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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棉花山

2021-04-06杜阳林

湖南文学 2021年1期
关键词:妹子母亲老师

杜阳林

故乡的野棉花山高大巍峨,像是一道厚重的屏障,傲然守望。山下四周,住着几千户人家,世世代代在这里春耕秋收,繁衍生息。野棉花山并没有棉花,一年四季却有各色野花,沿坡烂漫盛开。

山下有户姓郑的细妹子,生得细胳膊细腿,细眉毛细眼,瘦怯怯的。细妹子排行老幺,一些猴抓马跳的男孩,到了细妹子跟前,神奇地放低了声量,放软了言语,手脚规矩许多,仿佛细妹子是一朵开在春天枝头娇嫩嫩颤巍巍的花,如果说话声音响亮一点,比画动作夸张一点,呵一口粗鲁的大气,都会伤了她似的。

细妹子本身文静羞怯,让人心生爱怜,还有个重要原因,她爸是小学老师。乡下的调皮猴子,上天入地胡乱折腾,却也不得不服老师的管。他们也怕太过张狂,哪天惹恼了细妹子,她回家和她爸一说,吃不完得兜着走。

乡间孩子,即使长到九岁十岁,整日混在一堆打打闹闹,都还懵懂得很,并没有严格的男女防线。可细妹子长得乖巧玲珑,个性矜持清傲,又是鄭老师的幺女,反而弄得她像是落了单,瘦小身子显出几分孤零零来。不过,细妹子黑黑的眼珠子眨一眨,长长的睫毛闪一闪,她才不在乎,自有办法和男生打成一片。

这样说也不完全对,因为细妹子并不是和每个人都打成一片,她只喜欢和我打堆儿。一开始,我也没入细妹子的法眼,她看班上男生的目光,像是蒙了一层薄冰。隔着冷冽和寒凉看过去,这些同龄的男孩子,要不衣服扣子常常“请错客”,要不早上不洗脸就上学,腮上还留着昨晚梦中的口水印子,要不脖子手爪黑得赛煤炭。细妹子瞅一眼,两道细细的眉毛轻轻皱起来,摇晃两下脑袋,仿佛哀叹“竖子不足以谋”。在这群泥猴之中,她发现还藏着一个不一样的我。

我一年到头穿不上一件好衣服,但即使是补丁叠补丁的旧衣,也浆洗得干干净净,穿在身上挺挺括括。而且我的头脸洁净,既无黑印子,又无稻草根。像我这种家里农活不断、吃不饱肚子的小学生,能保持这种状态,算是一个异类。母亲给我做了一双布鞋,我怕穿得多了费鞋,平时上学放学都打赤脚板,布鞋插在稻草或桑树皮编成的腰带里。到了学校,先找水坑搓洗掉脚底的泥,或者拍拍脚上的灰,再套上干净布鞋,昂首挺胸走进教室。儿时的我,固执地日复一日进行这个穿鞋仪式。在我看来,打赤脚进教室,是对老师不敬;穿鞋走长路,是对母亲做鞋艰辛的不珍惜。我只有坐在教室里,才暂时摆脱赤足小子的名号,反正坐着听课又不费鞋。

细妹子的家离我的家,只隔一个生产队,她知道我的家境,属于贫下中农还不如的那种。她眨着细长的丹凤眼,抿着嘴沉住气,暗中观察我是否能将这一份体面光鲜进行到底。过了一个学期,发现我真是与众不同,没有哪一天是脏兮兮乱糟糟地来上课,就算顶着日头走得满脸油汗气喘吁吁,到了教室门口,也要先将气喘匀净,抹一把额头的汗珠子,拍脚套鞋,从容进屋。同学都说细妹子眼睛长在额头上,她矮矮小小一个细瘦人儿,看谁都像站在坡顶居高临下往坡底瞧一样。真没想到,她会主动和我交朋友。

我并未有受宠若惊的感觉,家里太多农活牵扯着我的精力。好几次,细妹子邀我放学后一同去她家做作业,她脑袋凑过来,头发有一股好闻的炒芝麻味道,我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大概郑师母心疼幺女儿生得单薄,头发细黄,总是变着花样给细妹子食补,她便带着这种香喷喷的味儿来请我去家里做客。我是第一个受细妹子邀请的同学,却接二连三拂她好意,丢下一句干巴巴的“我要回家干活”,脱下布鞋依旧斜插在腰眼,一溜烟地离开学校,也不管细妹子在身后绞着两只手,将晶莹的泪花花咽进肚子去。

这学堂的朋友,也没交多久,我便遇到一道坎。小学刚念到四年级下学期,家里实在需要劳力,父亲去世得早,单凭母亲一双手,就算不分黑夜白天地劳作,也无法转动生活这扇沉重的磨盘。加之学校每次留下欠费的同学,都有我的份,母亲要干农活,经常顾不上领我回家,我便决定不再去学校听课读书,留在家里给母亲搭把手。细妹子听闻这事儿,穿着一双灯草绒的红棉鞋,噔噔噔地跑来找我,跟在屁股后面,问我是一周不回学校呢,还是一个月不回?到底好久回去上学呢?

我割猪草,细妹子跟着;我收苞谷,细妹子跟着;我去捡柴火,她照样跟着。我有点不耐烦,嫌弃这个小姑娘碍手碍脚的,皱着眉头哎呀道:“我也不晓得好久回学校,可能以后都不回去了,你看到我有这么多活路要干,跟到干啥子嘛!小心镰刀把你碰到。”细妹子一张小脸,先是白白的,又变得红红的,几粒晶莹透亮的汗珠,凝聚在她鼻尖上。小姑娘一发急,鼻尖就爱出汗。她也看出自己一直跟着我打转,反而影响了我正常劳动,便怅然地点点头,扁着嘴巴轻轻说:“好嘛,我这就回去。你就算不在学校念书了,也莫丢开课本嘛,你先自己学到,有不懂的,放学后我来讲给你听。”

现在她说这些,我暂时还听不进去。我手脚不停地干活,就是不想让头脑有哪怕一分一秒的空闲,耽误了我干活的进度。其实,细妹子追问我的问题,我在决定辍学之前,不止问了自己五百次:我到底什么时候才能重回学校上课呢?

一天的农活不停歇地干到黑,终于到了洗完脸脚,可以上床睡觉的时候,我才忽然感到一阵失落,还有茫茫的空虚。一个十岁孩子懂什么叫空虚呢?可一百岁有一百岁的虚无,十岁也有十岁的苦恼。我就是觉得空虚了,左想右想,将自己一天干过的活翻来覆去捋了一遍,觉得并没有错过哪一桩,母亲交代的事,我全都办好了,到底还有啥好空虚的?我脱了外衣,将自己裹进被子里,胸口闷着一口气,手往冰凉凉的枕头底下一伸,触碰到了小学四年级的语文课本。

我一翻身坐起来,忽然明白这种空虚原来是缘于我今天还没看课文,该学的生字没学,该划分段落大意归纳中心思想的,统统没完成。今天一整天,我在田间地头坡上山林忙个不停,就是想刻意遗忘那种痛楚,如同钝钝的刀背一下一下拉过肌肤的痛,虽不显山不露水,却固执地让我晓得,就算我把全天下的农活都干完了,还是会留下这种失落。它在你身上划拉一个月、一年、十年、五十年,直到将你健康的身体,划拉出一个大口子,再也无法完整。这想法令我不寒而栗,划根火柴,悄悄点燃了煤油灯,向火苗凑过去,贪婪地看着书页上的汉字。不安的灵魂,麻痒的空虚,一下子平息下来,安静得像是潮水离开,沙滩干干净净,不留任何杂质。

不知是细妹子拨动了我自学的心思,还是我本身从未放下过对知识的渴念,在我辍学第一天,就正儿八经开始了自己啃书本的漫漫征途。

细妹子很快发现了我这个秘密,因为那天在野棉花山上,我请教了她一个关于数学题的问题。她激动极了,仿佛我半天解不出这道方程式,是馈赠了她一个大礼包,正好让她横刀立马,出手相救。别看细妹子说话细声细气,人也长得温柔娴静,她眉飞色舞教我怎么解方程式时,还真有她教师爸爸的风范——字正腔圆,有理有据,讲两句还停下来问我:“这里明白了吧?好,那我们继续。”她辅导我老半天,得了我一声谢,好比走在路上捡到一块金子,开心得耳根都发了红,连连摇着小手说“不谢不谢”。

我们那儿最高的一座山,就是野棉花山,从我辍学那天起,它便成为十岁的我一个暂时逃遁俗务的空间,一个寄存理想的处所,一个外人不知的乐园。细妹子是唯一的知情者,之前她好多次邀请我去她家一起做功课,我忙着回家干活,未能成行,现在我们选择在山顶学習。她从不抱怨山高坡陡,瘦骨伶仃的腿脚,麻雀般一跳一跃地攀上来,脸蛋红红的,直喘粗气,看我在山顶,脸上的笑容如迎春花,黄灿灿地绽开。

我不知道,当细妹子费了老大的劲,手脚并用登到了山顶,却发现我并不在那里时,是否会失望,甚至在肚子里悄悄抱怨我几句?野棉花山既然容纳的是一个辍学少年的“逃遁和躲避”,便不是那么自由而随意,想来就来,想待多久就待多久。我去偷偷摸摸地看书学习,是从干活的时间里挤出一截光阴来,这不属于正经事,每次都非得动点心思才可成行。比如对母亲说,我是去坡上看看我们的地,或者去扯草捡柴,母亲有时应允,有时又指派我去干另一件事,我便脱不开身。

细妹子有时一个人站在山顶,山风吹拂着她,野花寂寞盛开,她小跑了一路,胸口喘得像拉风箱。她从未在我面前说过一句譬如“应怜屐齿印苍苔,小扣柴扉久不开”的话,从未抱怨过我留给她的空等一场。她脸上永远挂着那么欢欢喜喜的表情,好像每次都和我约好一般,我在山顶看书做题,她心有灵犀地过来了,教我功课,陪我学习,我们配合默契,没有一分钟虚度。

没过多久,细妹子敏感地发现,她辅导不了我啦。因为是自学,我不用跟着学校老师的教学进度,可能她坐在课堂上三天学来的东西,我一晚上就都学到手了。她有点惊讶,试着抽查了我几道题,发现我对答如流,眼中便闪烁出一星一亮的光来,露出喜悦的微笑。

细妹子并不因为自己当不成小老师而失落,她还是喜欢放学后来找我说一会儿话。女孩子心思总是忸怩的,她有次期期艾艾地开口问我:“我没办法和你同步学习,你还愿意和我聊天吗?”我感觉她提了一个蠢问题,反问她“为什么不愿意聊天,难道我们不是朋友吗”?这句简简单单的话,竟然让她兴奋得鼻头都发红冒汗了。可见女孩子的大脑回路,天生就不和我们男生一样,真是莫名其妙,琢磨不透。

那时我并未多想,我将野棉花山当作学习的自由家园,细妹子呢,她却是为见我而来,她的欢喜和失落,忸怩和纠结,从来不是因为这座山上的草长莺飞、花开花落。

细妹子爬到野棉花山上,她从来不肯一屁股坐下,总要从衣服兜里先掏出一张花手绢来,整整齐齐铺好,然后才肯坐下。有次她发现我眼睛盯着她手里的花手绢看,脸红起来,不好意思地跟我解释:“我是怕裤子坐脏了……”我很理解地点点头。细妹子爸爸是学校老师,上面的哥哥姐姐又疼她,她家里经济条件比我好得多,穿的裤子也很少见到补丁。这样好的裤子,是不能直接坐在地上糟践了,用我母亲的话说,不爱惜东西,那叫败家子。

到了次日,细妹子再来山上,她稍微犹豫了一下,直接走到我旁边坐下——没有垫花手绢。她像办成一件大事,吁出一口气。我却有点精神难以集中,那天的题也解得疙疙瘩瘩,心想不得了,现在连细妹子都这么不讲究,穿着新崭崭的裤子就往地上坐,要当败家子了!

人家女孩子裤子底下有没有垫块手绢,哪里值得我来操心呢?但我就是为此操心了,老是想着她别磨脏了裤子,一分心,连着两次做错题。暮色西沉,光线黯淡,我们收拾着彼此课本时,我寻思着应该给她指出这个重大问题,免得明天她来一起看书学习,我还是会分心,既费精力又费时间。

于是我开口说道:“你今天忘记带手绢了吗?”细妹子顿时整张脸都成了西红柿,她在那儿脸红了半天,从兜里掏出碎花花的手绢,声音低得像蚊子:“我以为……你不喜欢……我垫手绢的……臭美做派。”

她这种样子,搞得我也心慌起来,模模糊糊认为我刚刚问了一句非常多余的蠢话,于是赶紧找补:“没有没有,这算啥臭美嘛!”为了宽她的心,我还告诉她,我攒很久的零花钱买了一把牙刷,自己每天坚持刷两次牙,没钱买牙膏,我就蘸盐水刷,母亲看不惯,骂我好多次“臭假”,我偏不理她,该刷还是刷。细妹子哦了一声,过一会儿,她没头没脑地轻轻说一句:“以后我也天天刷牙。”

细妹子长着一口细密洁白的小米牙,笑起来一闪一闪的,眉眼弯着,肩膀微微发颤,看到她笑,我也会咧出一丝笑来。姐姐常说我小小年纪就爱板着一张脸,其实并不是我不爱笑,而是没找到笑的契机。细妹子有这样的感染力,看着她露出细白的牙齿,我也会弯起嘴角的弧度。

细妹子不知道拿自己这份开心怎么办才好,她爸妈却生了疑惑,查问她怎么人大了还不如小时候好学懂礼,一放学就不见人影,要等到天黑吃饭才归屋。细妹子委屈得眼泪包在眼眶里打转转,她近来是太爱笑、也太疯跑了些。郑老师和小学生打了一辈子交道,更何况对方是自己女儿呢?还没开审,细妹子就带着三分委屈三分骄傲,讲了她和我在野棉花山上学习的事,并且告诉她爸爸,说我虽然人没在学校,但一直在学习,而且已经学到了她前头。

郑老师听了很感动,当即表扬细妹子做得对。他有两个儿两个女,最爱的大概就是老二和老四,老二是个难得一见的学习尖子生,从小学习成绩就好得不得了。他不但考第一名,还总是甩出第二名几条街。这个老二也的确争气,不仅当状元考名校,后来还以清华博士的身份毕业。至于老四,就是细妹子,在郑老师眼里,幺女就是心尖尖,细妹子说啥,郑老师听了都觉得满耳有道理。更何况,以前郑老师教过我,晓得是因为我家里没人干活,无奈之下才辍学,现在既然我愿意自学,他和细妹子都十分支持。于是,细妹子借机请示她爸,能否将她二哥之前的全套课本借给我,郑老师想都没想,立马点头同意。

细妹子将她二哥所有课本都搬到我家来,我高兴得不行,像是一个乞丐发现了金山,或者是阿里巴巴走进了藏宝的山洞。细妹子二哥不愧是学霸,他用细小工整的字体在课本上写写画画,标注重点,常常令我看书时瞥见他的眉批,都有一种醍醐灌顶之感。

这套宝贵的课本,令我欣喜莫名。自从拥有它,我干活总是不由自主加快速度,总想从每天密密匝匝的农活中抽出一点时间来看书。岂知人的心思越是急躁,手脚越是慌忙,就越容易出乱子。那天我背了一大捆麦子,一心想着早点干完活好回去学习,不料一脚踩滑,背架子底部挂着坡坎,重心失衡,一个倒栽葱跌了下去,背架子连着我,在坡上打了几个滚,被树枝绊住才停下,麦子也散了一坡。我坐起来一睁眼,看到的咋是“山河一片红”呢?再努力睁大眼,鲜血滚入眼眶,带来火辣辣的刺激感觉。

我这一跤跌破了眉心,还有左眉骨下方的皮肉。只差一颗米远,坡上的石头或者枯枝就会刺中眼球。我抱着万幸的心,抓一把泥土捂在伤口上,汩汩的血,滚烫滚烫地滑下来。我就这么血流血淌地走回去,母亲赶紧找布条给我包扎。

因为受伤,这天我没有去野棉花山。吃过夜饭,细妹子到家里来找我,一看我的伤兵打扮,惊讶万分。我学着母亲的话开导她:“没得事,我又不是女娃娃,不怕破相。”哪里晓得,这句话竟然得罪了细妹子,她扭身就往外走,喊都喊不住。

又过了几天,细妹子才肯来见我,她左右看看没人,竟从书包里飞快掏出两只尚有余温的煮鸡蛋,塞到我手心!对于我来说,一年到头都没吃过一只煮鸡蛋。我家养着一只漫不经心的老母鸡,一般两三天才下一个蛋,还常常会下错地方。这些蛋,我和家人吞着口水瞪着眼睛也舍不得吃,小心翼翼攒着。母亲常常说:“鸡屁股管着我们吃盐用油。”这话虽然听起来有点怪,但道理就是这道理,因为我们要卖掉鸡蛋买煤油称盐巴。细妹子好大方哦,她一气儿就拿出两只煮鸡蛋来,还逼着我一定要马上吃下。

我拿过一只鸡蛋来,透着青白的蛋壳,能闻见里面的蛋黄香,我悄悄咽了口口水,不愿意在小姑娘面前露出自己穷痨饿虾的一面。于是故意闲闲地问她:“你过生啊?家里煮鸡蛋吃。”她啊了一声,又过了一会,才细声细气地回答:“今天不是我过生,我妈说的,吃鸡蛋最有营养了,你流了那么多血,是要补一补的。”

细妹子给我带过鸡蛋,还带过泥巴花生、葵花子和水果糖。有种糖球,圆圆大大的,状如牛眼,吃进嘴里满口甜,细妹子告诉我,这是她在外地工作的表叔过年送来的礼物。那时,我们对外面上班的人十分羡慕,我甚至憧憬,如果以后有机会当一个代销店的营业员,或者粮站的验收员,已经是知足幸福的人生。细妹子却告诉我,在卖这种糖果的省城,还有很多种我们听都没听过的工作,也有很多新鲜有趣的玩意。噙着“牛眼糖”,听细妹子说起这些,我心里翻起了一朵朵细白的浪花,也许连自己都不敢去奢想——像我这种家庭的孩子,也希望有更好的将来。

第二年,母亲同意我继续读书。我和细妹子一起参加小升初的考试,我们结伴走了十几里山路去当考生。我兜里只放着一块母亲煮好的红苕,细妹子又多给我一个煮鸡蛋吃。吃了红苕和鸡蛋,我超常发挥,顺利升上初中。细妹子比我还高兴,她以为我从此可以摆脱自学的命运,和大伙儿一道在学校念书,哪晓得才刚刚过去两个月,我又因为患了严重的骨膜病,无奈退学。

这场病,前前后后折磨了我一年多时间,在冗长难熬的日子,一直陪伴我的,就是细妹子二哥的这套教材,从初中课本,我一直坚持自学到高中课本。在我最绝望最痛苦的时间里,我并非对命运还抱有不切实际的逆转期望,但我循着一种惯性去看书学习,这是精神上的良药,至少能让我沉浸在知识的海洋里,暂时忘却自己撕心裂肺的痛楚。

对我而言,历史、政治等文科自学难度不大,靠死记硬背的功夫,就能记住书里的内容。但面对物理、化学和数学就吃力得多。不过再吃力,我也哼哧哼哧、老老实实地一页一页去看,一题一题去做,细抠每个知识点,遇到一道难题,如同遇到一个拦路鬼,和它搏斗的过程漫长、艰难同时又不乏乐趣。

细妹子专门来探望我,看到我肿得发亮的大腿,看到我萎缩得如同芦柴棒的小腿,她眼里就闪泪花花。我怕她真的哭出来,赶紧拿出课本,和她研究怎么解题。她认真看了看,又从头看了看,抬起细细的眼睛,带着点哭腔对我说:“你做的题,我恐怕还要学两年才搞得懂。”我只好干巴巴地哦一声。我们之间不再有辅导和被辅导的关系,时间就缓慢下来,凝滞下来,如同一块冻猪油,凝成了块状。

坐了一会儿,细妹子自己觉得没趣,站起身来,揉了揉鼻子,瓮声瓮气说她要走了,我又哦一声,倚坐在床上,无法起身送她。她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来,仿佛不甘心,眼神带着哀怨问我:“你是不是不喜欢我来看你?”我惊讶地回答:“没有啊。”我想细妹子真的误会我了,我原本就是一个笨嘴拙舌言寡话少的人。女孩子的脸,简直是六月的天,她剛刚还愁云密布的,听了我这话,忽然就多云转晴,两腮竟飞起两朵红云来。她嗯一声,轻快转身,踮起脚尖走出了门。

细妹子踮脚尖走路,也让我觉得奇怪,这一年,她和我都是十岁多,我们又不是五六岁的细娃娃,踮什么脚尖呢?

我住进江湖郎中家里,接受治疗腿疾的那段时间,无法和细妹子见面。后来她说她还是会爬到高高的野棉花山顶,向郎中家所在的方向张望,仿佛那里的炊烟,是一行行模糊的白字。细妹子踮脚踮得足尖发酸,她看不清炊烟传递的信息,又不知道我何时能病愈归来。她想得难过了,眼泪无声无息跌落下来,坠在脚边小草上,犹如一颗颗露珠。

我回来那天,细妹子是放学后才知道消息的,她借了同学一辆自行车,从镇上歪歪扭扭地骑回来。当她敲开我家房门时,我看到的是一个长高了好一截的细妹子,竟感到彼此有些微微的陌生,不晓得说什么才好。她软软细细的头发被汗水打湿,有几绺贴在前额,我想提醒她,忽然又觉得这是不妥的,比以前提醒人家没在新裤子底下垫手绢还不妥。于是,我们只是默默地呆呆地望着对方。细妹子眼睛一闪一闪的,不知是额头滴下的汗,还是欢喜的泪。

细妹子回家后,不晓得和她爸爸说了什么,过了段时间,郑老师亲自跑到我家来,找到我开门见山地问:“你想试一试今年去参加高考吗?”我不敢相信地指了指自己鼻尖:“我?”郑老师走得快,此刻还没将气喘匀净,他一屁股坐在小板凳上,随手拿起我放在枕头跟前的书扇风退热,连扇了几下,才看到书皮上写着他家老二的名字。老二是郑老师的骄傲和荣耀,他眼睛立马就放出光来,冲我点点头:“听我家细妹子说,你一直在自学,就连生病都没耽搁,说你连高中课本都看完了,怎么样,就当这次去检验一下你的学习效果如何?”

那一年,全国参加高考的考生有一百七十六万,录取人数为六十二万,高考录取率大约是百分之三十五。人们称八十年代高考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而且绝大多数都是应届考生,他们在学校课堂里老老实实坐着,安安稳稳学完了六年中学的课程,从从容容地走进考场。而我,只靠自己看了几年书,连个正经的辅导老师都没有,可能吗?

不管这可能性有多微弱,郑老师的话,如同抛出了一个小小的火种,让我全身上下都暖融融的。前不久,细妹子拿来一本文学杂志给我看,她特别喜欢上面一篇叫《人生》的小说,推荐我读,我看了之后也深受感动。小说里有几句话,像是钉子一般深深地揳进了我脑海中,比如那句“人生的道路虽然漫长,但紧要处常常只有几步”。现在,郑老师的话,仿佛为我推开一扇滞重的窗,一扫暗室的晦黑黯淡,令我心潮澎湃,我仿佛看到了一条小路,在脚下蜿蜒展开,通往不知名的未来。

我想把握这个机会,我一定要把握这个机会!

郑老师多年执教,桃李满天下,他教的不少学生后来也走进了教师行列,再加之他培养出了一个念清华的儿子,在老家名望很高。由他出面协调,校方竟愿意给我一个机会,让我和高三应届生一起参加毕业会考,毕业会考是全科考试,文理科都一起考,如果我能通过毕业会考,校方才会给我一个走进考场的资格。

我顺利通过了毕业会考,校方很吃惊,信守承诺,当真给了我一个考生资格。但说实话,当时高中的老师也好,我的启蒙恩师郑老师也好,他们都并不认为我能真的考得上大学,只是看我这么好学,想着给我一个试水的机会,也算是一种送温暖的爱心行为,鼓励的意义大于实际作用。

高考成绩放榜,是细妹子一路跑着回来告诉我的。她在中学的张榜栏看到我名字,鼻子一下子就发酸了,拔腿往村子跑,一路用手背擦着眼睛,有认识她的人看到了,还疑惑这个矜持胆小的女娃儿发的啥疯。细妹子耳朵听不见别人的问话,也不管脚下的路有多长,她终于见到我了,激动得细喉咙拔尖,如同树上的黄鹂唱歌:“你考上了!”我咹了一声,这是我没想到的,细妹子也没想到,我家所在的村落沸腾了,没想到我也能金榜题名!

我考上大学,细妹子比自己考上了还高兴。她一张脸庞,因为奔跑变得红彤彤的,挂了亮晶晶的汗珠子,几缕头发跑散了,在耳朵前后飘飘扬扬,此时双手撑膝,俯着身子大口喘气。

细妹子的激动也感染了我,我喊了她一声名字,她直起腰来,脆生生地“哎”着答应,但我不知道叫住她以后该说什么,我们便眼对眼望着,相视傻傻一笑。细妹子忽然也喊了一声我的名字,她薄薄的嘴唇张了张,但摇摇头,垂目一笑,也没有说什么。

我能上大学,家乡人感觉脸上都跟着生光增辉,但我们家里,却并不因为此事而欢喜雀跃,反而愁云密布。家里翻了个底朝天,也凑不够大学第一学期的学费、生活费。录取通知书上写的六十元,放在今天不过一杯茶钱,但在那年头,对我家却是一笔了不得的巨款。母亲身上有一两元钱都感觉很富裕,到哪里去找这么多的学费呢?

人家恭喜她,说我这是鲤鱼跳了龙门,一张录取通知书,就是一块进入城市的敲门砖,是她养了个争气的儿。面对四邻的祝贺,母亲强颜欢笑,可回到家,愁苦得要命,出来进去都叹着气,目光筛子一般,一遍一遍去筛简陋茅屋、家中物件。她实在找不到可以变卖的东西,急得上火,腮帮子高高肿起。

母亲不等牙龈消肿,决定先去找女儿碰碰运气。她一大早从家出发,爬坡上坎走到后晌午,进了邻县地界,拍打了裤腿泥土,深吸一口,来到了大姐的家。

大姐夫搔搔耳朵眼,摇晃着脑袋,张口就说没钱。母亲看了看大姐院坝,一群鸡正在快活啄虫,圈里的两头肥猪已上了膘,猪鼻子哼哼地拱着食槽,家里的老幺从外面赶了一群白鹅回来,准备将它们赶到屋前池塘去。大姐视线跟随母亲望过去,脸色有点挂不住:“我手里攒下几个钱不容易,眼看就要嫁女儿了,还不得给她准备嫁妆?”儿女债,一辈子还不清,母亲没有让大姐为难,默默地转身离开了。

三姐嫁在本村,我们当初的想法就是,离得这么近,娘家有事,婆家岂有不帮的道理?她嫁过去不久,偷偷摸摸塞一手绢包的胡豆给弟弟,弟弟去还手绢,事迹败露,婆家当三姐是偷断屋梁的内贼,她被打得哭爹喊娘;我住院缺钱,母亲上門相借,三姐刚帮着说了一句恳求的话,被她婆母一脚踢踹倒地,鼻血长淌。这次母亲实在不敢去找三姐,倒是三姐听说我金榜题名,自己去向公婆借十块钱,想帮我多少凑点学费。结果并未换来半分帮助,不过是多挨了一场打骂,新伤叠旧伤,哀哀地哭了很久。

哥哥当时在外打工,我写信给他,期期艾艾提了学费的事,哥哥一封短信回得字字冰凉:你想过没,家里哪有钱送你去读书?哥哥的话令我面皮发烧,他告诉我一个多么严峻的现实,在这样的家庭,看到一条出路,看到路上的曙光,谁知它是能映照前途的光亮,还是一场竹篮打水的奢望呢?

从兄弟姊妹处借不到钱,舅舅姑姑老表家里都不宽裕。作为生产队第一个大学生,队长深觉光荣,在院坝里走来走去,肩上披挂的中山装耸了好几下,但谈到借钱,立马一脸为难。据说队上已经合计过了,根据我家的经济情况,怕是个无底洞,借出的钱,可能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队长对母亲直言相告,他忽然响亮地咳了一声,从喉咙喷出一口浓痰,如泥石流一般,瞬间让地上几只扛食的蚂蚁陷入困境,手忙脚乱地挣扎。母亲惶惶不安地低下头,无处逃遁的蚂蚁,刺痛了她的眼睛。

母亲四下奔波,到处帮我借钱,好多天了,她的腮帮子还没消肿,体内虚火仍然折磨着她。我不敢在她面前流露太多想要上学的渴望,怕她为此而感到压力更重。可谁能扑灭内心的火焰呢?那些时日,我眼睛亮亮的,哪怕只是想象着能去外面念书,心中就振奋不已。夜里熄了灯,悄悄将录取通知书放到枕头旁,翻过身,一只手压着它,曲起手指在上面轻轻抚摸。黑暗中,纸张散发出香香的油墨味,我幻想,那是“远方”的味道。

我曾无数次羡慕过在镇中学教书的老师、粮站的工作人员、供销社的采购员,还有棉纺厂的工人,他们脱离土地也能活,国家按月发放工资。他们看人时,目光很少会低垂、一径垂到脚背去,和羞涩内向的庄户人在眼神和举止上就有了泾渭之分。别人告诉我,如果读了大学,我也能有不一样的选择。这句话有着硕大的诱惑,如今深夜摩挲录取通知书,便成为惋痛的叹息。

左邻右舍纷纷出主意,这个说卖掉装粮食的筐,那个说卖掉睡觉的床,更有甚者,说卖掉房子的柱啊檩啊,凑钱让娃儿去念书吧!母亲六神无主,听听这个的,听听那个的,一会点头一会摇头,不时撩起围裙下摆擦拭泪眼。我越听越冒火,这是要拆屋毁家啊!把整个家都卖掉才能送我上大学,那母亲和姐弟怎么办呢?他们要是连间栖身的破房子都没有,今后如何生活?

也许哥哥说得对,家里本来就缺劳动力,又没钱,我读什么书呢?这样的领悟,令我瞬间红了眼圈。为了掩饰失态,我气鼓鼓地走出来,打断了这些好心邻居们出的主意,大声宣布:“我不去西安念书了!”

九月一日是大学报到的时间,我还在地里顶着日头干活。到了黄昏,我踩着一脚泥巴,浑身疲惫地往家走,遇到从中学报到归来的细妹子,她惊讶地喂一声,说你不是该去上学了吗?我低着头没好气地说:“不去了!”擦着细妹子肩膀走过去,其实我是不敢抬头看她,她此刻眼神中会有多失望呢?我更不敢回想细妹子当日跑了那么远的路,就为了告诉我这个天大的好消息,我在放弃梦想的同时,其实也损害了她一部分梦想。

人生紧要处,也许真的只有那么几步。我不知道细妹子跑回家,是怎么和她爸爸说的。很快,郑老师就主动来找我,带着一百元钱,他说借给我,让我赶紧去西安报名。我惊讶地望向郑老师,他眼神中盛满了慈爱和温暖。郑老师辛苦养大四个儿女,教育培养了这么多学生,着实不容易,当年的他,年岁还不到五十,两鬓已经霜白,仿佛染着洗不掉的粉笔灰。回想那日他脸上疼惜和鼓励的表情,我一辈子都忘不了。人的一生,说长也长,说短也短,也许谁都会遇到一些坡坡坎坎,但也可能遇到一些真心帮你助你的贵人。他们会在你最为绝望无助时,无私地施以援手,他们是漆黑夜空最闪亮的星,照亮了我孤单的少年征程。

我终于有钱去上大学了。走的前一天,细妹子又约我去高高的野棉花山上,她送了一个塑料封皮的笔记本给我,里面夹着好些花儿叶儿草儿的,有种干爽甜净的植物芬芳。她送我,我就傻乎乎收下了。她眉眼弯弯地对着我笑,笑中满满都是温暖鼓励。我也笑了,明日即将“去远方”的激情满溢,我提前预支了远行的快乐,没有太多关于离别的感伤和不舍。

我們还是没有多说什么,即使一句俗气的“祝你一路顺风”和“谢谢”,都会令少年的我们嘴唇打结,难以轻轻松松脱口而出。也许,这才是少年时光的美好与纯粹——越是笨拙的越真诚,越是缄默的越沸腾。九月的风吹拂着野棉花山顶的我们,那时我还懵懵懂懂的,不甚明白,原来从这一天开始,我们的人生朝着不同的轨道行进,命运就正式有了分野。

那年大学放寒假,我从西安回家,埋头赶路,就在野棉花山下的进村路上,我被细妹子的大哥拦住。他鼓着眼睛,挽着袖子,气哼哼地问我,为啥要和他妹子通那么多信?我觉得这是个人私事,他这问题像一种无理取闹,我为什么要向他交代自己的通信情况呢?于是不想也不愿回应,低头想从旁边绕过去。他索性两臂一伸,拦在我前面,不准我轻易通过,切着牙齿凶巴巴地警告我:“你家里那种情况,还想打我妹子的主意,别不要脸了,还是趁早死了这条心!”

我的脸,骤然变成了猪肝色。上了大学又怎样呢?去到城市的学堂又怎样呢?我依旧是那个穷家贫户的孩子,细妹子大哥的无情指控,让我与细妹子从前的种种纯粹交往变了味道,仿佛我真成了那只不知天高地厚、妄想吃到天鹅肉的癞蛤蟆,仿佛我和细妹子的纯真友情背后藏着我不安好心的阴暗奢望。这种尖锐而粗蛮的命令,倒逼我去面对自己从未思想过的事实:我这种家境,哪里配得上和细妹子这样的女孩来往?平等,尊严,都是有条件的。我与细妹子之间,如同竹根和竹叶,不知差了多少个节子。

少年的自尊心,是如此强烈而固执,我被一根尖刺般的东西,深深伤害了尊严。疼痛带来了盛大的恼怒,我为什么要承受这样的羞辱与斥责呢?为什么要背负这名不副实的指控与诬陷呢?再然后,我冷静下来,如同一个人刚刚经历了长跑,现在停下来,后背冷汗湿透,身体极度疲乏,四肢如泥瘫软,头脑却异常清明。这时,我才不无悲哀地想到,也许细妹子的大哥说的话并非没有道理,我对她既没有这份非分之念,何必去干扰她的正常生活呢?

我不再回复细妹子的来信,甚至狠心不去拆开她洁白如鸽的信封。有段时间,细妹子给我写了很多信,我将它们整整齐齐锁进抽屉里,像是将自己年少的温暖友情,一刀割断,趁着伤口还未流血溃烂,赶紧锁到黑暗之中,哪怕疼痛,也选择硬下心肠视而不见,哪怕耳畔仿佛回荡着细妹子细细的呜咽,也选择充耳不闻。细妹子的信,渐渐消止了,犹如一只柔弱的蝴蝶,在风雪中飞了太久、太久,她的翅膀终于无力承担负累。

再后来,我们都长大了,在不同的城市工作与打拼,有了不同的生活,需调度自己全部精力,应对成人纷繁的世界,我们终究走入了迥异的人生。

当我在成都有了自己的事业,专门开车将郑老师接来叙旧,和他谈天说地,聊起儿时种种,不免心酸,也不免欣慰。郑老师提到了自己最疼爱的女儿,细妹子和父亲坦承过心迹,她说最终没有和我的人生重叠一处,是自己没有福气。

这话让我眼眶潮湿。我从未对她说过“再见”,我们的人生如此离散,仿佛是命运荒谬的拨弄,又如同成长的残酷和必然。过往时光已不能回头,唯有期望如今身在异乡的细妹子,能过得平安喜乐。

多年后,午夜梦回,或者结束了疲累的加班应酬,燃点一支烟,慢慢踱回家时,偶尔我会想起故乡的野棉花山,想到那个细声细气爱脸红的细妹子。如今的她,早已走入人海散落天涯,但她曾给过我最纯真的友谊,最无私的帮助,最诚挚的理解,像那个被遗失在岁月深处的笔记本一样,满满都是花儿叶儿草儿的气味,枯萎的植物,依旧散发幽香。

那时的我们太年少,不懂内心的悸动,不懂对未来的期许。岁月终会老去,时光那么无情,野棉花山如今已无花可寻、无路可登,荒草淹没了少年足迹。但我记忆中的细妹子,还是那个穿大红灯草绒棉鞋、笑如月牙弯弯的小女孩,从来无需刻意去想起,永远也不会真的忘记。

责任编辑:吴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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