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小艾

1

初春，整个何家村从沉闷的冬天醒来，河流解冻，绿意萌发。

沈小桐一大早就跟奶奶坐了近一个小时的公交车从市区的家里赶到这个村子。每年春天，这里的河边、田野处处冒出嫩绿的荠菜。听奶奶说，初春的头茬荠菜好吃，用来包饺子、蒸包子、炒腊肉、炖豆腐都格外鲜美。如今菜市场上倒也经常见到有荠菜卖，可奶奶觉得跟自己从地里挖来的比，味道上总欠了那么一些。

沈小桐对吃荠菜没太大兴趣，可她对挖荠菜有兴趣。周末正好爸妈都要加班，一听奶奶的提议，她立马满心欢喜地答应了。

下了公交车还需要再步行走一段路才能到村子里，奶奶去路边的商店买了一箱牛奶和一些花花绿绿的零食。隔着透明的塑料袋，沈小桐能看到有不少是她平时很爱吃的。

“奶奶，我们是要野餐吗？”沈小桐挎着手里的菜篮，蹦蹦跳跳地问。

“我们先去串个门，一会儿再去挖荠菜。”奶奶把她揽到马路内侧，继续带着她向前走。

何家村算是离市区最近的村子，这两年由于城市迅速扩张，处在郊区的何家村也迎来了新的发展机遇，借助蜜桃种植发展乡村旅游产业。每年到了桃花盛开和蜜桃成熟的时节，村子里游人如织。此时恰逢初春，田间刚开始有忙活农事的村民，与昔日的热闹相比，略显空旷冷清。

沈小桐跟着奶奶一路走，经过一座窄窄的木桥，随着她们的脚步，木桥开始有节奏地晃动并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沈小桐低头看了一眼桥下淙淙的河水，一时有些害怕这桥会突然不堪重负断开，拉起奶奶的手便快步往河对岸跑去。

“别着急，我们马上就到了。”下了木桥是一片桃林，桃树枝头刚开始发芽，沈小桐一眼便看到桃林掩映中的一座低矮的房子。

“二哥，在不在家？”奶奶远远地便扯着嗓子朝屋里喊。

有个跟沈小桐年纪差不多大的女孩从屋里探出半个身子，扭头朝身后喊：“爷爷，找你的！”

不一会儿，一个瘦削的老人从屋里走出来，他眯着眼睛确认一下来人，苍老的脸上焕发出神采，“春兰，你来了？这是你孙女吧？”

“春兰”是奶奶的名字，而奶奶口中的“二哥”是她表哥，沈小桐应该叫他舅公。

“冉冉，快去屋里搬马扎。”舅公扭头对一旁的小女孩说。

奶奶和舅公已有几年没见，她一直很牵挂他。两人年龄相仿，年幼时是相伴长大的。这几年奶奶听说舅公家日子过得有些艰难，她总想过来看看，暗中帮衬一把，可最后又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没有成行，只能在电话里给予遥遥的关心。

舅公的孙女何冉冉跟沈小桐同岁，却比沈小桐矮了半个头。瘦小的她将一个红彤彤的大苹果递给沈小桐，怯生生地说：“姐姐，这个给你。”转身去一旁的小盆里拿起另一个皱巴巴的苹果大口大口地啃起来。

从舅公家离开时，何冉冉听说她们要在村子里挖荠菜，非要跟着，她毕竟在这里出生长大，可以当个称职的小导游。

2

漫步在春季的田野中，有风从耳畔轻轻掠过。“姐姐，快来，这里还有很多荠菜！”一路上何冉冉一直冲在前面，只要发现有荠菜就喊她们过来。不一会儿工夫，她们就挖了满满一篮子荠菜。

离开村子前，舅公背着黄豆、花生、绿豆、小米等各式自家种的粮食送到公交车站。奶奶起初执意不肯要，舅公负气似的扔到地上，转身拉着何冉冉就要走。奶奶追上去，拉过何冉冉在怀里抱了抱，往她口袋里塞了几百块钱，朝她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先不要声张。

回去的路上奶奶神情凝重，沈小桐知道她是为舅公一家的生活忧心。舅公的儿子儿媳——也就是何冉冉的爸爸妈妈——一直在城里打工。两年前何冉冉的爸爸上班途中忽然晕倒，被送进医院后诊断出重病，后来他们便辞了工作，一直在各大医院求医问诊，唯一的女儿只能托付给年迈的爷爷照顾。这场重病像是骤然降临的暴风雨，击溃了这个家。

听奶奶说，舅公一生高傲，性子又格外倔，遇上这样的变故他硬是没向亲戚们求助，奶奶还是从旁人那里听说的。此后，舅公更加勤快地打理家里的桃园，他坚持使用农家肥，认真灌溉、防虫害，种出的蜜桃又大又甜。每年蜜桃上市后卖来的钱，他把大部分交给儿子看病用，剩下的一小部分用作孙女和自己的生活开支以及来年的种植成本。他就像一头勤奋的老黄牛，在这片他无比熟悉的土地上辛勤耕耘，一年又一年，不能停，也不敢停。

从舅公家回来后，沈小桐看奶奶总是满腹心事的样子，她知道奶奶是在挂念舅公一家。有一天吃早饭时，沈小桐提议暑假时邀请何冉冉来住一段时间。暑假过后她们就要升入初中了，她們可以在这个假期一起写作业、预习功课，共同度过一个有意义的暑假。

眼看暑假就要到了，沈小桐跟妈妈去买了粉色的床单、被罩，还给何冉冉买了漂亮的连衣裙、凉鞋，沈小桐还打算把那只自己最喜欢的玩具熊送给她。

3

何冉冉来的那天，沈小桐和奶奶、妈妈一早就在楼下迎接。爸爸的车刚一停稳，沈小桐便冲上前去拉车门。何冉冉穿了一条湖蓝色的连衣裙，从背后还能看到裙子上整齐的折痕——这应该是刚买的。

“外面晒，快带冉冉上楼！”爸爸一边对沈小桐说，一边打开后备箱往外搬东西，看样子舅公又给带上了不少笨鸡蛋、花生等土特产。

沈小桐拉着何冉冉往楼上走，爸妈和奶奶留下搬东西。恰巧碰到住在一楼的葛菲出门扔垃圾，她停下打量了一下站在沈小桐身后的何冉冉问：“小桐，这是谁啊，你家来亲戚了呀？”

沈小桐不太喜欢葛菲，平时在学校里她总是仗着自己成绩好有些看不起别人，前天开家长会时，她特意举着自己满分的数学试卷过来问沈小桐考了多少分，导致沈小桐又被妈妈训了一顿。

沈小桐没认真向她介绍身后的何冉冉，只说了一句“这是我妹妹”，便拉着她往楼上走。

身后的葛菲朝着她们的背影喊：“改天我们一起玩啊！”她的这句话被沈小桐“嘭”的关门声隔绝在门外。沈小桐和葛菲家住上下楼，平时葛菲总以此为由要跟沈小桐一起上学、放学，可沈小桐更喜欢跟陈恬甜一起玩，于是每天上学、放学路上便都是三个人一起。

女生之间三个人的友谊很奇怪，好像总是缺乏忠诚、缺乏稳定，容易产生孰近孰疏的问题。沈小桐更喜欢两个人之间那种准确无误的关系，恨不得牵起对方的手向全天下昭告“我们是独属于彼此的好朋友”。

那天下午，沈小桐正跟何冉冉一起做数学题，门外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打开一看是葛菲。葛菲一边朝屋里张望，一边晃动着手里的羽毛球拍说：“今天天气不错，走，我们去打羽毛球吧，叫上陈恬甜一起！”

沈小桐本来想说没兴趣直接拒绝的，可看了一眼何冉冉期待的眼神，她便答应了葛菲的邀请。

“你再带上副球拍，我们打双打！”葛菲提议说。

午后小区里的小广场上几乎没有人，沈小桐教何冉冉发球、接球的时候，葛菲去把陈恬甜叫来了。分组时，葛菲抓起陈恬甜的手要跟她一组，还对沈小桐和何冉冉说：“你俩一组一定搭配默契，姐妹同心，其利断金！”

沈小桐有点不太高兴，谁都知道她和陈恬甜之间的默契程度，平时在学校里都是她俩一组，前不久在全校的羽毛球赛中两人还拿了名次呢！

果真，没打几个回合，就因为何冉冉的频频失误导致沈小桐她们很快落了下风。沈小桐心里的怒火在何冉冉一拍子把羽毛球打到旁边保安室的屋顶上后彻底爆发了，她把羽毛球拍扔到地上，赌气似的说：“不玩了，不玩了！”她瞥了一眼有些手足无措的何冉冉，把快到嘴边的那句“你怎么这么笨”咽了下去。

回家的路上，沈小桐仍旧一副气鼓鼓的样子走在前面，何冉冉悄然跟在她身后。“小桐姐姐，对不起啊，我拖后腿了。”回到家后，何冉冉怯生生地向沈小桐道歉。

何冉冉以前没打过羽毛球，第一次打能打成这样已经挺不错了，确实不应该责怪她。沈小桐心里这么想着，嘴上却没吭声。她在阳台上看到葛菲和陈恬甜居然还在楼下继续打羽毛球，这让她更加恼火，有种自己的好朋友被别人抢走的感觉。

4

从那次打完羽毛球之后，沈小桐有几天没跟何冉冉说话，她也说不清自己的这股怒气从哪里来，只是忽然觉得何冉冉的到来将她原来的生活打乱了。

何冉冉是在有天吃晚饭时提起想回何家村的，她说自己出来已经有半个多月了，有点想爷爷，他一个人在家每天要做很多农活，她回去帮爷爷做饭能让他轻松一些。听到何冉冉要回家，沈小桐还是有些错愕的，其实在之前她还列了很多带何冉冉出去玩的计划，她原本打算再过两天就带何冉冉出去好好逛逛，可何冉冉竟然这么快就要回去了。

何冉冉执意第二天一早就离开，吃完晚饭她抢着去厨房把碗筷都刷了，很快又把自己的行李收拾好。临走时，她把自己整理的一本数学笔记交给沈小桐：“这是我自己整理的，你不嫌弃的话就收下吧，认真学你会发现数学还是挺有趣的。还有，再过一个多月我们家的蜜桃就成熟了，到时候一起来摘蜜桃吃呀！”

沈小桐接过何冉冉递过来的笔记本，轻轻掀开，发现是密密麻麻、工工整整的字迹。她欣然接受何冉冉的邀请：“好，到时候我们一起去你家帮你们摘蜜桃！”

何冉冉走后，沈小桐经常望着床空荡荡的另一侧发呆。何冉冉此刻在做什么？有没有在某一刻想起她还有这张柔软舒适的公主床？

那个暑假里，沈小桐又跟陈恬甜、葛菲一起打过几次羽毛球，但她總是回想起和何冉冉在一起的日子。

“恬甜，你还记得冉冉妹妹吗？过段时间我带你去她家吧。那里有一条很长很长的河，到她家要走过一条窄窄的木桥，一晃一晃的，可刺激了！那里的蜜桃马上就熟了，我们可以一起去摘桃子吃！听奶奶说，那里还有很多农家乐，饭菜都很好吃。”

“真的吗？太好啦！我最爱吃蜜桃了！对了，我还想送冉冉一个礼物，上次看她好像对羽毛球很感兴趣，我把我的新球拍送给她吧！”陈恬甜开心地说。

一旁的葛菲急忙插话：“小桐，我挺喜欢跟冉冉一起玩的，我也给她准备了礼物，我能跟你们一起吗？”

沈小桐看看葛菲那认真又热切的眼神，点了点头。

晚上睡觉前，沈小桐认认真真在日历上涂掉一格，这样距离她跟何冉冉见面的时间又近了一天。等见到何冉冉，她要先为自己之前的冷落认真道个歉，再送上精心挑选的礼物。

那天晚上，沈小桐睡得特别踏实、格外香甜，她期盼着跟何冉冉重逢的那一天快快到来。这一次，她一定跟何冉冉好好相处、好好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