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菩提寺向北

2021-03-25秦楚玉

椰城 2021年3期
关键词:炒面菩提街巷

秦楚玉

火车扯着喉咙嘶吼了一声,大半夜从西安出发,黎明时将途径六年前居住的洛阳,然后拐弯儿一路向北。

早上才达成离婚协议的父母,此刻正挤在车厢里,送我到长春一所大学报到。昨天晚上,这对饮食男女尚且勾肩搭背,在秦岭深山的一个县城里,钻过晦暗的店铺后门,七拐八弯进了一间火柴盒大的旅馆,白色的门帘儿、呛鼻子的白墙与夯石灰的地面,浮出一张十九世纪的的白床。这对穷得像人民币的名义夫妻,分离十八年之后,以赤诚的肉体,在原始、拙朴、棉白的旧木床上,吱吱呀呀地达成了肉体与灵魂的谅解,在黑暗中相濡以沫,只待黎明升起时,即刻相忘于江湖。

菩提寺炒面,并非是一道特色美食。正如每个县城车站附近,总有个把黑白相片一般的旧旅馆,夹在行色匆匆的街巷里,“耍不哈,耍哈嘛”——丰阳城旧旅馆的西施们,都躲到了菩提寺。菩提寺属唐代建筑,周边的街巷便陪着历史,被高楼大厦围成一座迷宫。菩提寺的西施们,兼营或联营着几家炒面馆儿,一盘炒面送火柴盒大一间白房子,再送西施。

这些体力密集型从业者,充分参透了巨头们百亿补贴计划、千亿补贴计划,活生生将老掉牙的菩提寺,炒成了一盘具有互联网思维的新面食。

十二岁那年,当我离开洛阳,独自回到丰阳县城的首个中秋节,我就被无花领着,在菩提寺糊里糊涂地吃了一盘炒面,从此全校师生都知道了一个不言不语的小子,巴格哑噜地咥了无花的那哈儿。

冤枉!三年以来,由此追溯至六年以来,我与无花一直保持着同班关系。我非但没能咥到无花的“那哈儿”,甚至连无花长啥样儿都不甚了了。班花无花,天生就是一幅男人眼珠儿乱弹的花魁祸首,而我则是那漂浮在空中稀薄得连臭味儿都闻不到的二氧化碳。

实在要追究起来,只能怨中秋的月儿不够大不够亮,只将菩提寺周围的巷子洒了几分把酒问青天的醉意,消弥了神圣庄严的菩提寺与世俗炒面之间的距离,以至于菩提寺炒面这个包袱,就像是烂抹布包裹的一块儿月亮,内心愈是诗意朦胧,外表愈加放浪形骸。

冷气轰隆隆从车窗外涌进来。这对闹离婚的父母,此刻正腿缠着腿,头靠着头,摇摇晃晃地拥在一起。妈个巴子,这对衣服外套破了洞的家伙,企图用肉体的暧昧,消弥他们用世俗的罪恶给我造成的心灵鸿沟。我这白痴得像是哲学家的父亲,非要带着我早已遗忘的母亲,以离婚的仪式,为我考上大学剪彩送行。

乡下的爷爷,对禽兽父母践踏蹂躏未成年人心灵的行径,简直愤怒得吐出了一腔子腥臭浓痰。糊涂幺儿啊!倒行逆施啊!脱裤子放屁啊!好端端一场大喜,扑棱棱迷了一层老公公爬灰般的灰影。茅檐低小,爷生两儿。六年间,大儿狮吼于溪东,勒令“快乐家族”资助我学费、生活费、补课费、服装费等一切费用。而那无赖幺儿,却依然卧在童年的溪头,以单边主义与逆亲情化倾向,剥光了爷爷当了一辈子教师所盛满的威望与荣光的莲蓬。

叮咚,一串儿哭脸儿。

叮咚,一串儿霹雳叭啦的鞭炮。

叮咚,一堆儿狗屎。

“快乐家族”微信群里,一分钱红包与微信表情包疯狂刷屏。

其实,对于爷爷的愤怒,我并不敢苟同。他们极大地高估了爸妈这两个字的杀伤力。如果说我的父亲是一枚鸡蛋,那么早在他十七岁离家时,就把蛋壳里的蛋清搅成了蛋黄。而我母亲,也只是残存于蛋壳边上的一张纸片——戴上红领巾的那一年,父亲抱我起床撒尿。父亲指着一张相片,这是你妈——父亲将相片揉了一疙瘩。大半夜,父亲又在几滴眼泪中将照片摊开。母亲这个词,从此就成了语文课本里一只鼓着肚皮的大青蛙,跳到荷叶上,呱呱,呱呱。

昨天,我还是十七岁。如果不是父亲和母亲的意外来临,我的十七岁,将会像菩提寺特供、无花出品的那块儿核桃桂花糕一样圆满。

昨天一大早,我还没来得及穿上裤衩,就被“快乐家族”的法人代表——大伯骂醒啦。“快乐家族”就像是一座幽暗寥廓的子宫,漂浮在热腾腾闷乎乎、尿骚味与精子味儿混杂的层层包裹中。这位从未在三维空间出现过的大伯,像一只巨形蜘蛛,爬在一张由红色血管与蓝电话线织成的大网中,遥控着整个子宫的气血流行与走向。

大伯的电话每日二次,早晚各一次。比服中药准时,比央视权威,比动物世界凶猛。据大伯统计,这场耗时六年的浩大通信工程,总通话4398条,时长13.1998万分钟。最严密的学科成绩分析,最深层次的道德拷问,最恨铁不成钢的漫骂,最后统统汇聚成一句话:废物!出门就该被车撞死的一个废物,上个厕所就该被一泡尿浸死的极大废物!

哎——,我挪了挪辛酸的屁股。从语言修辞来看,大伯骂了我六年,依然比不过无花。高考一结束,无花就发来微信:考过错过,千万不要难过!考不上985,考不上211,千万别喝911!当然啰,大伯的每次痛骂,都会让我享受到冬病夏治的快感。更难能可贵的是,痛过骂过,红包从不错过。红包的大小与成色,足够我每天去菩提寺吃一次炒面。

第一次去菩提寺吃炒面,是跟着无花的背影去的。菩提寺的門面儿清一色只卖炒面。前面一半是吃炒面的场所。穿过饭馆儿后门,是一道幽暗曲折的楼梯与走廊,通往一间白屋子和一张白床。菩提寺的炒面卖得比别处贵。市面上,普通炒面一碗十二,旅馆一张床一天二十,但在菩提寺,一碗炒面四十九块九毛八。

无花名为无花,实非无花,亦是无花。在洛阳时,我的同桌也修着一幅好看的蘑菇头,所以当无花的蘑菇头在菩提寺盛开的时候,我立刻闻到了飘满校园的蘑菇味儿。

吃完炒面,我的小腹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获得感。我不在乎炒面里有没有猪肉,甚至都不去在乎炒面里有没有地沟油。但我一掏出手机,却傻眼了。一大早才收到大伯的“狮吼”红包,这破手机却在中秋节晚上欠了费。无花笑着朝饭馆西施摆摆手,带我穿过小饭馆的后门,七拐八弯地来到了传说中的白房子。

菩提寺的月光穿过白门帘,从呛鼻子的白墙反射到白床上,像月饼掉的渣。软得像棉花的白床,局促狭小,让我浑身筛糠冒汗。无花笑嘻嘻的,就像看着一只掉进陷阱里垂死挣扎的猎物。我的脸更红了,笨拙地取下书包,想将身份证掏出来给她作抵押。但一紧张,一个小小的书包,大得像海,波涛翻涌,身份证早已被海水淹没。找啥宝贝呢,无花将一包的海水夺了过去,手朝里一伸,突然涨红了脸,砰的一声将大海扔了过来,自个儿却咯噔咯噔地下了楼,消失在菩提寺的晦暗之中了。

莫名其妙,难不成书包里钻进去一条蛇?朝里一瞥,我恨不得一巴掌把自己拍死。方才慌乱中,我非但没摸到身份证,却大海捞针,把隐秘角落里的一个秘密翻了出来。那是一条红裤衩儿,十二岁生日前,爷爷让我买一条红内裤,爷爷说十二岁是弱冠之年,到了懂得给自己戴帽子的年龄,戴帽子的人要有自个儿的讲究了。十二岁生日那天,我在宿舍换上红裤衩,果然感受到了弱冠之年的讲究。那个晚上我梦见了无花,确切地说,我梦见了无花的胸腹与大腿,无花的肚脐上系着一条红裹胸,看来无花也弱冠了。我抱紧了她,红裤衩上留下了弱冠的斑痕。

就像是做梦一般,我驮着沉重的书包,拖着一把大刀走出了菩提寺,在菩提寺的月地里留下了一道恼人的划痕。书包里一本书没少,倒是多了几块核桃桂花糕。我想,我应该为这块糕刻上了一段铭文:菩提寺特供,无花出品。但在那个饥寒交迫的中秋节,能把有字的东西吞到肚子里,肯定是最不浪漫但唯一正确的决定。

所以,核桃桂花糕的字迹早在我的肚子里消蚀了字迹,以至于核桃与桂花的内涵,在被我臭烘烘的小肠与大肠分解成二氧化碳与水的今天,我打破砂锅也想不明白,无花为什么会出现在菩提寺炒面这种混沌的场景里面。就像我至今都弄不明白我哪里来的勇气,在另一个月圆之夜,傻乎乎地往书包里塞了几块红砖头,将强拉着无花去菩提寺吃炒面的一个大光头砸成了血葫芦一样。

十二岁那年,我回到丰阳城的第一个中秋节,拒绝回到爷爷的乡下。从日出睡到日落,我走出了寥廓的校园,平日里市声喧哗的街巷,繁星一般眨巴着眼儿的店铺,密匝匝地关了门儿。空阔寂寥的大街,萧瑟的秋风鼓舞着我斜插着双手的裤兜儿,一肚子的浩然青春被强烈的饥饿感驱散,升到天上。月儿洒下一街巷一街巷的银光,如浮雕般清晰地浮现出我饥饿的脚印,巡回曲折,密集而杂沓,被月光覆盖,又歪歪斜斜被重新践踏。月色浓密时,我依稀看到了无花,像一株犹豫的丁香花。我跟上去,跟上中秋节唯一出现的人影,依次走过县政府、四大银行、公安局等这些平日里金碧辉煌的名字,终于来到了一条迷宫般的街巷,蓦然一抬头,明晃晃的“佛光普照”四个发光大字当头照下来,才恍然发现到了菩提寺。一街巷的油盐酱醋扑面而来,来不及犹豫彷徨,我朝着最近一家炒面馆,野兽一般凶猛地扎了进去。

此后的每个夜晚,我总会在菩提寺周边徘徊,渴望在迷宫一样的菩提寺街巷中,解开炒面一般缠绕在无花身上那些五味盘杂的线索。六年来,无花总坐在我前排,也许是我近视的缘故,她的脸从来都模糊得像是一团蘑菇云。一个春天或许还是早春的晚上,我早早下了晚自习,骑着一辆小黄车钻进了菩提寺的街巷,就在緊挨着菩提寺的一个炒面馆前,我看到了无花,被一个大光头俘虏着,夹着修长的烟卷儿,眼看就要消失在炒面馆那道窄小幽暗的后门,我大叫一声“无花”!我的声音震耳欲聋,一只臭苍蝇鼓着绿莹莹的肚皮与复眼,肆无忌惮地看了我几眼,看得我两腿发软。我又低吼了一声,声气儿低得根本爬不出小腹。

我一巴掌朝臭苍蝇拍过去,无花的脖颈梗了一下。大光头回过头来,斜睨了一眼我同样发亮的光头,我顿时感到了胳膊上飞溅的苍蝇血带来的些许恼怒,便奔了进去,混沌的桌椅拦住了我的去路,一个啤酒瓶儿缓缓地掉到地上炸了。我抄起瓶子,抄起汹涌奔流的啤酒花泡沫,向大光头扑了过去。

一把刀子,暗淡无奇地刺破了啤酒的泡沫,闪着湿漉漉的光,戳向弱冠的红裤衩,噗——西瓜被刺破的声响传了过来,我心冰凉,再过十二年又是一条好汉!——大光头落花一般坐到地上,他手上根本就没有刀子。我摸出一块砖,原本藏在书包里用来装酷的红砖头,这回真耍了一回酷,原本以优美曲线拍向大光头的红砖头,在两颗同样散发着智慧光芒的头颅上,好一阵犹豫盘旋,最终一拐弯,嗨地一声拍到了自个儿耍酷的光头上。破西瓜一般,拍死了苍蝇一般飞溅的鲜血,顺便将大光头染成了一颗血葫芦头。

此后的一个月,我头上缠着一圈儿祭奠青春的白绷带,坐在学校后坡上的医院里俯瞰菩提寺。菩提寺的建筑充分模拟了人体结构:寺庙是头,建在山顶;千佛洞是胸腹,洞内住着几百个佛像和一个姑姑,我时常看到她刮土豆、择豆芽、拣绿豆;山的大腿根儿上,一座七重宝塔傲然而立。由此我又俯瞰校园,整个校园也极其逼真地模拟了人体结构。教学楼与宿舍楼的轮廓,就像是一个壮硕的男人与一个曼妙的女人在操场上打滚。由此扩大至整座县城,无一例外,每一条山谷、每一条河流、每一片荒野,我都能找到男人和女人。甚至从飘荡的树荫里,浮游于天空的云影里,我都能找到男人和女人,以各种姿势拥抱、接吻、交媾。我看破了世界的秘密。

再次走进校园的每个黄昏,我依然会去菩提寺寻找无花。寺庙大门一辈子也没开过,但我却在寺庙大门的台阶上,发现了密集的石窝儿,大大小小,深深浅浅,凹凸有致,无相包容了世相各异,形形色色的男人和女人的屁股。我坐在这些圆溜溜的石窝儿之间,以肉体的赤诚,与菩提寺的故人和来者,悠然交替。尤其是眼前这座傲然挺立的唐代宝塔,刹那间在我污浊的心灵里,无耻地浮现出无花那凹凸有致的身躯。伊时,我无瑕去想象与判断,这究竟算不算是一种耻辱,算不算一出门就该被车撞死,上厕所被尿浸死的祸害?

十七岁的最后一天,我满怀喜悦地穿行在菩提寺。按照无花的吩咐,我将怀抱一大捆插满红玫瑰与白玫瑰、太阳花与康乃馨、剑兰与向日葵的花束,迎风站立于菩提寺的七级浮屠之侧。日月当空,喜鹊萦绕,魁伟的父亲身后,远远地杵着一个踌躇不前的女人,此时,菩提寺的钟声嗡嗡直响,怀里的鲜花缓缓落地,整个菩提寺的上空都将为我们母子三人重逢而凝固成为一颗闪亮的琥珀。

我笑得涕泪交加,琥珀的外壳有多光鲜,我的父亲就有多混蛋。其实从外形来看,父亲魁伟俊朗,完全符合一个伟丈夫与好父亲的标准。二十岁时,父亲倒插门做了洛阳一个村霸的女婿,村霸给父亲开了一个一百多平米的饭馆儿,父亲厨艺精湛,生意火得噼里啪啦每天都像是在放鞭炮。但骄傲的父亲不能忍受食客对口味的挑剔。终于有一次,父亲抄起炒锅,砸烂了另一个村霸的头颅。当天晚上,父亲便从岳父的三层楼上纵身一跃,美丽的妻子和三岁的儿子的幸福,都随着父亲的双腿,咔嚓一声断了。

咔嚓断裂的声响从此伴随父亲一生。咔嚓一声,比父亲小十二岁的母亲,结婚一百八十天之后,就光着脚丫子跑啦,连一条裤衩儿都没带走。咔嚓一声,父亲被白血病缠身放疗化疗,头发咔嚓咔嚓地往下掉。专家说只能活三个月的父亲必须换骨髓,父亲被医院吞噬人民币的咔嚓咔嚓声吓死啦。四十年后,老子又是一条好汉!回家等死的父亲奇迹般没死成。第四个月,父亲的黑头发咔嚓咔嚓地往外冒。咔嚓咔嚓,父亲到永和快餐店当上了大厨。咔嚓咔嚓,没死成的父亲手起刀落,剪掉世间凡夫的一切虚妄,真正活成了一张人民币该有的样子。六年时间里,爸爸去哪儿了,儿子饿了么?这些世间俗物,父亲一股脑打包,外卖给了他的大哥,全心全意让人民为他儿子花人民币。父亲甚至还学会了在陌陌、探探等一大堆交友平台上,与一个个陌生女人做起了外卖的勾当,将他的肉体和灵魂的每个质子和离子都换成了人民币。

不愧是一条基因链条上蹦跶的蚂蚱,洛阳快餐大厨与菩提寺炒面小哥,形成了一个完美的业务闭环,我对父亲这个浑身披挂人民币的陌生的男人,倒是有些惺惺相惜起来。

十七岁的菩提寺,早已褪色成了丰阳城里的一张黑白相片。流动的车马,斜阳与秋风,萧瑟地鼓舞着我斜插着双手的裤兜和口袋。我的灵魂飞升到七层浮屠之上的日月高空中,脚踩风火轮,手提劈山斧,只待这一对薄情夫妇一到,便嘿地一声劈开三山五岳。

但这种寥廓的境界,迅速被一个黑麻袋一样的男人和一个灰色麻袋一样的老婆娘打破了。那天,我正无聊地坐在菩提寺门外的石窝里,冥想古今中外坐过菩提寺石窝的那些屁股们,一抬头,便发现了这两口麻袋,像一溜串儿羊屎蛋儿,穿行在菩提寺窄长而苍白的街巷中,黑的有些刺眼儿。妈个巴子,死快点儿,民政局都快下班啦。黑麻袋一脚踢到灰麻袋上。一黑一灰两个圆点,从菩提寺后面一个暗巷里出来,沙沙地往前蠕动。

我跟着两个人到了结婚中心。两个人进去了,又骂骂咧咧地出来了。离啦?灰麻袋掩面哭泣。哭我不讨厌,但我讨厌掩面这个多余的动作。黑麻袋一只脚抬起来,灰麻袋扑倒在地上。刚爬起来,黑麻袋又是一脚。大老远来离婚,你他妈给民政局人说你不舒服,怀疑自己得了神经病。一句话没骂完,灰麻袋连续扑倒了三四次。

你他妈只会欺负别人的吗?我握紧拳头迎了上去。

妈个巴子,又要害老子花钱。黑麻袋与灰麻袋像是被葫芦藤牵扯着的两只枯叶球,被风吹着沙啦啦朝法院走去。民政局离法院三五公里,中间隔着菩提寺。我远远地跟着这对麻袋男女,听着黑麻袋富含大粪的语言,洒了一路。若是下一场雨,菩提寺周圍的街巷里,定会冒出朵朵胖乎乎圆溜溜的白蘑菇,想象着地面上即将长出来这种无根无叶的菌类生物,我忍不住笑出了眼泪。

赶在太阳落山前,我帮着别人的父母美滋滋地拿到了离婚证。这是上天给我的十七岁出的一道练习题,让我练习以更熟稔的姿态,去帮我自己的父母离婚。

聆听着从心底攀爬到胸腹,再从胸腹攀爬到心口,喀嚓喀嚓朝身后汹涌倒退的铁轨声,我回想起了陪着父母去法院离婚的场景。千里回乡,只为离婚的父母,最终从法院拿到的,只是有效期一个月的离婚冷静期告知书。

上天又给我的十八岁出了一道新练习题。一个月之后,我或许会再次陪父母走向法院,或许会陪着他们去菩提寺,再吃一碗炒面。

火车哐当哐当到了洛阳。一个月之后又将离婚的父母,此时却头挨着头睡了。这对分手了十八年的身体,却在漂浮的车厢里,安放了十八年前初恋的灵魂。

望着熹微晨光中浮出来的洛阳,我掏出手机,摄下这座城市婴儿般初来人世的轻柔的彤红。叮咚,我点开无花的微信,这座离别了六年的城市,便疾驰在璀璨的宇宙星辰中,我的过去与未来,在霞光透射的一刹那,化成朝霞里的炫彩流光。

我坐在了父亲与母亲中间,用力地推开两个局部交叉的身体。从西安出发时,我第一次看到了等在火车站送行的伯父。这位来自三维空间的伯父,再次掏出一张银行卡。“这是他们给的钱,密码是我的电话号码。今后给的,我会按月打到卡上。”六年间,这位与我见面三分钟、通话十万分钟的大伯,将一张连接虚拟世界的小卡片,塞到了父亲的手中。

我从父亲贴在腹部的裤子口袋里,摸出了这张卡。咔嚓咔嚓,隔着包裹着父亲不惑之年的一层布纱,我清晰地听见了父亲肉体某处,几根体毛断裂的声音。父亲一下子醒了。

“到站了爸,把我妈送回去。顺便去看看,那边的弟弟妹妹。”我泪眼迷蒙,目送笨重得像两个麻布口袋、各自揣着一张纸片的父亲和母亲,踉跄着下了火车。出了火车站,他们将咔嚓咔嚓地走向东西南北,四个出口的某一个出口。他们会在火车站门外的台阶上坐一会儿,等天大亮。

我朝站在月台上的父亲,还有母亲,使劲儿地挥了挥手。

许多年之后的某个黄昏或晚上,父亲终将会咔嚓一声,孤独地死在洛阳的某个街巷里。我想,那时我会将他带回菩提寺,将他的灵魂安放于破了壳的故乡。而我可能还停留在长春某个街巷的暗影里,对着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的无赖幺儿,讲述菩提寺的故事。

我将怎样给他讲述那张银行卡?讲述那个漂浮在混沌羊水里的“快乐家族”?讲述我扯断他祖父体毛那吓人的咔嚓声?于是,我亮出了那张银行卡。伴随着父亲极度痛苦和扭曲的怒吼声,我将这张将如影随形陪伴我数年的银行卡,抛向了节节败退、极速后退的暗黑中——

别了无花,虚妄中陪伴了我六年的青春。离别了十二年的洛阳,我小心地珍藏了你白蘑菇一样的容颜。十八岁的我无法想象你的十七岁,是不是与我的班花一样?是不是像菩提寺的那个街巷中,被无赖追着奔跑的蘑菇头少女一样?是不是像菩提寺姑姑身后的那个忧郁的女孩儿一样?我偷偷地扯走了你的三根青发,一路向北,穿过十二岁的迷雾,在喷薄而来的十八岁的华光中,飞越出我十七岁的璀璨星空。

昨天,我怀抱鲜花,并没有在菩提寺等到与父母的美丽邂逅。我拖着一身的疲惫,奔走于无数个街巷,直到黄昏十分,终于在菩提寺迷宫一样的街巷中,碰到了这两个瘪着肚皮的饮食男女。

“我不想给你惹麻烦”,这个洛阳快餐店大厨,耷拉着一幅处处开了荒的头脸,鼻孔里冒着沧桑的气息。“十八年了……”这个被称为父亲的男人,捏着一个红本本:“结婚证的人名和身份证的人名对不上,离不了!民政局又给换了新的结婚证。”——我从外卖大厨的沮丧里,听到了人民币叮当破碎的声响。从洛阳到县城,往返车费、食宿误工费,杂七杂八的费用,快餐大厨的目光空洞得像一摞空快餐盒。

我恬不知耻地笑了。“恭喜两位新人。法律规定,当天结婚是不能当天离婚的。再急,也得等到天亮啰。”民政局的那位小姐姐,扬着崭新的结婚证,肯定笑得像一朵蘑菇。

父亲被一张纸无数次打败了!“一张纸,可都是钱呐!都是她害的!”——顺着这个男人的无名指尖儿,我看到了一个更肥更锉的、沾满了灰尘的“麻布袋”,脸上潦草得像一张涂改了几十遍的高考试卷。

憋在心底的一股冷气,全被丹田这个王八蛋给烧热了,我的喉咙里像是卡着一团柳絮或者是鸡毛,一阵阵发痒咳嗽。

我想起了我和无花的第一次拥抱。那天晌午,我正儿八经地经受了大伯的一场怒骂与红包的洗礼,像往常一样坐在菩提寺门前的台阶上冥想时,身后的庙门却吱呀一声开了,菩提寺的姑姑第一次为我打开了菩提寺的大门。

“姑姑,我求个签!”我失魂落魄地扑倒在佛像前。

我跪在沾满了眼泪和鼻涕的蒲团上。当我肮脏的灵魂从历史的尘埃中微微抬起头时,我看到了无花,暗藏在菩提寺晦暗的历史暗影里,此刻被日影里的佛像照亮了。无花的那张脸——竟是父亲枕旁泪水打湿的,相片上的那张脸!无花那白蘑菇一般的面容,就像一朵盛开的蓝莲花,点燃了我身体里蜂窝煤一般的黑暗的灵魂,蜂窝状的窟窿眼儿里,呼哧呼哧地冒着蓝色的火苗。

“无花,我要给他们求个签。”——在无花的怀抱里,我哭得像一头被煽了筋的牛。

无花的微信弹了出来:

叫了么?

(哭脸)

吃了么?

(哭臉)

无花发来一溜串锤子,又撤了回去。

无花又发过来一串有字的生日蛋糕。

我带着一对瘪了一天肚皮的他们,来到一家炒面馆里坐了下来。火急火燎要离的父亲母亲,一下车就直奔婚姻登记中心,打死也想不到晚上还要在菩提寺住一夜,终究是给我“惹了麻烦”。

我叫来了饭馆西施:三碗炒面,带鸡蛋紫菜汤。

我又叫了一扎啤酒,重重地掼在桌子上。

你还喝酒啦?快餐店外卖大厨,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我懒得理他,又招手要来了一包烟。

你还学会了抽烟!外卖大厨举起一双筷子照头拍下来。我一扬手,像夹住一只蚂蚁,气势汹汹的筷子被叉在了半空。

我扭头出了炒面馆,心里暗暗得意。这三大盘炒面,一百四十九块四,就是要把外卖大厨气死!

走出饭馆的一刹那,一双温柔的胳膊拽住了我衣角。我胳膊停了,脚依然朝前奔。胳膊上的重量,像是压着一堵墙,橐橐地被拖着朝前走。

“小武!——”噗通一声,我听到一堵墙倒地的声响。我拦腰抱起倒在地上的“一堵墙”,朝那外卖大厨吼了一声。这个对人民币抱着宗教一般虔诚信仰的快餐店大厨,最终抱起离了十八年的女人,走向菩提寺炒面馆后门里,那张软得像棉花一样的白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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