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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闭起眼睛的世界里

2021-03-25吕三三

视野 2021年5期
关键词:拐杖奶奶

吕三三

我从很小就跟着奶奶了。

听姐姐说,从弟弟出生,那时候我刚满一岁。大姐比二姐大一岁,二姐比我大两岁,她们也是这样一个个归到了奶奶的怀里。妈妈忙里忙外,奶奶就负责照看我们三个。

再大一点,俩姐姐一起另住,只有我仍旧跟着奶奶,住在偏屋。同一间屋子同一张床。我在奶奶脚头睡着,抱着她裹得并不成功略微变形的大脚,听着如山雷一样的呼噜声,被子上压着她的大筒子棉裤。奶奶睡得早,我看完电视上床的时候,总要细细听一会她此起彼伏的呼噜声:每一声呼噜声由小到大,像一点点吹响起来的唢呐,气息渐上,随着一声短促有力、直击耳膜的“哼”到达最高点,而后稍稍停顿,才终于长长地吐出那口气。

每天早上,天刚蒙蒙亮,奶奶就起床了,到院子里赶鸡骂狗,大嗓门搅拌着我们清晨的酣眠,加上鸡鸣犬吠,想睡懒觉的我们总是无比懊恼。其实,她给鸡撒点食,把羊牵到门口喂上草就会出门溜达了。没多大一会儿的。然而每次都这样惊天动地的,我们真是不胜其扰。

奶奶嗓门亮,最大的好处就是叫人起床。奶奶叫人起床很执着,我们每个人都见识过。

从小学到初中一直跟着奶奶住一张床,每天早上都是她叫我。每次迷迷糊糊中听她急急地喊我,我就惊慌不已。如果多赖一会儿,奶奶就开始用脚蹬我。也是急急地连环蹬。没办法躲,我只能马上起来。初中后我常常十一二点才睡,有时候怎么上床的都记不清。尽管如此,我仍是同行的几个孩子里最早起床的那个,起来后站在家门口,朝着她们家的方向挨个喊她们起来上学。冬天的时候门外一片乌黑,我常常要犹豫好一会儿才敢出去。

周末或者假期的时候,妈妈总想让我们多睡一会儿。如果她要出去干活,会把饭菜留在锅里,坐到封好口的煤火上。保证我们无论何时起床饭菜都是热的。奶奶不然。如果她早饭后出门遛弯回来,发现锅里有饭,就知道我们还在睡。于是,奶奶就走到院子里,对着窗户,开始连声地喊。叫不应的话就走近窗户,趴在窗前,用一只手罩在额上往里瞅,看到我们没动静就继续喊,一声比一声急、一声比一声亮。好歹还隔着窗户呢,困意颇浓的我们并不为之所动。奶奶也不罢休,拄着拐杖颤颤地走进房间,一边拍着我们一边喊……特别执着,特别气人!

许多年后我才意识到,奶奶的观念里,睡觉不能耽误了吃饭,三餐要准时吃才对,不然身体就坏了。

從我记事起,奶奶就那么老了吧。天天药不离身;吃饭也麻烦,所有的东西都要煮得稀烂,无论是米汤还是面条。全家人的饭盛出来后要把奶奶的留在锅里,再煮上一会儿。奶奶忌口,辣的、腥的、凉的、硬的从来不碰,苹果梨子要煮,连西瓜都要放墙头上正午的太阳晒一晒才吃。三十多岁就大口大口吐血的奶奶,因为严格忌口,虽然隔三差五的就要看医生,依然活到了90岁。

奶奶胆子小,一点小事就带哭腔,动不动就喧喧得让人头皮发麻。每当家里有人晚归,明明天一黑就上床的她,总喜欢躺在床上大声喊我们的名字,喊不应这个换那个,喊我们到跟前打听消息……或者,干脆再重新穿上衣服,拄着拐棍,到堂屋里坐着等。有次,父亲在腊月廿九出去买羊,下着雪的天,晚上八九点还没回来,妈妈去寻。奶奶在家坐立难安。下着雪也一定要拄着拐杖,站在院子里等。脸苦皱着,随时要哭出来的样子,嘴里不停地念叨:“我嘞主啊,我嘞主啊……”。过一会儿顿一下拐杖,仿佛在宣泄自己深入骨髓的恐惧。

我高考前放假回家,家里只有奶奶弟弟我们三个人。晚上雷阵雨停电,我们仨点着蜡烛围着方桌聊天。家里的猫蹿上桌子,我拍了它一下,没想到它转身咬住了我的手指头。左手食指被咬出了血。奶奶看到后顿时喧翻了起来。到现在我都记得电闪雷鸣的夜,奶奶的声音尖利高亢,仿佛能把人的神经刺破,依旧带着哭腔,本来并不慌乱的我心里渐渐爬上了大难临头的恐惧……晚上没地方打针,奶奶吓得好像我已经得了狂犬病,依旧是一连串“我嘞主哎”、“我嘞主哎”就再也说不出别的话,使劲地顿着拐杖,不知道是在自责她养了那只猫,还是怪我多事拍了它。

小时候,奶奶还经常把自己的零食藏起来。糖啊花生啊果丹皮啊山楂糕啊,都是姑姑们来的时候给她买的。等她出了门,我们就去翻,无非是衣服堆下面,或者褥子下面、贴着墙壁的那一侧。当然是糖、果丹皮、山楂糕最容易遭殃。果丹皮是一长条,有塑料薄膜单独包着,偷一条慢慢吃,可以吃上好一会儿。最可怜是山楂糕,一块巴掌大的方方的山楂糕,总是被啃得半半拉拉的。偷吃的时候不敢让其他人知道。但是后来发现我们每个人都偷吃了奶奶同一样东西。发现彼此的秘密后,我们开始互相推卸谁吃的多,又知道谁都脱不了干系,于是每个人都佯装镇定,不安地等着奶奶回来发落。其实,即使奶奶发现了也无非是吵吵两句,根本不会怎样。有一回,我真的很小心吃了一小口,但是山楂糕酸酸甜甜的,真的太好吃了,我过一会儿去吃一小口,过一会去吃一小口,后来只剩下一条窄窄的边……这次没有人与我一起承担,心里忐忑极了,估摸着奶奶快回来的时候我赶紧溜出家,到小伙伴家里去玩了。晚上回家奶奶竟然问都没问这事。就这么混过去了。

要说奶奶最厉害的还是擀饺子皮,揉中馍(蒙古包似的馒头)。奶奶双手推着擀面杖把一个小小的面剂子打着旋儿擀,不一会儿一张中心厚边缘薄的圆圆的饺子皮就出来了,就像一个花骨朵一点点在她手下盛开,均匀细致,光滑圆润,神奇极了;做中馍,一手一个面剂子,同时推揉,然后放下一个,抓起一个两手一团溜,圆圆的的馍就成型了,立着放一边,再去揉另一个,旋即而成。不一会儿案板上就摆满了。

我记忆里的奶奶是永远都在过冬天的奶奶:带着帽子,围着围巾,穿着厚厚的深色暗花棉衣、黑棉裤,裤腿用长长的宽宽的黑带子绑住,生怕灌了风进去。我们几个还小的时候,奶奶的手在冬天总是很暖和。她要么在锅底门口烧火,不做事的话就一直把手揣在袖筒子里。每当放学回家,听到我们回家的动静,她和妈妈就起身走出厨屋门口,接住我们冻得几乎没有知觉的手,紧紧捂在手心里,心疼地搓来搓去。后来我们越来越大,奶奶冬天要穿两个棉袄,手却越来越冷了。每次手冷的时候我总是习惯性去找奶奶暖手,却发现她没有“火力”了。我很失望,并且一直不明白,为什么她衣服越穿越多,手却反倒越来越冷了。

这些年,想奶奶时我总是习惯性地闭起眼睛。在我闭起眼睛的世界里,奶奶一如往常:穿上了薄夹袄,厚棉袄,外面还要再披上一件。戴着暗紫色帽子,边缘的白发兀自露着。脸上的皱纹深浅交错,脸色也一年比一年焦黄,手上皮肤干干的,大大的手掌,嶙峋的骨节分明。我靠着她,或搀扶着 或面对她站着,用手指沿着她脸上纵横的皱纹游走,不时碰到帽子外面的白发;抚摸她松垂的眼皮,轻轻捏下她大大的鼻子,或者不停的在她干枯的手背上来回摩挲……这些都是最后几年,我每次回去常做的事情。一边跟奶奶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一边在她脸上画来画去,并且故意不叫奶奶,喊她:“老婆儿……”她听到也不生气,哈哈哈地大笑着骂我:七(音)孙妮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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