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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散记

2021-04-07陈修平

雪莲 2021年2期
关键词:老杜戏水算命先生

陈修平

母亲常常半夜里会在梦中哭醒,醒来后继续一边簌簌地流泪,一边慌乱地伸长双手在床上摸索。当摸到我还在床里边酣睡时,母亲才会止住泪水,把我拉过来紧紧地抱在怀里……

母亲这种揪心的状态,虽然持续了很长一段时期,但我小时候并不知情。直到年满十八岁之后,我才听到邻居们提起。

我只记得小时候父母不让我戏水,每年天气刚刚转热,父母就会对我千叮咛万嘱咐,就像提前打预防针一样。

炎炎夏日,同村的孩子都会去村前的港汊和池塘里玩水;而我只能眼馋地在岸上看着,心里痒痒的,甚至幻想着下到水里的舒畅……

只要看到我偶尔下到水里,村里的大人就会对着我喊,“狮子,等下你妈看到了要打死你,还不赶快上来!其他人也赶紧上来,水里有鬼哈!”狮子是村里老人给我取的绰号,据说因我小时候胖乎乎的,而且爱咧着嘴巴笑。至于村里人为啥特别盯着我玩水,那时我并不知道。在大人一再叫喊之下,小伙伴们还不忘用手掌互相浇水嬉闹一阵,之后才嘻嘻哈哈地作鸟兽散。

有一次,我经不住诱惑,随小伙伴在浅浅的港汊里戏水时,被母亲发现了。母亲随手从岸边柴堆里抽出一根柴棍,吼叫着把我从水里赶上了岸,然后对着我的屁股狠狠地抽了一顿。“看你今后还戏水不,看你以后还长记性不……”我清晰地记得,那次母亲一边不停地打,一边不停地喊。我疼得哭喊起来,并赶忙答应“不戏水啦,不戏水啦”。打到后来,母亲自己眼里竟然噙满了泪花;也清晰地记得,那次我的屁股又肿又疼了好多天,那是童年记忆中母亲打我打得最狠的一次……

自此,每当小伙伴们相约前去戏水,不再邀我了,或许是怕我挨打,或许是怕我“牵连”到他们也无法尽情地玩……我只好一个人乖乖地待在家里,免得到了水边控制不住自己。

村里不少小伙伴后来都学会了游泳,我自然只能是一只孤独的旱鸭子。既然不能尽情地玩,在老家那样偏僻的山村,我就只能好好读书写字,就像父母希望的那样——通过读书拿到“铁饭碗”。

十五岁初中毕业,我考上了位于县城的师范学校,也就意味着拿到了“铁饭碗”。学校老师亲自把录取通知书送上门时,我看到父母脸上从没有过的舒展。那年九月,我去县城上学那天,父母只是反复叮嘱我在外面要像家里一样不去玩水,其他并没说啥,但我却隐隐感觉到他俩眉宇之间的忧郁。

上师范第二年暑假回家,听说村里一个曾经的小伙伴玩水胆子越玩越大,从村前的港汊和池塘,玩到了村东头山涧的水库,淹死了。从这以后,我更不敢去玩水了,而且尽量不经过水边,宁愿为此多绕一些路……

师范毕业参加工作,我刚满十八岁。那年寒假回家过年,左邻右舍聚到了我家,我才知晓母亲经常半夜哭醒的原因。

“现在好了,狮子没事啦,可以放心啦!”屋前的婆婆对母亲说。

“是呀,过了十八,狮子现在可以长命百岁啦!”屋后的婶婶也附和着。

母亲也是一脸开心,“是呀,终于挨过了这一关!”接着长舒了一口气。

一开始,我听得有点云里雾里。后来,婆婆、婶婶们就叽叽喳喳聊开了。

“狮子呀,你不知道,为了你,你妈经常半夜哭醒!”

“为了我?啥事呀?”

“你不知道哦,你妈之前没跟你说过。算命的都说你活不过十八岁,带水性关,说你会在水里淹死。”

我听得一脸愕然,侧过脸看着母亲。

“是呀!算命的都这样说,我咋能不担心呢?”母亲说,“自从满月时算命先生算过后,我就开始担心,可又不愿相信。只要算命先生来了村里,我就请他们算。越算就越著急,越着急就越想请人算,前前后后总算了十多回吧。附近的算命先生几乎都算过了,还请人带了生辰给没来过村里的算命先生,但说的都一样。”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你看狮子现在不但没事,还成了咱们村第一个考上铁饭碗的,看来不要太信算命的!”

一个周末,我回家了,正好听到“算命……抽牌哦”的喊声,就走到屋外。

“老杜又来啦!”屋前的婆婆跟算命先生打着招呼,并顺手拿过一张小木凳放在门前,“在这歇歇吧。”

“来啦来啦!”老杜停下探路的竹竿,一边翻着眼白回应着,一边侧过身子摸着凳子坐了下来。坐下后,他又不忘拖长音调连着喊了几声“算命……抽牌哦”。

自然,仍像从前一样,老杜身边很快就围了老老少少一圈人。

“老杜,请你帮人算个命,咋样?”想起母亲曾无数次为我梦中哭醒,想起小时候曾多次见过老杜来村里,猜想他应该给我算过命,我突然想戏弄戏弄他。

“好呀,把生辰报过来。”

听我报出了自己的生辰,周围的大人都惊愕地看着我。我笑了笑,使眼色示意他们不要做声。

老杜掐着手指,嘴里念念有词,还时不时地微仰起脸,往上翻着眼白。过了一会儿,他有点生气地说,“不要拿俺老杜开玩笑啊,这个命不用算啦!”

“为啥不用算啦?”我忍住笑,装着一本正经地问。

“人都不在了,还算啥算?”老杜翻着眼白提高声调说。

“真的不在了吗?你再好好算算!”几个大人异口同声地说。

“说了不用算就不用算,你们不能拿我瞎子寻开心哦!”

周围的大人都哄地笑了起来,“你刚算的命,就是报生辰给你的,你说人家在不在呀?!”

我也大声笑着说,“你说我在不在啊!”

老杜脸上瞬间红成了猴屁股,尴尬地低声说,“我再算算看,我再算算看。”

老杜又掐着手指,嘴里念念有词。过了好一阵,他才不好意思地说,“仔细查了,还有一丝丝路可以走过……”

“老杜,这下没算准吧!”

“老杜,既然算错了,不但不能收钱,而且应该倒拿钱吧!”

老老少少你一言我一语,弄得老杜坐立不安。没过一会儿,他就默默离开了村里。

听说,此后老杜隔了好长一段时间没来过村里。

多年后的一次朋友聚会,大家吃着喝着顺便聊着搞笑的事,我也把算命先生说我活不过十八岁的故事讲了出来。

朋友们都非常感慨,“这可以看到母爱多么伟大啊!母亲把对儿子的生命担忧深深地埋在心底,而隐瞒了儿子整整十八年,唯恐儿子幼小的心灵产生恐惧留下阴影。母亲独自承受着无时不在的折磨,而这种折磨又不可言说,郁积于心,于是幻化成深夜梦中的呓语……”

感慨之余,一位朋友认真地对我说,“十八年中,你母亲内心的焦虑和煎熬可想而知,感恩母亲是应该的!其实,换个角度看这事,对算命先生,你也应该感谢,而不是取笑。”

“算错了,还要感谢他们?”我和其他朋友都不解地看着他。

“算命之说,当然是唯心的,你的事例证明,也是如此。但算命先生对你的命运预言,无疑成了悬在你父母心头的警钟!如果没有算命先生那么说,你父母就不会那么严管不让你玩水,也许你就真会应验算命先生的预言,活不过十八岁,你村里不就有当年的小伙伴淹死的吗……”

端午节前夕,为了一家人能在节日团聚,我和哥哥从老家把母亲接到了城里。

端午节一过,在城里仅仅待了七八天的母亲就坚持要返回乡下老家,语气非常坚决,没有商量的余地。

“你们不开车送我回去,我就自己坐车回去!”母亲说得很坚决,“接我来城里时,跟你们说好了的,过完节我就回去,你们当时也答应得好好的,现在却要留我在这里。”

我和哥哥、姐姐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老家在一个较为偏僻的小山村,离我们生活的城市相距一百多公里。虽然村里前两年修通了水泥路,但出来进去还是很不方便,从城里坐车只能途经集镇,从集镇到村里还有四五里路要走,平时几乎很少有人进村去卖鱼卖肉。一旦生病,连上个医院都很麻烦。前面跟母亲说过不知多少回,如今我们儿女几个都在同一个城市定居下来了,老人家独自在乡下生活,我们很不放心,在城里跟着我们生活,比在乡下一个人过应该要好些。我们既担心老人家的身体和安全,又担心她一个人在山村生活营养跟不上。为了方便小孩读书,我和哥哥、姐姐先后买的房子均位于同一所中学附近,三家距离相隔均在千米之内。母亲来了,在我们想来其实很方便,随便她在哪家吃住,可以轮流,也可以任意,全凭她老人家的心情……然而,端午节前几天接母亲来到城里后,她每天念叨的依然是临走时托邻居照料的几只小鸡,惦记着菜园里牵藤挂果的蔬菜;并固执地每天跟我们念叨一过完端午节就回去,说在城里她虽然不要做什么事,但总感觉很不习惯很不舒服很不自在。说这些话时,母亲一脸的愁容不展,我看得出来,她说的全是真心话。但我一直弄不明白,吃的,用的,儿女们都给她准备好了,生活条件也比乡下好多了,她老人家究竟为啥还会不习惯不舒服不自在呢?

父亲去世后,母亲已独自在乡下生活了十多年。一开始,我和哥哥、姐姐分散在不同的地方谋生,工作、生活没有稳定下来,自然没法把母亲接到身边。母亲是个硬气的人,从来没有在生活方面向我们儿女提出过任何要求。我们每年过年时给她生活费,她从来没有说过少了。近年来大家手头好些,就想多给点生活费,她却坚持不要,说已经够了。我知道,她是想尽量给儿女们节省一点。没想到的是,如今我们终于聚到了同一个城市,并且基本都稳定下来了,想让母亲来到身边,母亲却并不乐意。记忆之中,我们做儿女的来城里已经上十年了,母亲来城里生活的次数却是屈指可数,一般都是重要节日或者小孩生日的时候来一下,而且在城里逗留的日子一次比一次短。然而,已经年近八旬的母亲,虽然目前只有一些腰酸背疼之类的老年病,但我们实在不想让她一个人在乡下生活,她还有多少岁月能够留给我们做儿女的尽孝,誰也说不定。俗话说子欲养而亲不待,如果我们现在还不能趁早尽孝,以后就只有无用的长长的懊悔!正是基于这种心理,我们希望母亲能够留在城里跟着我们一起生活,所以在端午节前接她来城里时,先口头答应她节后送她回去,心想来城里后再慢慢做思想工作,也许她就会答应留下来。可是,端午节一过,无论我们做儿女的怎么劝导,她还是执意要返回乡下……

最终,在“僵持”了两三天之后,我们还是拗不过母亲的坚持,只好商量还是送她返乡,免得她在城里水土不服似的打不起精神,提不起兴致。

一路上,母亲又反复念叨着,出来十天了,不知小鸡死了没有?地里的辣椒肯定烂了,黄瓜老了吧?今年还买了种子种了几棵西瓜,放暑假了让小孩回家里吃……那份归家的急切心情,溢满在言语和眉宇之间。

进了村口,看着车窗外田地里的庄稼,母亲的眼睛似乎都亮了,脸上的阴云明显舒展开了,好像这些绿油油的植物就是亮在她心头的阳光、蓝天和白云。

车子停在老家屋前一棵百年古樟树下,母亲愉快地走下车来。童年的记忆中,古樟树下一直是村里人夏季纳凉的场所。如今,大多数村里人都外出打工或者带着小孩上集镇、县城读书去了,古樟树下已经没有了从前的热闹,但这里依然是村里一处重要而特殊的风景,因为这里储存了人们太多太多的回忆。留守村里的几位老人远远看到车子进村了,早就三三两两围了过来。母亲同他们打着招呼,自自然然,轻轻松松,就像蓝天白云一样随意,好像他们就是属于这个村子的,早已与这方土地融为了一体。古樟树撑起的巨大树冠,正好形成了一片浓浓的绿荫,一缕缕阳光透过叶缝照射下来,映在他们的脸上,显得那么生动,那么祥和!

母亲与乡亲们交谈的惬意,与在城里时简直判若两人。看着充满沧桑而又绿意葱茏的古樟树,我忽然明白,母亲其实就像这棵古樟树一样,深深地扎根于这个她生活了一辈子的山村。这里,有她经历的阳光和风雨,有她洒下的汗水和泪滴;这里,有她相处很久的乡亲,他们之间可以很随意地聚在一起用乡音拉着家常,可以在相邻的田地里一边劳作一边闲聊;而不像在城里,我们做儿女的白天都要出去工作,她只能一个人在房间里与电视为伴。偶尔出去到附近公园走走,晃来晃去的也尽是陌生的面孔……她是属于这方土地的,年岁越老,越不能挪动她,否则她就活得不精神。犹如那些从乡下被移植到城里充当风景的大樟树,虽然树干很粗,却枝疏叶稀,怎么也长不出原来那般生机蓬勃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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