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金云

结  仇

乾隆年间，乾隆皇帝第三次巡幸江南，这一次住进了苏州知府福全家中。这可是个亲近皇帝的好机会。福全深知乾隆热衷地方美食，圣驾到达的当天晚上，特别吩咐府中的厨子们做了一桌珍馐美味，有几道菜引起了乾隆的注意。

但见乾隆指着菜品说道：“这几道菜朕在宫里都尝过，可是爱卿家的远超御厨水准，不知是何人所烹制？”福全答道：“禀万岁，是微臣家中的荔浦厨子秦知味。此人在做菜方面，确有一些不同寻常之处。”乾隆顿时来了兴趣：“把他叫过来，朕想见见。”

福全赶忙打发下人前去传唤秦知味，结果下人出去没一会儿又慌慌张张地回来了，向福全耳语了几句，福全立时吓得面如土色。乾隆觉察事有蹊跷，便问下人发生了什么事。下人赶忙叩首禀告：“禀万岁，秦知味在厨房里和苏公公打起来了，现下二人正在对峙中。”

皇帝乃国家命脉，自然容不得有任何闪失。皇帝外出巡幸期间，每到一处，饮食皆由地方官员负责办理。为避免出现闪失或不周到的地方，皇帝会安排身边的心腹太监在厨房监事。而这位苏公公正是乾隆身边的心腹太监，颇受恩宠，每次外出巡幸都会带上他负责监事。如今，自家的厨子居然打了皇帝身边的人，福全自然是吓得面如土色了。

乾隆听完后，笑道：“此人颇为有趣，你去把他叫来，就说朕想见见他。”那下人赶忙跑去传话。不一会儿，一个厨子打扮的人走了进来，五十来岁，须发皆白，精神头很足，想必就是秦知味了。

秦知味见到乾隆后，磕头跪拜。乾隆问道：“秦知味，你为何与苏公公起了争执？”秦知味答道：“回皇上的话，是这么回事。小人要为皇上进献一道白灼鲤鱼，那人却因鱼未去鳞不许进，我二人在厨房里争执了起来。小人见鱼温已退，成味大减，这还怎么进膳？于是，小人心中火气上涌，一怒之下便甩了那人一记耳刮子。”

乾隆听完哈哈大笑：“这道白灼鲤鱼朕也略知一二，属于南方菜。鲤鱼烹制时不可除鳞，否则就失了鲤鱼的鲜味。你做得没错。苏公公虽然也精通烹饪之道，可能不太了解这道菜的做法，所以你们才会起争执。”

秦知味又道：“皇上，小人是个粗人，一急起来脾气就爆，刚才失手打了那位苏公公，请允许小人当面向他赔罪。”乾隆在心里对秦知味已有了几分好感，他虽是一名小小的家厨，却能履行“菜品大于天”的专业操守，而且还能勇于承认自己的错误，忙命人将苏公公叫了过来。

这苏公公四十多岁，在乾隆身旁当了十多年近侍太监。平日里仗着乾隆的宠幸，别说被人打了，就是重话也没人敢说一句。不想此番竟然被民间的一个野厨子打了一耳刮子，心里自然气愤难平。

秦知味见到苏公公后，拱手深施一礼：“这位公公，刚才小人一时情急，還望你大人不记小人过，多多包涵。”乾隆心里已喜欢上了秦知味，也替他打圆场：“苏公公，你就原谅秦知味吧。要不朕罚他给你做几道美食，算是给你赔罪。”

皇帝都出面替秦知味打圆场，苏公公当面自然不好再说什么，心里却想走着瞧吧，看我以后逮着机会怎么报复你。不想没过几天，这报复秦知味的机会就来了。

夜  宴

过了几日，恰好是民间的下元节。乾隆在福全的陪同下，游完了祭三官活动，问道：“爱卿，朕意兴正浓，还有什么节目吗？”福全连忙呈奏已在府中备下“全芋宴”，由秦知味掌勺，请万岁爷品评。

乾隆登时来了兴趣：“全芋宴？”福全解释说全芋宴上的芋头不是普通芋头，而是广西荔浦芋头，乃是一方珍品。眼下正是荔浦芋头的成熟季节，自己有位同年在广西任职，每年都会给他寄送几筐过来。而且秦知味正是荔浦县人，熟稔荔浦芋头烹制之法，将献上十二道以荔浦芋头为主食材的大菜，所以起名叫“全芋宴”。

听了福全一番解说，乾隆自然兴趣就更浓了，赶忙下令返回知府衙门。待众人回到衙门后院大厅里，天已经黑了。只见大厅里布置得张灯结彩，颇有节日气氛。乾隆一人在主席上就座，招呼道：“今儿个是下元佳节，诸位爱卿都入座吧。”福全等一众官员拜谢后都坐下了。

随着福全的一声“开席”，丫鬟们陆续将十二道大菜端了上来。负责唱菜的公公开始依次介绍，乾隆逐一品尝。福全拿眼一直瞄着乾隆的脸色，“全芋宴”可是自己精心准备的，当然是为了能够讨得皇上的欢心。只见乾隆面色平静，每道菜都浅尝辄止，看不出是喜欢还是不喜欢。

福全心里一时七上八下的，忽听乾隆说话了：“爱卿，朕尝这荔浦芋头与普通芋头也没什么两样。你之前还说是一方珍品，有些言过其实啊。”听乾隆这么说，看来是不喜欢“全芋宴”，自己的一番心血算是白费了。

福全正要起身告罪，忽见苏公公走了进来，跪在乾隆面前，奏道：“启禀万岁！奴才检举福全大人府中的家厨秦知味故意使用奸诈手段欺瞒圣上，请万岁明察！”几句话让方才欢快的宴席气氛瞬间荡然无存。

乾隆略感错愕：“苏公公，你从实奏来。”苏公公口中道了声“嗻”，然后指着一道大菜说道：“启禀万岁，这道菜叫‘拔丝芋头。做法是先用慢火将芋条炸至金黄色;然后再将炒锅内倒油少许，加入白糖慢慢翻炒，待白糖熔化变成糖浆，放入芋条不断翻炒拌匀。这道菜炒糖浆拔丝很关键，糖浆的黏稠度要适中。糖浆是否合适，可以装一碗冷水，用筷子头沾上一点糖浆迅速滴在水里，如果‘滴水成珠就证明糖浆可以拔丝了。糖浆稠了或者稀了都会影响拔丝后荔浦芋头的松脆口感。”

乾隆认真听着，苏公公又继续道：“这一道叫‘香满人间。做法是精选大个的荔浦芋头去皮蒸熟捣碎成芋泥，捏成锅状冷冻凝结;再将腌制后的新鲜野鹿肉大火翻炒;然后将锅状的芋泥盖在鹿肉上一同放进蒸锅里文火慢蒸。品尝前可以先在芋泥上捅破两个眼儿，登时鹿肉的野香和芋头的清香就会瞬间溢满四周，让人胃口大开。”

苏公公说得头头是道，但宴席上秦知味做的“拔丝芋头”一看糖浆就没有炒好，太过浓稠，所有芋条都黏合在一起。还有“香满人间”，芋泥根本没有形成锅状，而是直接附着在鹿肉上，自然也就没有有趣的捅破眼儿闻香气了。

接着，苏公公将剩下的十道大菜一一点出了其中的不足，随后道：“这是奴才重做的全芋宴，与秦知味的做法一般无二。请万岁品尝！”说罢拍了下掌，几名公公端上来十二道大菜。乾隆依次尝了，味道与之前秦知味做的截然相反，道道皆是上品。

苏公公奏道：“那秦知味深谙烹饪之道，而且本身又是荔浦县人，熟稔荔浦芋头的做法，此次却胆敢故意耍弄手段，分明是有意欺蒙圣上！”乾隆当即下令将秦知味带上大厅。待秦知味到了厅上后，苏公公又与他当堂对质。乾隆问道：“秦知味，你可有分辩之词？”

喜  好

秦知味先恭敬地磕了三个头，然后说道：“禀皇上：确如苏公公所言，小人在烹制全芋宴的时候故意耍弄手段，所以才导致每一道菜味道不佳。”此话一出，福全及一众官员吓得冷汗直冒，唯有苏公公面露得意之色。乾隆面上倒是波澜不惊：“朕问你，你为何要这么做？目的何在？”

秦知味不疾不徐地答道：“回皇上的话：小人这么做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让皇上讨厌荔浦芋头。因为皇上一旦喜欢上了荔浦芋头，马上就会有人把它作为贡品进贡到皇宫里。这样荔浦县的官员们就会借着进贡的由头，趁机大肆盘剥治下的百姓。”

乾隆疑惑道：“秦知味，你说朕一旦喜欢荔浦芋头，马上就会有人把它作为贡品进贡给朕，此言何意？”

秦知味解释道：“其实，这件事还要从广西巡抚桂怀泰说起。桂怀泰与我家老爷是同年，想把荔浦芋头作为贡品敬献给皇上，但是又怕皇上不喜欢。此次打听到皇上南巡会下榻在我家老爷府中，于是急匆匆地派人送来荔浦芋头，炮制了一个‘全芋宴，意图试探圣意。如果皇上喜欢，桂怀泰就会马上进贡;如果皇上不喜欢，此事就略过不提。”

乾隆登时龙颜不悦，冷声道：“福知府，可有此事？”福全吓得连忙跪了下来，山呼“奴才该死”。乾隆又道：“秦知味，你从何处得知此事？”

原来，一个月前，知府衙门里来了一位生客。秦知味奉命烹制一桌美味佳肴款待，上菜时无意间在门外听到了生客与福全的对话，才得知这位生客乃是广西巡抚桂怀泰的师爷。桂怀泰有意进贡荔浦芋头给皇上和准备用“全芋宴”试探圣意的话全被秦知味听到了耳中。

秦知味是荔浦县人，亲眼见过邻县出了一件贡品，结果官员们就利用这个由头大肆盘剥百姓，当地百姓是苦不堪言。为了让老家的父老乡亲免于一场灾难，秦知味就想到了暗中在“全芋宴”上做手脚，不料这一切竟被苏公公意外发现了。

秦知味道：“皇上，事到如今，小人只有一句话想说，说完后请皇上治小人欺君之罪。”乾隆摆手示意，秦知味道：“皇上，您是天子，您也有自己的喜好，但是天子的喜好與小民百姓的喜好是不同的。比如小民百姓喜欢吃荔浦芋头，花点银钱买就是了;而天子的喜好一旦处置不当，就会成为底下大臣们曲意逢迎的机会，最终只会苦了小民百姓。”

一席话让乾隆陷入了深思之中。良久，乾隆说道：“秦知味，你刚才说的话朕都听进去了。你虽然犯了欺君之罪，但朕念你一片爱民之心，不予追究。朕看你年纪也不小了，赏你黄金百两回乡养老去吧。”

秦知味赶忙叩首：“小人谢皇上隆恩！”乾隆又望着苏公公，说道：“苏公公，你是上次被秦知味打了一耳刮子，心生怨恨，所以才在暗中监视秦知味，等着抓他的错处意图报复，对不对？”苏公公吓得赶忙跪了下来，连连告饶。

乾隆冷声道：“你仗着自己当监事多年，精于烹饪之道，发现了秦知味暗中动手脚，却不点破，等到‘全芋宴做出来后，你再来向朕禀报。可见你为人心胸狭隘，处心积虑想报复秦知味，实在可恶！”当即赏了苏公公三十大板，逐出皇宫永不录用。

发落完毕，乾隆起身走到福全身旁，顿足道：“福知府，朕要你带句话给桂怀泰也是给你自己：多把心思放在国计民生上。若是明年的年查你们二人不是‘优异，朕再来重重治你二人的罪。”福全吓得噤若寒蝉，连连叩首。

圣驾离开后，秦知味接过百两黄金的赏赐，一个人返回老家去了。这天刚走到桂林城里，忽见百姓们在争相阅看一张告示。秦知味好奇挤进去一看，乃是乾隆皇帝下的圣旨，大意是今后不许任何地方官员以任何名头进贡贡品，违者严惩不贷云云。秦知味看完会心一笑，大踏步向自己老家走去。

选自《乡土·野马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