰鸣,然后一个急刹车,定住了。

瞬间,一台车,一车人,还有长满次生林的山野,陷入了死寂之中。一分钟、两分钟、三分钟……直到刘西学终于忍不住,整个车里的人,包括我在内,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

“哈哈,哈哈……”

春天开始悄悄爬进荞香村的腹地,终于暖和了。对这种暖和最敏感的,是荞香村的花香鸟语。“姐姐背我,弯豆剥壳”,音韵拉得特别长,声调婉转得没法复述。竹林的画眉借助竹林风,也尽情婉转地叫着,听着听着,离我最近的,是麻雀的叫声。

清醒了,才发现一泡尿把人憋死了,便披衣往洗手间里跑。洗手间的窗前,外面运动器械场上的果树苗开始泛青。

这些果树苗是刘西学从单位挤出经费购买的。苗子购回来了,正准备植到田里,春季攻势验收组进了村。村两委班子和工作队全力以赴迎检。迎检的内容就是全村三百个贫困户,家家到户户落,每家每户填好《帮扶手册》。入一个户,边问边写边商量,加上春季攻势产业发展、政策落实附带的表格,现场要一一填写,贫困户要一一签字,至少要两个多小时才能完成。从早到晚,满打满算,也只能走六七户,最多走十户。所以人手就严重不足。没法了,就让三家单位结对帮扶人,停工停产,一批又一批赶到村里,进村入户,完善手册,填写表格,还要帮助贫困户认识每个结对帮扶的人,记住他们的姓名、电话号码和单位。我们四个男人成了带队引路的指挥员和进村人员的接待员。这些来自本单位结对帮扶的人,至少是中层副职干部,往往由领导带队。他们的衣食住行,入户走访等每个环节都必须做好。更重要的是,他们在村里村外的安全,是天大的事情,不能出一丁点儿的纰漏。

好不容易完成了第一轮进村入户,一个月时间就过去了。紧接着,又是检查组进村。媒体也不甘寂寞,组成媒体暗访组。村委与工作队,一拔又一拔地迎接检查。每个组都要开会座谈,面对面汇报,背靠背问询。有一周来了三批十多个人,是我们驻村队员的三倍。

我忍不住发了一句牢骚,“一个人扶贫,四个督办,有点过了。”

刘西学听了,连忙示意我闭嘴说,“他们也辛苦。”

最后一个巡查组是市攻坚办的。组长是位女士,也姓刘。早上八点多,巡查组的车就进了村。组长一下车就找洗手间,还没进洗手间,就“哇哇”地吐开了。吐完了,又拉肚子,约摸折腾了一刻钟,才从洗手间里出来,上了半层来到二楼会议室,一副泪眼婆娑的模样儿。落座后,喝了一口茶,又开始打嗝哣儿,一打肩一抽,身子也随之一颤。整个人,立马被这嗝哣儿弄乱了,连话也说不出来。

“这湾……也太多了。十八道湾……加十二道拐……把人的肠子都给拐出来了。”

组长终于说了一句完整话。人再难受,事情不能耽误。组长一行下午还要赶到茶茂司村抽查。风风火火走完程序,就到了午餐时间。就在新开的荞香风情人家工作餐。土鸡土猪,一盘野猪肉上了桌,组长一闻到饭菜香,又开始嗝哣儿,一个接一个,根本就吃不成饭。组长干脆放下筷子,坐到一边,“我不吃了。”

刘西学过意不去,放下筷子,陪组长聊天。两人论了辈分,发现祖宗先人八竿子打不着,话题又回到巡检上来。刘西学随口一句,“你们也够辛苦的”,惹得组长流了泪,“这一趟,十天内要完全成二十个点的抽检。一天得完成两个点,上午一个,下午一个。从一个点到另一个点,至少在一百公里以上,每天四点钟就得起床。每个点上,必须完成整套流程。晚上到了驻地,还要汇总,要条分缕析,往往十二点后才能上床。三天下来,人就怏了。一周下来,整个生物钟就乱了。我喉咙里这嗝哣儿,也是在巡检期间突发的。像这样,一看见饭菜就打,根本没法动筷子,都已经三四回了。”

刘西学被她的眼泪给感动了,起身找了卷筒纸,一把又一把扯给她。

我吃着饭,把桌上那盘玉米浆巴巴拈到一个快餐盒里,还在上面盖了一层炕土豆,封好放到身后的麻将桌上。见大家吃完了,巡检组的人全都上了车,我把那个餐盒递给坐在副驾驶座上的组长,轻声说,“不打嗝哣儿了,就用这个充饥吧。”

组长接过餐盒,朝着我闪了一下眼睛。

“过了这阵子,就会好的,我们还是不说再见了吧。”刘西学找不到话说,一开口就是一句实话。

车子一溜烟儿走了。

“下午的任务就是睡觉。”刘西学说话这时,眼睛都已睁不开了。我更是累得不行,提起深统套鞋就往村委会跑。进了门,衣服都没脱,钻进被子,进入了梦乡。

我们醒来聚在一起啃土豆时,已经是午夜时分。我们的晚餐相当于城里的宵夜。几个大块头的烧土豆,横七竖八地摆在小饭桌上。一盒子半个月前从城里带来的腌萝卜干,一瓶豆腐乳,还有一瓶黄豆酱,成了我们的美味佳肴。

刘西学说,“杨老师,我想请教您一个问题,现在是午夜十二点差三分,应该不是八小时以内,属于什么时间?”

刘西学话一出口,曾想鱼满脸兴奋,我瞬间明白了刘西学的潜台词。

“应该做梦的时间。”

刘西学又啃了小半口土豆,“杨老师,我还有一个问题,做梦喝酒,算不算违规?”

芦清泉起身拿了三个一次性杯子,放到每个人面前。

“做梦属于心的范畴,自然不会违纪。”

刘西学把那个半土豆放到桌上,“那,我们三个人准备现在就做梦,杨老师是否也入一股?”

违纪喝酒,万一点子低,中了枪,可就麻烦了。我说,“我就不做梦啦,我负责给你们的梦当酒童。万一有人问,喝酒的事,算在我头上。”

刘西学从怀里掏出一瓶酒,放在桌上,看了又看,摸了又摸说,“算了,还是不做梦了吧。这酒,就留着周末喝。这个周末,我们还得留下来帮乡亲们栽果树,又不能回家了。”

曾想鱼兴奋劲儿瞬间没了,见队长说周末要留下来种树,脸上的表情也没了,“那,我提个不该提的要求,如果不当,你可以当我没说。”

老部下突然跳出来提要求,完全出乎刘西学的意外。依他的性格,没什么要求不可以提的,“说吧,小曾。只要我能办到,就是上天摘星星,我也满足你!”

曾想鱼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那我讲真话了?”

“叫你说,你就说。”

“我还是不说了,我怕我说了,你会批我。”

“这件事,永远不批你。”

“好吧。我早上听人说,六组有个妹子带着孩子从上海回来了。我想,周末种了果树之后,你带着我们,到六组那家妹子家走走。行不行呀,书记?”

“行。不过,要有合理的理由。你去查一下档案,看看她们家是不是贫困户。如果不是,再看看她们家亲戚是不是贫困户。如果有,我们就可以上门。”

曾想鱼听了,大笑起来,从桌下拿出一个档案盒来,“哈哈,我早就查好了,这妹子家不是贫困户,可她小叔任玄黄是贫困户。这是档案。”

刘西学接过档案,打开卷宗,目不转睛地看起来,“一个两个,原来都是有备而来呀。不过,我们得记住一件事,入户时,一定要看看贫困户的猪圈,一个人户的猪圈干不干净,可以看出,这户脱贫的内生动力强不强。”

刘西学把档案收起来时,一张读书郎的照片掉在地上。档案里的资料显示,这妹子父母健在,她还有个弟弟,在县一中读高三。任玄黄和他侄女,同住在桃树湾的任家屋场。

周六栽了一天果树,腰酸背疼,周日就爬不起来,可心里有事不得不爬起来。鸟还没开叫,一轮弯月还挂在大龙坪的頭顶上,天也只露出了一绺绺儿鱼肚白。我起床拉开小衣柜,发现里面已经挂满了衣服。棉袄两件,军大衣一件,保暖内衣一套,毛绦纶内裤一条,衬衣西服西裤各一套,就连运动服,也是两套。衣服多了,就拿不定穿什么好。几经犹豫,最终决定,还是西服配保暖内衣,再搭一条灰格围巾。这样,人看上去既瘦又高,还特别精神。穿戴好之后,随手摸了摸脸,手感特别粗糙,我又在茶水柜、床头柜和办公桌翻箱倒柜,找到那瓶脸霜,打开一闻,还香着呢,于是开始捣鼓自己的脸。

我刚刚收拾停当,曾想鱼就在楼下喊吃早餐。厨房溢出的炊烟,铺呈在他身后,就像专门为他打的舞美。一开门,穿戴整齐的刘西学和芦清泉,一前一后正下楼。看来,探访贫困户任玄黄的兴致,四个人高度一致。

吃完早饭,阳光早把大龙坪照得透亮。和上次雪夜驾车兜风不一样,这次是在大白天以入户任玄黄为名,我们出发了。

进村近三个月了。村里总共只有八百四十一户人家,二千一百五十三人。平常沿着公路散步,看见那些在田里、林里劳作,或是骑着摩托车,开着小轿车,坐着小客车的荞香人,几乎全是男人和老妇。男人几乎全是光棍。我们曾和村干部一道,掰着指头从一数到六组,把过了四十岁还没娶媳妇的男人一路数下来,单身汉至少有三十人以上,而过了三十岁没有娶妻的,百人以上。这还不包括常年在外面打工和年纪不详的适龄青年。我们心生感慨,如果不能尽快脱贫,这些光棍娶媳妇就更难。娶妻生子,对这些光棍而言,既是生命的延续,又人生的全部。而在荞香,妻子病亡,丈夫随之自杀的事情时有发生。

越野车爬过一道道山峦,驶过一片片高原,我思绪万千。左边坡上的乌桕,右边马渡河百丈幽谷催生的云彩,都被我们一一扔到车后。绝美的高原人家沿着公路两边栽种了绵延的紫薇,此时正鲜花怒放,夹道欢迎我们。终于,越野车行驶到高原尽头,转过一个急弯,把我们送到了任家的稻场上。任家屋场和我们的想象出入并不大。一栋二层楼房,与一间百年干打垒的土屋拼凑在一起。阳光已经翻越了高原后背的山,出现在屋顶上。任玄黄的哥嫂及侄女,在稻场上晒太阳。我们不期而至,正在喂奶的女子很慌张,她抱着孩子径直就进了屋,再也没出来。因为干打垒偏厦已成危房,任家已将之拆除。任玄黄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居然从山下搬到了悬崖峭壁之上的青山屯。而上青山屯,必须从我们所在的公路尽头,爬上陡壁,再沿陡壁上的栈道横进,翻过羊子岩,爬上百步梯,才能到达。

我们真诚地和任家大哥进行了沟通。任大哥说过年任玄黄都没有下山和他们团聚。他打算给我们带路,一起去看望他的弟弟。

孰料,任大哥刚走到猪圈屋旁,屋里传来女儿的叫声,“爹,娃又屙粑粑了。”

“娃屙粑粑了?那我得去洗。她妈关节疼,沾不得水。你们沿着这条毛狗子路,一直往上爬,爬到了野羊子横路,一直往右走,记得不要往山下看,岩太陡,怕摔下去了。”

任大哥停住脚步,转身往屋里走,话却往外面飘。刘西学看着我,我看着曾想鱼,曾想鱼又看着芦清泉。估计大家腿在发抖。最后刘西学发话了,“走吧,万一不行,咱们就打回转,只当散步了,谁让今天是星期天呢。”我点头。曾想鱼不大情愿,眼睛继续往那屋里瞄。我朝曾想鱼的腰眼打了一拳,“爬山第一要务,就是眼睛要看着脚下。”

我们总算爬完了毛狗子路。毛狗子路与其说是路,不如说就是竖在面前的土梯子。人爬上梯子,稍微一躬身,额头就会碰到石阶。好在,路边有树,一棵接一棵,可以让人拉着往上爬。

一脚踏上野羊子横路时,我们一个个面红耳赤,气喘吁吁,额头的汗珠一颗颗往外飞。一股清风拂到脸上,我朝着莽莽苍苍的悬崖之下打了几个喷嚏。我擦了一把汗,还有喷嚏呛出的眼泪,一抬头,看见小玲玲救星一样,坐在一块石头上,朝着我们笑。

“杨老师。”小玲玲穿了一件春装,手提着两只蛇皮口袋,打扮得有点儿回娘的味道。

“你这是回娘家吗?你娘家不是在马渡河边上吗?”我满腹疑惑。

“我回婆家。”

小玲玲的话,让刘西学也糊涂了,“你不是天天在婆家吗?”

“我婆家在青山屯,我们是搬迁户,紫砚山下的房子去年才修起。”

“你是异地搬迁户?”芦清泉在工作队分工贫困户异地搬迁,一听说小玲玲是外迁户就特别敏感。

“荞香村的异地搬迁,才刚刚启动,她家肯定不在范围内。”曾想鱼推了芦清泉一把。

“你们说的这些我不清楚,反正我是自己出钱买场子,建房子,搞装修,算是新建了一个家。”小玲玲一脸笑意。我不明白她是不是在说反话。

“你守在路口,是在等我们吗?”我问。

“您说呢?”她把话题回转给我。

“你就是在这儿等我们。可你怎么知道我们会上青山屯呢?”

“天上有只鹰,地上有个影。”小玲玲走在我们前面,显然是带路的姿势。她回过头说话,额头上有了汗。我接过她手中的一只蛇皮袋。穿过一线天的暴雨,跳过陡壁岩的石板,我们都胆颤心惊,她却轻车熟路。在野羊子横路上,腾挪一个多小时,好不容易我们才来到羊子岩跟前。

“过羊子岩一定要小心,这里每年至少要摔一个人下去。”小玲玲不笑,也不闪眼睛了,站在那个貌似羊头的悬石之下,大声提醒我们,并侧着身子,让我们一一走到了前面,显然有断后的意思。

我加快了脚步,走在最前面。羊子岩的羊头那边,是一面万丈绝壁。绝壁上,有五十度的灰岩石板。灰岩石板上,人工凿了两行脚窝。就在我对着大石板不寒而栗时,抬眼看见,石板上突然出现了一根“人链”。人链上,汉子们举手投足相扣,腿子胳膊相连,像千手观音的舞蹈,在脚窝上,搭成一座人梯。

“别看岩下,只管抓住这些手,一口气走过大石板。”

小玲玲像导演一样,指挥着我们爬过大石板。那些贴在大石板上的人,似乎是她最得意的道具。待我们过了大石板,回望这条近二十米的石脚天梯时,顿时吓得脚心发软。大石板上的那些搭成人梯的汉子从斜石板上立身而起,沿着那些石脚窝,几步就撂了过来。

刘西学向他们致谢。一个汉子说,“小玲玲说您是市里来的大领导,上我们青山屯看任玄黄。保护你们是应该的,不能把领导们吓得以后不敢来了。”

小玲玲盯著汉子,“祖金哥,这么快就把我卖了啊。”

祖金也是有些犟的人,“没有卖你,你这样做是在救青山屯。”

小玲玲的脸又红了,看着刘西学,“这是青山屯的张组长,祖金哥,我们还是抓紧时间赶路吧。”

刘西学点点头,大家转眼就走成了形,变成了一支长长的队伍,向百步梯上的青山屯进发。踏进青山屯张祖金的屋场时,小玲玲轻声告诉我,“任玄黄就租住在张祖金的猪圈屋里。”

张祖金的土屋,为三正间一偏厦,外加两个猪圈屋,全都沿着屯上的山脊而建,像三个骑在脊上的孩童。我们上到张祖金的稻场时,看见五六个老人,有坐有站,都看着我们,一个劲儿地笑。一个中年汉子,端坐在偏厦屋的门槛上,抱着一杆烟袋,一口接一口地叭着,一言不发。

小玲玲指着中年汉子,“他就是任玄黄。”

几位妇人听到外面的动静,从屋里搬了四把椅子到稻场。我们还没落座,四盆滚烫的水就端到我们脚前,顺搭着四条毛巾,也塞进我们手里。任玄黄的结对帮扶人,不是别人,正是曾想鱼。刘西学陪着他把椅子搬到任玄黄跟前,和他搭讪。刘西学让任玄黄把“明白袋”拿出来,曾想鱼则从偏厦屋里搬了一个小方桌,拿出帮扶手册。阳光照到小桌上。曾想鱼找来一张旧报纸,垫在满是污垢的小桌上,从任玄黄手里接过“明白袋”,将里面的贫困户认定书,调查表,帮扶志愿卡,产业规划表,保险合同,政策宣传手册,包括身份证,医保卡,户口簿,一一掏了出来,压到旧报纸上,桌上顿时有了生气。

我拎着椅子凑过去帮忙。刚刚坐下,青山屯的村民,男女老少,好几十号人,眨眼间全部来到稻场。张祖金一个个大爹二爹,姑爹舅爹,姨爹姨妈地叫着,一边搬椅倒茶。村民中一个白白胖胖、满脸慈祥的老年妇女最活跃,一会儿倒茶,一会儿装烟。

“田二妈,您就歇一会儿吧,怕把高血压又累发了。”张祖金劝她,她也不听,“多转一下,人还舒服些。”见我的茶水喝干了,田二妈提着一个铜壶走了过来。我连忙起身迎上去,“田二妈,高血压这病,不能累的。”

田二妈一个响哈哈,“你这个领导,心还真重呢,连田二妈的毛病都知道了啊。”

我喝了一口田二妈刚续的茶水,“刚刚听张组长说的嘛,我妈也是高血压。如果她注意一下,就不会走那么早……而且,您和我妈还长得蛮像呢。”想起妈,我心里就一阵疼。她就是在头一年的中秋节,因为高血压离开人世。看到田二妈,想到我的妈,心里难受。

田二妈拎着铜壶,眯着眼睛,把我打量了一番,“这孩子,还真像我的亲儿子呢。”田二妈的话,引得稻场上的村民一阵大笑。张祖金说,“田二妈,您要是收下了杨老师这么优秀的儿子,那我们青山屯可就有福了。”田妈又一个响哈哈,“二妈哪有这么好的命,要是我真有个这么好的儿子,二妈整天会前脑壳捧着后脑壳笑。”张祖金走到小桌前说,“吃了饭再工作吧。”“这么早就吃午饭,才十点多呢,一点儿也不饿。”我说。小玲玲走过来,“张组长四点钟就起来做饭了,还是先吃饭吧。”“恭敬不如从命。”刘西学说。

张祖金的老婆和姨妹在屋里穿梭忙碌,热气腾腾的饭菜摆了三大桌。我们被请到火垅屋的桌上,稻场上的村民被请到堂屋的两桌上。张祖金和小玲玲坐到我们这一桌。因为有禁酒令,我们只能以茶代酒。小玲玲给张祖金倒了一杯苞谷酒,也给自己倒了一杯,就开席了。

酒气升腾,人声鼎沸,一派节日气氛。大约酒过三巡,张祖金小声对我说,“青山屯,已经二十多年没来过市里领导了。这次,听说工作队要上屯里来,老乡们特别高兴,都聚到我家,主要是想见见市里领导。”

我这才确信,这一切,原来真是小玲玲暗中作的安排。这背后似乎有隐情。

“看样子,我要跟小玲玲学当导演了。”

小玲玲听了我的话,脸色绯红,一副不明就里的样子,“什么意思呀?杨老师,我生得笨,听不明白。”

“戏都开演了,你倒是真的不明白。”刘西学嘻嘻一笑。

“刘书记,你也信杨老师的话呀,他最会编故事了。”小玲玲说。

“杨老师编的故事,从来就是真的。”曾想鱼说。

“杨老师的故事不仅是真的,而且主人公就是小玲玲。”芦清泉说。

“我一张嘴,说不过你们四张嘴。说归说,笑归笑,屯上这三十九户老百姓的出行难题,确实需你们帮助考虑一下。不然,今年的户脱贫、村出列,青山屯是个大老难。”

小玲玲的一句话,抖出了天机。还真是的,荞香村要脱贫出列,必须“九有”。九有中,最重要的一项就是交通。这进出青山屯的路,如果没有人带,没有人引,就连鸟儿也飞不进来。验收时,不要说户,如果连组都不通公路,是很难通过的。

“这样吧。”刘西学先是看看我,再看看张祖金,“既然青山屯的父老乡亲们都来了,吃完饭,小曾和清泉负责处理任玄黄的入户。我和杨老师,还有张组长一起和乡亲们开个屋场会,重点围绕青山屯是修路,还是异地搬迁,与每家每户交交心。回去也好和村两委合计一下究竟怎么弄。杨老师,您看行不行?”

我还没来得及表态,张祖放下酒杯就出去了。张祖金一走,田二妈拿着勺子进来,往我们每个人的碗里舀菜。我说,“田二妈,我们碗里都满了,菜不能当饭吃的。”田二妈说,“屯上最不缺的是肉,家家户户鸡鸭羊,肉可以管你们吃饱。”曾想鱼说,“这么大的山,它们吃啥呀?”田二妈说,“我们这儿连鸡和猪吃的都是肉呢。”

田二妈的话,我并没多想,只顾大块朵颐。

芦清泉问,“那屯上最缺什么呢?”田二妈说,“吃的喝的用的都不缺,屯上除了缺钱,最缺的就是劳力。从屯上,背一头猪到屯下卖,要用半头猪付劳力钱,背一背玉米,一百多块钱的收入,要付五十块的背脚钱。屯里现在连死了人上山埋,都是分三班上山,一股人背棺盖,一股人背棺廓,一股人背亡人,我们这里叫软抬。到了坟井口,现场入材,封棺,最后落井。现在呀,人都老了,没力气了,要是有条公路,修到屯下,屯上的人,才真正有了盼头……你们吃饭吧,二妈不叨咕这些了。”

“田二妈,您接着说。”刘西学放下碗,掏出烟,递了一根田二妈,给她点燃。田二妈抽了一口烟,“有些话,祖金嘱咐过我,不让我提呢。”

我也吃完了,田二妈给我们重新倒了一杯热茶。我端起茶往外走,走到干屋檐下,见所有村民围坐在那四把椅子周围。迈进稻场上,我的脚一滑,杯中的茶水溢了出来,把虎口烫了一下。低头一看,脚下全是羊屎大小的颗粒。一只公鸡看见我扒动了这些小颗粒,像发现了新大陆,伸着长脖子,突然朝我脚下冲过来,到了小颗粒跟前,突然又调开头,咯咯地叫了两声,走开了。

“这是什么呢?”我拈起小颗粒,对着阳光看。张祖金从稻场边上,转过头来说,“这可是您怎么都猜不到的东西。”曾想鱼从我手里拿过小颗粒,将它透着阳光又看了一番。“晒干的羊姆奶子。”芦清泉猜。“不是。”张祖金说,“这是腊肉丁,屯上的猪运不出去,只好一年接一年喂。一般要喂个三五年,再杀了熏成腊肉,当年吃不完,就切成丁,拌了苞谷面,喂猪喂鸡。这猪傻,什么都吃,即便吃自己,也越吃越欢。这鸡就刁嘴,吃久了,就不爱吃了,只好今天拌苞谷,明天拌黄豆,骗它们吃。您看看,我们这儿的鸡呀猪的,个个长得都胖。”张祖金说到最后,竟幽默了一把。我接上他的幽默,“我長得胖,可没吃过这腊肉丁。”

众乡亲听了都笑,会场变得没有先前那么严肃了。顺着势,我们落座,开始了屋场会。会上,老百姓的大致意思还是想修路。屯上的年轻人都在外面发展,大多在外面安了家。留在屯上的,全是五十岁以上的中老年人。既然老了,在屯上生活了一辈子,还是想百年之后能够睡在屯上的土里,所以就故土难离。大家就想沿着毛狗子路、野羊子横路,再在大石板上炸出一条石路,修一条二米五宽的乡村路,彻底打通青山屯与外界的交通。

张祖金一边开会,一边给腊蹄子扯毛。他挥着手说,“不瞒各位领导,这条野羊子横路,就是传说中的茶马古道。”提到茶马古道四个字,我心里一惊,突然意识到,有了救青山屯人民于水火的大项目,“天啦,这可是我见到过的,最震撼人心的茶马古道。”

刘西学见我这么说,一改笑嘻嘻的神情,“杨老师的话,几个意思?”

“排在中国前几位的南江峡谷栈道、华山长空栈道,包括鄂西的大峡谷、方山栈道,我都去过。野羊子茶马古道,无论是年代,还是悬空高度和惊险程度,都超过了它们。更重要的是,它直接是茶马古道文化遗址。这种集文化与自然于一体的古栈道,实在太稀缺了。加上野羊子横路,身临悬崖谷底,有着天然的马渡河水体。从泗洋河到白庙,还有十多公里的漂流河床,是整个湘鄂屋脊地区最理想的漂流河床。既惊险,又安全。两岸悬峰峭壁,连绵不绝,如画如诗,会吸引大量游客。青山屯会因为马渡河漂流、野羊子茶马古道和青山屯民居群落,成为整个武陵地区非常好的旅游目的地。”

我的一番话让屋场会上村民鸦雀无声。只有那几只鸡“哦咯哦咯”地叫着,和那些腊肉颗粒嬉戏着。房子西头的猪圈里,三五头大肥猪也不甘寂寞,哼哼个不停。张祖金第一次听说这孽障了几辈人的野羊子横路,会变成摇钱树,惊得张开了嘴巴。

“张组长,屯上三十九户人家,保存得像你家这样完好的老屋,还有多少栋?”刘西学问。

“不会少于三十栋。今天来了的乡亲,一共有二十九户,都是和镇上签了异地搬迁意向的人户。”张祖金答。

“三十栋土屋,已经是相当不错的民居群落了。”我一开口,老百姓又安静下来,“如果二十九户人家,全部异地搬迁到湖淌安置点,这些民居,完全可以开发成具备接待两百人以上能力的民宿农家乐。那么,这些带有文物性质的民居,既可以保留下来,又有了活态属性,从而成为乡村旅游的优质平台。”

刘西学摇摇头说,“可是按照现行异地搬迁政策,外面有了安置房,原来的老屋必须拆除还田。如果房屋不拆除,资金就兑现不了。”

刘西学此话一出,稻场上又一下子炸开了锅。

“那我不搬了。”

“不搬了。”

“搬了新屋,撤了老屋,回来种地,连个歇脚处都没有……”

“这么说,那我们暂时就不搬了。”张祖金站起身,走到屋檐下,放下手中的腊蹄子,把一串青缸豆挂到竹竿上。竹竿晃动,惊动了蜂箱里的蜜蜂,排成一条金线飞了出来,飞过稻场上人们的头顶,直往山野里的向日葵飞去。

“能不能这样,搬迁后,土屋不拆除,将土屋和宅基地分别折成股份,交给村委会作为集体资产,将来用作旅游开发,然后拆迁户和村委会按股份分成。这样,既保护了这些民居,又为旅游发展提供了资源,同时也给村集体经济和村民参与乡村旅游产业提供了条件。”我进一步强调,“交通扶贫也好,外迁扶贫也好,目的就是要帮老百姓更好地脱贫,最终实现产业脱贫。这样一举多得的事,应该会得到镇政府的支持。”

刘西学沉吟了一会儿说,“这样吧,我现在就给镇上管异地搬迁的焦主任打个电话,问一下行不行。”说罢,他起身走向西边的猪圈屋。西边的猪圈屋建在悬崖边上,坎下连着百步梯,百步梯连着野羊子横路,横路下面就是马渡河,河对岸,是陡起的峭壁,峭壁之上,就是大龙坪。大龙坪不是坪,而是一道绵延悠长的屏风,构成了河两岸所有山川风物的舞美背景,让青山屯成了一副揽尽天地精华的水墨画。我们自然也成了画中的人物。

见刘西学往西边走,张祖金也跟上去,递给他一根烟。刘西学抽了一口,烟雾像锦帛一样围在他的脖子上,飘向那棵结满了青果的核桃树。稻场里的村民又开始小声议论起来。田二妈拎了个蔑壳子开水瓶来给我续水。

“句句话,都落在我的心坎上。”田二妈按着开水瓶的瓶颈,生怕开水溢出来烫了我的手。“田二妈,您的样子,太像我妈了。只可惜,我妈去年中秋节时,就享天福去了。”田二妈听了我的话,眼睛一下子就红了。“原来是这样啊。”田二妈定在我面前,拎着刚刚盖上瓶塞的水瓶,不说话了。张祖金走上来,接过田二妈的水瓶,给曾想鱼和芦清泉续水,“这样吧,杨老师,今天当着这么多乡亲的面,您就认了这个妈吧。从此我们屯上的人,就都是你的亲人了。”

“祖金,那怎么敢,杨老师可是市里的领导呢。”田二妈说着,眼睛又湿了。我从包里拿了几张纸巾,递给田二妈。她接过纸巾,擦了一下眼睛,突然又笑了,“你看看,二妈是不是像个疯子,杨老师,你可不要在意啊,我这是高兴呢。”

张祖金提高嗓门说,“田二妈,这是哪儿的话,杨老师一看就是个开朗人。杨老师您可不知道,说到野羊子横路,就戳到田二妈的伤心处。今天要是你们不来,我还不敢提这事。田二妈的儿子十九岁那年,买了屯上第一台摩托车。那家伙不仅聪明,还有一身憨力,摩托车一上手,一肩扛到野羊子横路上,突突地就开到了百步梯下,上上下下帮屯上人运特产到镇上卖。跑了一年都没事。哪料年后正月十六那天,一只跑到大石板上啃草的野羊子,一羊角把他牴下了岩,连人带车,摔进了马渡河,用滚钩在河里滚了三天三夜,才把摔散了架的人与车捞上来。那个惨劲,真是没法说。这事儿,与其说是大石板造的孽,不如就怪这野羊子横路太凶险。不瞒您说,这条野羊子横路,隔三岔五,就要从我们屯上收走一两个人。和传说中的用人祭路没有两样。给屯上修一条公路,不光是田二妈,更是我们屯上所有人日思夜想的事情。今天听杨老师这么一说,如果真要修路,那可就把古路给破坏了,这可如何是好呢。”

这时曾想鱼和芦清泉办完了任玄黄的事回來了。曾想鱼见我站在老百姓中间说话,便拿起手机给我拍照,“杨老师读的书多,肯定有办法。再说,杨老师都在这儿认了妈,肯定会出力的。”

“曾想鱼,你这是看戏不怕台高呢。在座的乡亲,哪个不是我们的衣食父母?今天如果真要认亲,我们都得认。”

“好!”刘西学从西边走了过来,“田二妈,今天我们四个人一起认您这位妈。您就是青山屯父老乡亲的代表。认了您这个妈,让我们母子一起,把青山屯的事情办好。”

见刘西学这么说,张祖金第一个鼓起了掌,村民们见了,虽然不习惯鼓掌,也都跟着拍起手来。

“刘书记,既然工作队认妈,光说不行,按我们屯上的风俗,必须磕三个响头才能算数。”

刘西学听张祖金这样说,又是嘻嘻一笑,“好,我们给田二妈磕头。”

我们四个人走到田二妈跟前,一起跪下,给田二妈连磕了三个头。田二妈没见过这种阵式,慌得一个个去拉,结果拉了这个,下去了那个。最终一个也没拉起来。曾想鱼头大屁股肥,磕了头站起来,额头上沾满了羊便一样的小颗粒,惹得村民哈哈大笑。

待稻场上安静下来,刘西学说,“是这样的,刚才我咨询了一下镇上焦主任,回答是,拆迁后的旧房子必须拆除复垦,不能留作固定资产。鉴于青山屯目前的人口当量,达不到专门为屯上修一条公路的条件,异地搬迁是目前惟一的选择。焦主任特别强调,拆了旧屋,验收之后,才能享受外迁政策。针对这一情况,我的想法是,大家今天不说别的,就说愿不愿意外迁到湖淌新村,迁后还有些什么要求。我们好转达大家的想法,供村上和镇上制定方案。”

刘西学的话一出口,稻场上再没一个人吱声。张祖金打破僵局,“有什么想法,大家尽管说吧。”大家还是不吭声。这时,小玲玲出现在堂屋门口,手里拿着一只烧苞谷,抠着苞谷米一颗颗往嘴里喂。

“刘书记,像我们家,我老公的户口,我们的土屋,都和爹妈在一起。现在爹妈老了,住在上面不方便,异地搬迁肯定好些。我们不搬,爹妈搬,我们的老屋,就可以不拆了,是吧?”小玲玲说。

“应该可以吧。”刘西学说。

这个当口,我感到内急,便起身走进西边的猪圈屋里,在七八头猪的哼哼声中,找到那个小茅坑。

重新回到稻场上时,稻场上又安静了,人人脸上都有笑容。曾想鱼收拾着文件对我说,“杨老师,回去喽。”我很是奇怪,“怎么,这么快就商量好了?”曾想鱼说,“怎么样?方法对了,您一泡尿的功夫,全部搞定了。屯上二十九个外迁户,都愿意外迁,而且马上签合同。”“是不是二十九户人家的老房子,一家也不用拆除,家家户户都有一个儿子或女儿的户口不外迁?”曾想鱼睁大眼睛,“您怎么知道?您在洗手间全部听到了?”“哪里呀,洗手间里除了猪叫,什么也听不见。”曾想鱼听了我的话,朝我伸出大拇指,“杨老师,您厉害。”“更厉害的在后面呢。”刘西学看着我,又笑。

我们与任玄黄及乡亲们一一道别,先前帮我们过大石板的那些汉子,不知又从哪儿冒了出来,和张祖金、小玲玲一起送我们返程。路上,小玲玲悄悄告诉我,这些汉子,是她与张祖金专门请来确保我们安全的。待张祖金、小玲玲和汉子们走到前面去了,刘西学朝我笑,“多亏了杨老师,今天差一点收不了场。”

我提醒大家,“走山路眼睛要看脚下,安全第一。”刘西学问芦清泉,“任玄黄这边是个什么情况?”芦清泉说,“他一人吃饱了全家不饿,加上种的土豆和苞谷,闭着眼睛都能脱贫。按照九有三保障,他目前最大的问题,就是住房问题。下边的房子是他哥的,上面的房子是租的张祖金的猪圈屋。这一点,得好好想个办法才行。”

“好吧,回去把他的情况专门向班子作个汇报,商量一下看怎么搞。”刘西学说。

镇村工作组进入青山屯,仅用了半个工作日,就签下了全部外迁協议。村支书签完最后一户,马上打电话向刘西学报喜。这时梅湖的一个外迁上访户主来了。上访户是个年近六旬的妇人,人精瘦,一笑,牙的上额全部露在外面,讲话也特别快。她外迁,本是集中安置,统一建房,国家给她的建房款,无需从她手里过,房子建好了,她拿钥匙直接搬进去住就可以了。后来,她见外迁自建户的建房款到了户主手上,就后悔了,闹着要自建。可是合同签了,房子已经在建了,再毁约,损失没法解决,她的意愿就得不到满足,于是她就不停地到村到乡到县上访,自然就成了村里的常客,来了不是一哭二闹就是三上吊,村里干部都怕了她。今天她一出现,我们自然就严肃起来,心想她今天又要演哪出戏呢。待她走近一看,果然是有备而来,她的背篓里,除了几个煮熟的苞谷,还多了一瓶农药。

“您来了啦。”曾想鱼主动上前和她打招呼。

“你们没事做就帮我把问题解决一下吧,你们不帮我解决莫怪我死在你们脚跟前你们都跑不脱的!”

芦清泉说,“好死不如赖活着,死了死了,一死就百了。”

“您这话说得好,别人一死可以百了,我一死可百了不了啊,我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政府不找您的麻烦,我的一对儿女可不会放过您。”

刘西学看着她,不吭声。

“我看村里也没人,今天我也不能白来,就找到你们工作队了。”她把背篓平放到地上,拿出那瓶农药,坐到背篓蔸子上,拧开瓶盖,将瓶口举到了嘴巴跟前。

刘西学见她动了真格,便蹭到我身后,低声说,“我都劝了她好多回了,就是油盐不进,已经没有办法了,怕万一出事,杨老师还是出马劝一下她。”

“试试看吧。”我点了点头,走到她跟前,蹲下来,“大姐,您这农药是用来杀苞谷油子的吗?”

“我自己喝的。”女户主说。

“您喝这,可是要死人的呢。”我说。

“我就是来寻死的。”女户主将药瓶举得更近。

我小声说,“大姐,我们都是明眼人,就不说外话了。您知道喝多少剂量才不死人吗?”

“不知道。”女户主语气没变,但话的硬度显然软了一成。

“您知道喝了这药,洗一次肠胃要多少钱?”

“不知道。”女户主的眼睛里显然有了求助的意思。

“我的大姐呀,您连这都没弄清楚,就举药瓶子,您真要是把这药喝进去了,可就毁了您的儿女。”

“那怎么会?”女户主睁大了眼睛。

“我算个账您听。您要是喝了药,救得及时,到了医院光洗个肠胃就得八千元,您一下拿得出这么多钱吗?”

女户主摇摇头。

“再说,有洗肠胃的机会,还要命好。您想想,荞香村到乡卫生院,开车要一个小时,到县医院开车要三个小时,怎么都来不及呀。所以,只要您喝了药,基本上您就只有一条路可走。话说要是您真走了,自己一了百了,村里乡里的干部也照样生活工作,自然也不关我们什么事。可是您会害苦您的儿女。据我所知,您可是家里的顶梁柱,儿子还没成家,女儿还在读高中,您这么一走,名声不好不说,您儿子这辈子说媳妇都难了,女儿再也没法读书了?”

女户主不吭声了,坐在背篓蔸上。她突然起身,拧紧瓶盖,重新放进背篓里,走了。我身后传来了曾想鱼和芦清泉的笑声。

这时,一辆野马小车停在村委会门口。小玲玲抱着三个泡发柚跳下车来,“杨老师,这是从我娘家摘的柚子,给你们带了两个来。”

“好像不止两个。”曾想鱼说。

“明明是三个。”芦清泉说。

“明明有五个。”刘西学说。

小玲玲不管不顾,“我妈说这树柚子,只甜了两个,我摘了三个,这第三个,我不保证它是甜的。”

见她怀里的柚子像要跑了似的,我连忙接过两个来,“留在树上等它变甜了再摘嘛,怎么突然想起给我们送来?”

“你们在荞香快一个月没回城了。荞香不产水果,我先把熟了的摘两个送来。”

“是送给杨老师的吧?”曾想鱼说。

小玲玲脸红了,腾出手来去切柚子。她拿起那把卷了刃的菜刀,用刀尖划了几下,剥了粗皮,再去细皮,剔掉瓣隔,就把柚子剥得通体透亮,然后一分为四,先递一份儿给刘西学。

刘西学并不接,“这是送给杨老师的柚子,我们不能吃。”

“不是让您吃,是让您先尝一下,是甜的,再给杨老师吃。”小玲玲将柚子塞给刘西学、曾想鱼和芦清泉,独独将我那一份,拿在手里,等他们尝。

刘西学剥了一瓣,还没放进嘴里,就皱起了眉头,将整瓣柚子肉吃光之后,张开嘴就连连叫苦。曾想鱼和芦清泉自然明白个中深意,也如法炮制。小玲玲听了,二话没说,一把从桌上抓起一只甜柚,手起刀落,三下二下,将柚子剥成四瓣,将最饱满的柚子,递到我手里。

“我还是吃那一瓣吧。”我将甜柚还给小玲玲,小玲玲不接。

“我尝一下,到底苦不苦。”她剥开一瓣,刚入口就笑开了,“刘书记,你骗我,明明很甜嘛。这个柚子,是我爬到树巅上摘的,差点从树上摔下来了,怎么会不甜呢。”

“他们逗你呢,不过,这柚子,我们得给钱,不然就违纪了。”

我的话说完,曾想鱼就拿出钱包,抽出了三张十元人民币。

“给钱?你们就把我杀了吧,我要了这钱,就没脸见人了。”

小玲玲收拾着柚子皮,一脸不高兴。

“钱还是要给的,我们不能违反纪律。”刘西学说。

“刘书记,我来找你,是想说一个重要事情,你要给我钱,我就不说了。”我开始吃第三瓣柚子了。刘西学说,“什么重要事情?快点说吧。”小玲玲抿着嘴笑,“杨老师,你答应我,不要给我钱。”我点点头,曾想鱼才把钱收起来。“快讲,什么重要情况?”刘西学又变得一脸严肃。小玲玲也收起了笑容,“任玄黄也要异地搬迁。”“他屯上的户口,田地,什么都没有了,怎么突然也要异地搬迁?”芦清泉问,“他符合外迁的政策吗?”“事情有点大。”小玲玲说,“他想在湖淌要一套房子。”“看來,他想搞事了。”我把桌上的柚子皮收到水瓢里,倒进垃圾箱。一块柚子皮挂在垃圾桶上,刘西学往它身上弹了一下烟灰,电话就响了。是村支书打来的。村支书处理了任玄黄的事情,正往回赶,马上要召开班子会,让刘西学和我在村里等着。

“事情果然复杂了,说不定工作队闯下祸了。”刘西学收起电话。

“未必吧,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无非个把贫困户扯皮,总是有办法的。”我不想事情还没开始,领头羊就乱了阵脚。

“凭我们四个人的智慧,摆平一个小上访案,应该不会有问题。”刘西学脸上再次露出了笑容。

二楼会议室坐上了六个人,突然就有了生气。见我们坐定,村支书把任玄黄要求外迁的事说了一遍。原来,任玄黄找到镇上的焦主任,开门见山要求在湖淌分一套房子。焦主任说他不在搬迁之列,不符合政策。任玄黄却说,他想要一套房子,不是扯野棉花,更不是耍横皮。焦主任让他说理由,他又笑而不答。他说他的问题,只有驻村工作队才能解决。至于他为什么要让工作队出面,只字没说。之后,他就坐在焦主任那儿不走。前天坐了一天,昨天又坐了一天。今天一大早,还坐在焦主任门口。焦主任只好让村里人去解决问题,当着村支书的面,任玄黄还是那套话。村支书觉得,有必要开会征询一下工作队的意见。

听完村支书的话,刘西学望了我一眼。这个任玄黄,在拿工作队下一盘棋呢。可这又是一盘什么样的棋呢。我们不得而知。但在这背后,他一定有他的筹码。好在,任玄黄并没说工作队的不是。不然,我们就被动了。这或许正是任玄黄的高明之处。

刘西学没有轻易接过这个带刺的绣球,“按工作职责,工作队没有直接处理类似事务的惯例,也不具备做这类工作的主体性和合法性。但是,既然任玄黄提了这个要求,前期摸底协调工作,可以由我们来做,为村和镇上妥善处理这件事情作好铺垫。我们再去青山屯,直接与任玄黄面对面开展工作。”

踏上张祖金家的稻场,张祖金自然又出面接待我们。田二妈也赶来了,帮忙烧开水。任玄黄依然坐在偏厦屋的门槛上抽烟。他着一身青色长袍,抱着烟袋,坐在小椅子上一口接一口地叭着,还是不说话。四把椅子,围着他而放,和他构成了一种扇形。他是扇把,我们是扇叶。我们之间的稻场地坪则成了扇面。他抽出的烟,还有地坪上的脚印,成了扇子上的水墨画。

“您四位受累了,但愿您四位不会白跑一趟。”任玄黄终于开口了。他的手指直接压住冒着火星的烟锅,将几缕新烟叶按了进去。很快,烟锅又被填满了。

我接过话头,“我们可是认了田二妈作娘的,您要让我们白跑一趟,我们就把娘搬出来。”

田二妈端着茶出来,脸上没有表情。她既不看任玄黄,也不看我们,送了茶,就折回屋里去了。张祖金提了一把椅子,挨着我们坐下。

“说吧,老任,天地良心,工作队的一言一行,都是为我们好。刘书记、杨老师都是善良人。我们做任何事情,不能给他们带过。带了过,他们不好过,我们更不好过。人心都是肉长的,他们撇下婆娘伢儿,来到我们村,还几次冒着生命危险来我们屯上,我们说话做事,得摸着良心才好。”

“话不能这么说。良心再好,不能当房子住,不能当衣穿、当粮食吃。我任玄黄如果不讲良心,肯定早就把婆娘骗到手了,也不会连个老婆都娶不到,连个房子都砌不起,弄得今天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不说,连个后人都没一个。如果说我是笨傻憨,那么,我打一辈子光棍,耍一辈子单身,穷苦一辈子,也还好说。可是我……”

“可是你,就是太聪明,人聪明过了头。”张祖金像递刀子一样,递了一句话进来。我以为任玄黄听了会生气,他却呵呵一笑,“我这是吸取教训呢。上半辈子,就是吃了不聪明的亏。”

“吃亏是福哦,就像我,天天一大早起来,做饭给刘书记、杨老师吃,他们吃了,天天表扬我,一表扬我,我心里就高興,一高兴,我做饭的劲头就更足了。”曾想鱼也有了插一嘴的兴致。

“那您又怎么不聪明了?”芦清泉的好奇心也起来了。

“让老任说嘛,你俩急什么嘛。”刘西学忍不住了,“老任的说法,我还真是觉得有趣。”

“刘书记,我找镇上要求外迁,要房子,而且我只求您四位出面调停,不是为难您四位,也不是我为难镇里村上。我是要活命呢。旁的不说,我现在和猪没两样,住在祖金的猪圈房里呢。这猪圈房,我倒想请您四位进去看看,看了,您四位就晓得是怎么回事了。”

“那就看看吧。”刘西学点了一根烟,起身往偏厦旁猪圈房里走。我和曾想鱼、芦清泉也跟了过去。猪圈房没接自来水。任玄黄用水,得用桶在稻场边上的水池里接,再拎进去。水自然会溅到地坪上。稻场大,有阳光,干得快。屋檐下的廊道,落了水,一过人,就满是泥浆。任玄黄是个过细的人,把廊道全铺上石板,不仅没有湿泥,还添了几分与山野呼应的诗意。

走进猪圈房,并非想象中那样不堪。约摸二十平方米的空间,被一块蓝色塑料布隔开。外间摆着一张小方桌,两把崭新的木椅,漆着清亮的桐油,全是原木花纹。一缕阳光,从棚顶的塑料瓦上透进来,照到小方桌和木椅上,比稻场上的那些木椅子干净多了。小方桌上还摆着一只小收音机,一本《万年历》。《万年历》上有几处皱折,也是一尘不染,像是天天翻过的书。一个猪圈房如此整洁,还有书,确实少见。

芦清泉好奇,上前翻了翻《万年历》,里面是密密麻麻的笔迹。我也上前翻了一下。每页日历上都被蓝色钢笔字作了标注,字迹轻盈委婉,像一群蓝色小蜜蜂停在那些印刷体的空白处。

“这也太夸张了一点吧,万年历就是一种书版日历,用得着这么下功夫吗?”芦清泉忍不住感慨。

任玄黄笑了,“杨老师应该懂的。”

“时间是经,空间是纬,地球每天像猫子咬尾巴一样,在时间和空间里寻找自己的坐标。而人呢,则以天为玄,以地为黄,以万物生灵为伴侣,生而为人立于玄黄之间,才构成了这个时间和空间里的世界。”任玄黄说这番话时,眼睛闪着光。好像他此时不是置身于猪圈房,而是一个空旷的庙堂之上。

“没想到,老任对周易还颇有研究啊。”刘西学说。

“哪里的话,刘书记见笑了,我只有一个愿望。”任玄黄居然抬起了双手,向刘西学作了一个长揖。

“说说看。”刘西学脸上生了笑意。

“就想做一个能识几个字,能成天不为生计而苟活,能心怀那么一点诗意的人。俗话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我不想像我的先人那样,为了几口吃食,在土里刨一辈子,到头来变成一堆黄土,什么都没有留下。”

刘西学说,“您这太高深了,搞得我们都听不懂了,看看杨老师懂不懂。”

这个任玄黄,进了猪圈屋,就像变了一个人一样神神叨叨。我不得不用心听,才跟得上他的思路。“老任,这帘子里面是什么?可以打开看看吗?”

“看可以看,只是有个前提,您四位不要笑话我这乡下人。”

“不会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吧?”

“您四位就只管看吧。”任玄黄把帘子拉开。一座小书房,瞬间展现在我们面前。

“天,这么多书。我一个读书人都没有这么多书。”芦清泉惊呼。

屋里除了一张床,全是书。书一直码到猪圈房顶,挨到了顶棚的盖瓦。为了不让雨水打湿书,上面还覆盖了一层薄膜。

现在的农家,要想见到一本书,也只有两个地方。一个是泡菜坛子上,用作坛口的盖子。一个是茅厕的墙洞里,用作擦屁股的手纸。而此时,任玄黄的猪圈房里,藏着一个小书房,刘西学和芦清泉像发现了新大陆一样兴奋,曾想鱼将一个大拇指伸进嘴里,呆住了。我走到床前揭开床单一看,整张床也是用书砌成的。床单上,一床薄棉被叠得整整齐齐,安放在床头。上面压着一件军大衣,军大衣上面还有一个大枕头。枕头上绣着一朵报春花。

我们都没吭声。曾想鱼见我们退出小书房,就慢慢把那道帘子还原。我们沿着廊道回到了稻场。屯上的风声,鸟叫声,还有初夏知了的叫声,纷纷入耳。对面大龙坪雄浑苍茫的景象再次映入眼帘。西边猪圈屋里的也没了猪叫声。进了一趟猪圈房之后,我们没那么焦虑了。

“老任,今天这里没外人,就工作队四位领导,你就掏掏心窝子,把话说在亮处,刘书记他们,能够出十分力,绝不会留一分。”

任玄黄还是没改口,“没有多的说,作为老青山屯人,我应该享受屯上人的待遇,在湖淌给我分一间房。”

“你在屯上,只是租住了我的猪圈房。按现行政策,不在异地搬迁之列。你提这个要求,分明是在为难工作队和镇上焦主任嘛。”

“这搬迁政策,只不过是文字游戏。猪圈屋你可以卖给我呀。我不就有宅基地和房产了吗?反正最后,这房子也是要拆除的。”

任玄黄突然出抛出这么个理由,我心头一紧,斜了刘西学一眼,他脸上的笑容也消失了。问题再次严重了。

“我这猪圈房,再怎么也值五千块钱吧。你平时打临工、卖粮食的钱,全部买了书,你除了这一猪圈房书之外,还有钱吗?你哪来的钱买房?”

这回,该任玄黄满脸通红了,“我是没钱,我有道理。”

“什么道理?”我问。

“我可以先签个猪圈房买卖合同。等我搬了家,把这些书安顿好了,再还你钱。”

“这倒是个主意。可是,政府认可吗?”

“政府有什么不认可的?外面城里的房地产商都是这么操作的。我一个贫困户老光棍,怎么就不能这么操作了?”

“我说老任呀,你爹妈给了你一个聪明脑袋,你不用来想正事,光琢磨这些事情。你这说法,听上去也像是有道理。只是……刘书记,他这套,行得通吗?”

“行不通。”刘西学斩钉截铁,“异地搬迁,享受政策的贫困户,有严格的标准不说,还有严格的办事程序。早在签定向协议之前,就做好了调查摸底,扎了账。后面的新动作,必须等新政策。最关键的是,这猪圈房,第一次普查时,就纳入了張组长的名下。政府落实政策,只可能认张组长,不可能认老任。”

“反正我要搬。我要搬的目的,不是为了我自己,是为了这些书。刘书记,您不知道我对这些书的感情。就拿床下半人高的《小说月报》来说,我订阅了整整三十年。每个字,每个标点符号,我都读了,还在上面做了笔记。您说,我怎么能让它们跟我一起躺在这样一个猪圈房里?我不忍心哪。”

任玄黄这番话,让我心里五味杂陈。这些书,是他一辈子积下的财富。怎么说,我们也没有理由拒绝他安顿这些书的要求。但是满足了他的要求,显然会破坏异地搬迁的规矩,会给后面的搬迁工作带无穷后患。只要破一个例,后面就会有十个百个违背政策的事情。那样,荞香村的异地搬迁就会陷入被动。

“您怎么偏偏要工作队来替您解决这个要求呢?”我问。

任玄黄笑了,“杨老师,你不愧是刘书记的好军师。从上次一见到您四位,我就没把您四位当外人。找您四位的私心有二,一个您四位是文化人,知道这书,重有几斤,轻有几两。我给这些书找归宿的心情,您四位一定懂得。当然,光有软道理不行,还得有硬道理。不瞒您四位说,这个硬道理,有点残忍,我也实属无奈。这个硬道理,就是您四位上次调研时,出于对屯上发展的考虑,作出分户外迁,以保护古民居。当时,我和屯上的人一样,对您四位的举措心生感激。但是,当这件事和我要一间书房的事情关联在一起之后,事情就变了。那就是,您四位帮助屯上,钻了政府政策的空子,违规为屯上办了好事儿。这次,您四位也要以同样的手法,为我解决这些书的归宿。”

张祖金瞬间暴怒,“任玄黄,你胡说什么?信不信我马上把你赶出青山屯?”

“张组长别急,有话慢慢说,任兄把心里话掏出来,也是好事,任兄的直率让人佩服。”知道了任玄黄的底牌,刘西学的脸又开始活泛了,“话说到了明处,事情怎么解决,我们坐下来可以好好商量。今天商量不好,可以明天,明天商量不好,可以后天。所有的锁,都有一把打开它的钥匙。任何事情,都有一个解决它的办法。这件事,政策是盖了盖子,但并不是就没有解决的途径了。我想,即便暂时解决不了,以后也总是可以解决的。不过,当务之急,是这些书的归宿问题。我也看到了,不少书还是清朝的线装书,应该算得上文物了。找一个理想的安生地,宜早不宜迟,而且要越快越好。除了安置好这些书之外,您还有什么要求?”

刘西学又把问题抛给任玄黄。

“磨叽什么呀,你就实话实说吧。”张祖金又忍不住了。

“这叫我怎么说呢?”任玄黄抬起手,开始搓脸。长时间缺乏维生素,他的手一搓,脸上的皮屑,便纷纷往下掉。

“姓任的,我说你聪明过头了,还真没说错。你这是成心为难工作队的领导嘛。”张祖金的话快。

任玄黄还是不吭声。太阳快当顶时,田二妈出来叫我们吃饭。我这才发现,与任玄黄斗智斗勇,早上吃的两个肥肉包子,不知不觉化成屯上的清风。

“那就先吃饭吧,这次一定要给生活费。”刘西学一发话,曾想鱼、芦清泉就走进屋。上了桌子,田二妈拿来一瓶苞谷酒,非得让我们喝二两。我说,“今天这酒,就算工作需要,喝吧。”刘西学不作言语。田二妈也不再问,给我们酌了四满杯。杯子是一次性的软塑料杯,菜却是屯上上好的美味佳肴。不待张祖金开席,任玄黄居然端着杯子,越过桌上的菜,穿过野羊子火锅热腾腾的雾气,给刘西学敬酒,“刘书记,我有冲撞您的地方,还请包涵。这事,在我心里,其实还有第三层意思。”

还有第三层意思!桌上瞬间静了下来。“第三层意思,什么意思?”曾想鱼拈菜的筷子,停在一碗腊肉炒豆豉上。

“啊?”芦清泉喝了一口土豆汤,正在抹嘴,也停住了。

刘西学端着杯子,本来张着嘴巴在笑,笑容也消失了。

“第三层意思,就是工作队办我的事,万一办不好,我也不会告状的。怎么说呢,您四位是为屯上好,任玄黄不能做昧了良心的事。我之所以那样说,是想用这件事来督办工作队,把我的事办成。”

任玄黄说到这儿,眼睛有些潮湿。刘西学、曾想鱼,芦清泉和我,都陷入了沉默。田二妈像没事一样,往我们碗里拈菜。

“来,张组长、田二妈作陪,我敬您四位一杯。先干为敬。”任黄玄连脖子都不仰一下,一口干了。我和芦清泉、曾想鱼连起身,随着刘西学,也一口干了杯中酒。酒还没下肚,我的感慨就出来了,“这苞谷酒呀,真辣。”曾想鱼接过我的话,“这杯酒,至少有二两多。”芦清泉又接过曾想鱼的话,“杨老师是海量,而且久经沙场。”刘西学则接过芦清泉的话,“这样,杨老师,老任的事,给我们三天时间,我们回去想想办法,办得成,办不成,三天之内,一定答复老任。”我再也忍不住了,将杯子往任玄黄的杯子上一靠,“我们一定帮你办好。”刘西学笑起来,“杨老师说了,那就是一句话的事儿。”

张祖金站起来又给我们酌了一杯酒,“刘书记,您四位真是好人,上次您走后,老任就说我们青山屯遇上了贵人。来,我敬四位贵人。干!”

村委会栅栏上挂着一条横幅,“热烈祝贺任太白同学荣登高考状元。”

一群老爷爷、老太太聚集在横幅前,脸上露着喜色。村里的广播也打开了。广播里正传播着妇联主任小田田甜美清亮的声音,“各位父老乡亲,今天村里的大水井,大家盡量少用或不用,留给任家晚上庆贺高考状元。我再说一遍,各位父老乡亲……”

看见我们的车回来了,老乡们就散了。厨房门口,坐着一个女孩子,一动不动。

“这不是任家的姑娘吗?她来干什么?”曾想鱼眼尖,一边停车,一边叨咕。我透过车窗一看,果真是她。身上穿还是上次那件衣服,怀里还抱着几袋奶粉。想必她来村代销店购物了。

“那个高考状元任太白,就是她的弟弟。”刘西学拿着茶杯,拉开车门。她认出了我们的车,朝着我们走来。

“哪位是刘书记?”她问。“您有事吗?”刘西学回过身来。

“我来请您今天晚上到我家吃酒。我们给村支书也说好了,您和工作队的同志,一定要去。”

“什么喜事?”刘西学明知故问。

“我弟考了县里的状元,我爹妈要感谢教育局。”

“好吧。这高考状元的喜酒,我们是一定要喝的。回去告诉你爹妈,晚上我们和村支书准时到。”

她朝我们鞠了一个躬,走了。

晚上我们和村支书准时赴宴。刘西学还带了市局奖励任太白的两千元钱。酒席当中,村支书平时滴酒不沾,这回也兴致高涨,结果当场就醉倒在沙发上,眼睛翻了白,吓得刘西学用泡菜水才灌过来。曾想鱼把村支书提前送回了家,留下我们三个,因为中午沾了酒,晚上自然也就没了干劲,喝完一杯祝福酒就有些冷场。这时,高考状元任太白接过他爹的酒杯,一一给桌上的叔叔酌酒敬酒。敬到我这儿,杯子还没端起来,就开始流泪了。

“杨老师,我知道您是市文化局的,是市里的名人。您和刘书记正在处理我小爹任玄黄那些书的事儿。这么跟您说吧,我是真心希望您把这件事情办好。您今儿和大家伙儿,都是为我这个小小县里的高考状元而来。可是,我告诉您,要不是我读了我小爹屋里头那些藏书,高考我想进前五十名都不可能。我们任家,除了我爸,我妈,还有我姐之外,我任太白和我小爹任玄黄的命运,可能因他那些书而改变,所以……”说到这儿,任太白哽住了。

任太白的妈连忙上来,“这伢儿,今天喝太多酒了,一定喝醉了。”

“妈,我没喝多。我只想和杨老师说说我小爹任玄黄的事……”

任太白的爹也上来,一把夺过儿子手中的杯子,“老说你小爹的那点事儿干啥?败兴。走,回屋去睡。”

说罢,任太白爹妈扶着他,退出了酒场。

散了酒,坐到车上,即便是夏天,荞香村的夜风,依然有几分寒意。路上没有一个人做声。我知道,刘西学一定在想任玄黄的事情。任玄黄上午的一举一动,晚上任太白的酒醉真言,像电影一样,在我的脑子里回放,一定也在他脑子里回放。

不知不觉,车回到村广场门口。曾想鱼正要将车拐进去,刘西学突然发话,“到十二道拐兜兜风吧。”曾想鱼也似早有准备,以直线的方式,将车开进了十八湾,向十二道拐滑去。

“我们大家都想想,任玄黄这事究竟该如何办是好。”刘西学说。

夏天的荞香村,因为十八湾的月亮,变得清朗了,穿过十八道湾,车又开上十二道拐观景台,再驶下紫砚山的悬崖路,拐过一道斜坡路,停在了小玲玲的猪圈屋前。

和上次一样,刘西学推开车门,下车抽烟。我在车上休息。小玲玲的农家乐,也在月色里。那块紫砚山农家乐的标牌,像一个忠诚的卫兵,立在屋的前面,守护着这片土地。

刘西学看见小玲玲的后窗亮了。

有了。小玲玲的农家书屋!刘西学说。

(责任编辑:龙娜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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