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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问, 是人类探索世界的动力和野心

2021-03-25杨澜

风流一代·经典文摘 2021年3期
关键词:苏格拉底机器人工智能

杨澜

2019年,在我成为电视节目主持人30年之际,新华社人工智能主持人问世。“他”中文标准,英文流利,将来讲上百种语言也不在话下;“他”断句准确,没有口误;还有“分身术”,可以同时出现在数个新闻现场。“他”会不会抢走我的饭碗啊?

值得庆幸的是,到目前为止,人工智能主持人应该更适合有固定脚本的新闻播报。对于提问、采访、对谈、论坛等需要互动与即兴的主持形式就不一定胜任了。这两年我正好在制作《探寻人工智能》第二季,在采访人工智能科学家、曾经主管过谷歌大脑的吴恩达时,他突然说:“我觉得你们记者的工作很有趣,要做那么多功课,研究专业知识,还要了解我个人背景,然后把有针对性的问题提炼出来,并不断追问。这中间一定有些规律,是可以用算法来表现的。”

他越说越兴奋,眼睛里闪着亮光。我却出了一身冷汗:曾经让机器“认”出猫的他,是想创造一个会采访的人工智能主持人吧!那他得先从人类的好奇心开始算起。

“妈妈,我是从哪里来的呀?”

“从妈妈的肚子里生出来的,宝宝。”

“那我是怎么到你的肚子里去的呢?”

“嗯……”

面对孩子的热切追问,多少父母无言以对?如果你仔细观察儿童,就会发现,他们对世界和对自我的认知几乎都是从提问开始的。

而人类智能的发展,也是认知能力不断发展的过程,是我们怎样看待世界、解释世界,怎样看待自己、解释自己的过程。从某种意义上说,也是不断提出问题,分析问题,解决问题的过程。一部人类的历史就是一部提问的历史。

两千多年前,屈原写下《天问》,一口气问了170多个问题,没有一句回答。“遂古之初,谁传道之?上下未形,何由考之?”他从天地万象,问到存亡兴废,从吉凶善恶,问到神仙鬼怪。其思想之开阔,文辞之奇美,酣畅淋漓,令人击节。

在世界的另一端,一个人因为爱提问而送了命,罪名是“亵渎神明”和“腐化青年”。他的名字叫苏格拉底。他做了什么呢?无非是用连续提问的方式启发人们反思自己的知识和观念是否可靠。“苏格拉底式”的提问一般有4层:“这是什么意思?”“为什么?”“所以呢?”“还有别的可能吗?”

比如他问学生:“欺骗是善行还是恶行?”学生答:“是恶行。”苏格拉底问:“那么如果欺骗前来进攻的敌人,算是恶行吗?”年轻人答道:“是善行。对朋友行骗才是恶行。”苏格拉底追问:“在战争中,统帅为了鼓舞士气,对士兵们说援兵就要到了,但实际上并没有援兵,请问这是善行还是恶行?”学生无语。苏格拉底不过是想证明,我们自以为是的观念往往经不起推敲,而真正的智慧,是“自知其无知”。但他的提问方式让不少人觉得难堪、恼怒、羞愤,竟给他带来了杀身之祸。

承认无知,挑战已知,正是科学兴起的原因。这种思维方式,给了人类探索世界的极大动力和野心。

人类对世界的探究从微观世界到浩瀚宇宙,问起来就没完没了。不是说宇宙是无限的吗?而宇宙又在膨胀着,那么它的外面又是什么呢?所知越多,问题就越多。这就像一个圆圈,直径越大,接触的未知领域就越大。

科学与艺术,是人类文明的一双翅膀。自然科学往往引导我们寻找唯一正确答案,但一涉及文化和艺术,答案常常是不确定的、开放的。艺术家们并不急于提供答案,他们甚至鄙视轻率的结论,而更热衷于呈现人性的矛盾和人类的困境。

即使盲信让人幸福,提问让人痛苦,他们也选择后者。“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金代的元好问看到大雁殉情而发出这样的感叹;“当你站在我面前,看着我时,你知道我心里的悲伤吗?你知道自己心里的悲伤吗?”卡夫卡可是一个执着的人;“活着还是死去,是一个问题。”莎士比亚笔下的哈姆雷特无从抉择;“你到底是什么人物?有一种力量,它总是想作恶,又永远想造福。”歌德长诗里的浮士德自我叩问……人类以创作对抗孤独和死亡,又因为最终无法逃脱而拥有某种悲壮。

什么是艺术?不同时代人类的回答大相径庭。毕加索的《梦》与达·芬奇的《蒙娜丽莎》展现的美有什么不同?安迪·沃霍尔的《布里奥盒子》,杜尚的小便池凭什么被称为“艺术”?摄影术出现后,人们问:“绘画已死吗?”

人工智能软件“创作”的肖像画出现在拍卖市场,人类的艺术是否又死了一回?倒是中国艺术家徐冰说得干净利索:“你生活在哪儿,就面对哪儿的问题。有问题,就有艺术。”

政治家们特别擅长用提问的方式表达观点。约翰·肯尼迪在就任美国总统的演说中,说出了一句名言:“不要问国家为你做了什么,要问你为这个国家做了什么。”英国第二位女首相特雷莎·梅卸任时,说出这样一组数字:在任首相期间,她在议会用140个小时,回答了4500多个问题。

科学家爱因斯坦说:“一个人提问的能力比回答的能力更重要。”

2016年以来,人工智能的话题越来越热,也前所未有地挑战了我们对人类智能的认知。究竟什么是人类智能无法被机器取代的部分:记忆,计算,认知,判断,预测,想象,共情,创造……?

有一个能力常常被低估:提问。

机器通过大数据学习可以比人类更“聪明”地回答问题,选择解决方案,但它很难问出连续深入的问题。人工智能如一面镜子,让我们从另一个维度认识人类智能。什么是智能的核心?一种定义是:它是探究、管理与预测不确定性的能力。人类探究未知的脚步永不止息,而这种核心能力就是不断地提出问题,并试图回答。

被称为“数学界的恺撒大帝”的丘成桐教授,27岁就证明了卡拉比猜想。他在接受我采访时说:“人类的智慧在于,不仅提出问题,而且能在成千上万个问题中找到最重要的最相关的问题。”“人的思维轨迹是在矛盾中前进的。比如我一开始是想证明卡拉比猜想是错误的,但几年后发现不对,就转过头来重新开始,最终证明了它的正确。这样的过程,机器很难做到。”

当机器在记忆、计算、博弈、预测等诸多领域超越人类,当我们越来越多地把决策权,从叫一碗牛肉面到看什么新闻,都交给机器的时候,提问,这古老的技能,还掌握在人类自己的手中。笛卡尔说:我思故我在。今天或许可以改为:我问故我在。问,就是人类探究精神的体现,是人类智能的核心。

机器能拥有价值观吗?当人类想把自己的道德输入机器时,才真正意识到,人类是多么自相矛盾的动物。我们知道自己真正要什么吗?

提问是一种人生态度。总体上来说,成人比孩子的问题少。

那么,在我们的成长过程中,是如何逐渐失去了提问的能力的?

“哪来的那么多问题啊!别胡思乱想!”父母说。“把我说的标准答案记下来!”老师说。“你是在挑战我的权威吗?”上司说。“问这个有什么用?会改变什么吗?反正不会让你多挣钱。”朋友说。当一个个提问被制止、扼杀、贬低,久而久之,人们懒得去问,甚至懒得去想了,好奇心被压制,独立思考和批评性思维的能力也进入休眠。好消息是,今天我们的观念和教育模式正在被重塑。从偏重教知识,教答案,到教方法,教提问,鼓励终生学习。还包括突破边界,培养跨学科的综合思维,把审美带入科学……打开观念的束缚,我们的孩子正变得更善于提问。通过提问,我们探索新知,启发想象,增进自知,达成共识,去解决问题。

提问是一门手艺。它既是天赋的能力,也是习得的本领。提问有它的质感。这不仅是某一个问题的语言表达的品质,也包含着提问背后的视野和格局,包含着事实的准确和思考的深度。

我一直认为,在采访和沟通中固然需要临场应变与发揮,但事先扎实的“功课”才是真正靠谱的朋友。简单做过一个统计,每次专访前,我都要阅读10万到20万字的书籍和资料,以期对受访者和他所在的专业领域有基本的了解。有时,看一本书并不保证能够产生一个好问题,但起码让我避免了10个愚蠢的问题。这也让我自觉不自觉地始终在学习,积累下来的阅读量有上千本书。当然,研究本身并不是目的,它就像食粮,喂养的是想象和创新。提问都必须取舍。背景越宽泛,提问者的知识越稀薄,提问就充满陈词滥调。越聚焦,越有深入的体验,就会产生新颖的提问,带给观众意外发现的新鲜感和愉悦感。

提问的魅力还在于无论你做了多少精心的准备,总有你无法控制和预测的情况发生,而其中之美,让你充满生机,保持活力。

(六月的雨摘自浙江文艺出版社《提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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