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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雨

2021-03-17黄嫣然

少年文艺(1953) 2021年2期
关键词:老友

我想念夏天。

想念深绿色的蝉声,烟波蓝的泳池,和你明亮的笑容。

这想念像黄昏时的一阵骤雨,倏而来兮忽而逝,它溅湿了半旧的衣衫,拂过林间残叶,又簌簌地落在我的心上。

清醒仿佛只是一瞬间的事。

她从床上坐起来,顺了顺头发,拿起手表一看,才下午三点半。

但外面的天早已是阴沉沉的了,流云杂乱堆积,有的被压得发灰,竟有摇摇欲坠之感。

宿舍里的窗又高又小,但还是有风灌了进来,凉丝丝的,像吃了一大口薄荷糖。

她正是被这风给惹醒的。

摸出手机,划亮屏幕,径直点开消息通知栏:大雨红色预警,备忘录提醒一句“HB”,什么都没有。她划了两下,又点开与老友的对话框,对话仍停留在两小时前她发的那一句——

“我们好久没见了。”

怎么会有人这样说话啊,无厘头又很突兀,她想,难怪她不回复你。

可是我们真的很久没见了。

久到那些动人的故事被埋在心脏某个隐蔽的角落里吃灰,那些欢声笑语像被风刮去,恍恍惚惚,只留下模糊的印迹。

于是她陷落到回忆之中,试图在记忆深处寻找一个苦涩的、漫长的、夏天的故事。

下课铃不请自来。

洪水般泄出的喧哗声闹得人不能定心,她顿了顿,还是先把作业的最后一笔给补上了。

然后回头。

“去吃饭?”

“走。”

她们手挽着手,肩上搭着对方的帆布包,踏上了第一级阶梯,在金色的夕阳下,连尘埃都显得散漫,在空中懒懒落下。

她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聊聊数学的最后一道大题解法多么崎岖;楼梯间的标语万年不变都快能背下来了;吃完饭之后要不要去买一支棒冰,或者到阅览室去,一鼓作气看完那本小说——看了三个星期还不知道结局,这实在令人不太好受;又或者……

老友摇了摇她的手,指向那片灿烂的夕阳。

“你快看快看,那片云!”

“好像一艘宇宙飞船,你说会不会跳下来几个外星人把我们抓走!”

老友的手在空中胡乱比划着,额间碎发不安分地晃动。

她说话的声音带着笑,脸上也带着笑,夕阳为她镀上了一层金色。

连声音都是亮的。

“真的好好看啊,要是有手机我就把它拍下来了。”她突然想到了什么,望着老友的眼睛,笑了出来。

“你笑什么啊?”

“我想到李商隐的一句诗——”她刻意地停顿了一下,“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两个人异口同声地说出,于是笑声紧跟在“昏”字后面,飘荡在金色的阳光里,点亮了小小的一方天地。

“又是李商隐——”老友的声音拖得很长,但笑意依然明显。

“就算是真喜欢他也不必这样吧,写夕阳的又不止他一个,人家刘禹锡写的‘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也很应景啊好不好?”

她扭过头佯怒,老友抓着她的手晃啊晃,向晚的风乱了她一头短发。

于是她们挽着手继续走向饭堂,暂且丢下李商隐和刘禹锡,暂且不提那金色的落日。逐渐近了,空气中开始能嗅到饭菜的香气。

她站在树荫里,想把刚才洗碗时沾上的水珠甩掉。

水珠洒落了一些,手还只是半干,微风一吹,倒也凉爽得很。

已经走出了饭堂门口,老友突然记起那只还在桌上孤零零等她的水杯,于是又匆匆折了回去。

“我水杯忘桌上了!”

“你等一等!我很快的!”

她站在树荫里等待。

想起一句:莫将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我无闲事,只有夏日的凉风和一个迷糊的老友。

老友出来的时候会说什么?

她会不会笑着说,“余处幽篁兮终不见天,路险难兮独后来”?我会对什么,“望美人兮未来,临风拀兮浩歌”?用在此时不一定切合,但老友她会懂的。

她站在树荫里等待。

等待一个会笑着走向她的人;等待一个能与她同时想起同一句诗的人;等待一个能对她的引用心领神会的人;等待一个与她心心相印,懂得彼此的人。

老友正向她走来。

枝叶间漏下粼粼光斑,随着老友走路的步伐悠悠浮动在她脸上,仿佛得到了神祇的祝福。

她抬头看向繁茂枝叶,叶面上有流动的光,一漾一漾,明明暗暗,暗暗明明,像是印了一条河。

一条清亮的河。

八九点钟的太阳,谈不上有多热烈,但还是晒得人头晕。

她半眯着眼,用手中的复习资料轻轻地给自己扇风,突然有水珠跳到她脸上,一阵猝不及防的冰凉。

睁开眼,看到的是老友熙熙然笑着的脸,她扬了扬手中的语文书,问道:“一起复习吗?”

“好啊好啊。”

书本倚放在护栏上,摊开的那页密密麻麻的全是笔记,有细碎的光斑落下,枝叶间响起轻轻的鸟叫。

她不时翻动一页,老友亦然。

仿佛时光也不愿再流淌,屏住呼吸守护这一刻。

直到铃声催人惊起。

放好资料就往考场里面走,老友握着她的那只手是温热的。

“我好紧张啊。”

“你可以的。”

“腹中贮书一万卷,不肯低头在草莽。”

“从不失手的人是你吧,加油!”

“你也加油。”

她們站在桌边拥抱,手搭在对方的背上,过了一会儿才分开。

她心里悄悄地想:上帝保佑她吧,也保佑我。

然后再看老友一眼。

对视的双眼传递出一些深藏心底的讯息:我相信你。

我也是。

她们挽着手,挤在人群里,看公告栏上自己的成绩。

人潮如织,喧哗声一声更比一声响,她置若罔闻,专心地找那几个铅字。

最后还是在最上面看到了那两个紧紧挨着的名字,她看向老友,老友也正巧转向她。

真不错。

她们相视一笑,她的手拂过张贴在一旁的优秀范文,只扫了一眼,便认出里面哪篇出自老友之手——

她写字的时候最后一笔总是微微翘起,笔锋越出格子,连成一片,乍一看像是灰色稿纸上翻涌的如云墨浪。

字如其人,工整规矩中有一点点跳脱、一点点没心没肺、一点点大大咧咧。

“走吧?”

“走。”

“对了,”老友的声音还带着笑意,“我前几天交了篇征文,本来想先请你看看提点意见的,但是老师催得紧,没办法。”

也还是有一点预兆的。

比如说老友在培优班时,坐在她的前面和另一个女孩子谈笑风生,一副终得知己的模样;比如说老友特意买了精美的礼物,在那个女孩子生日时双手奉上,而给她的只有干巴巴的一句“生日快乐”;再比如说老友特意在空间晒出了那个女孩子送的手办,但对她精心准备作为礼物送给她的那本诗词鉴赏只字不提。

事发时,没有一丝裂痕是无辜的。

雨还是落下来了,狠狠地砸在地上,像是下定决心要背叛天空。

狂风怒号,雷电交加。

她从记忆中惊醒,大雨嘈杂,窗上爬满泪痕。

于是她的思绪又慢慢地,不可避免地,陷到那苦涩的故事中去。

我会把你比作初升的太阳,光芒万丈,青涩而不知收敛,无心的光线也能让直视的人流泪。

所以我暂且闭上了眼。

“走吗?”

“啊?好,走吧。”

她们牵着手,肩上挂着对方的帆布包,在盛夏炽热又专注的光线下,几乎是同时地,看向了那张张贴出来的,获得了全国作文竞赛一等奖的文章——《朋友》。

夏日里,阳光毫不客气地爬满了整面墙。光线强烈,墙上那张印满铅字的白纸,身上所有的字符都模糊成了一个模样。午后长风掠过,吹得纸张猎猎作响。

可她清楚地记得上面的每一个字,也许不只是因为这是身旁的老友写的。还因为这上面字字句句都文采斐然,可是字字句句都与她无关。

心里涌起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这算是背叛吗?我不算你的朋友,谁算?

她微微闭上眼。

不,她想,我十五岁了,十五岁就该有十五岁的模样,毫不介怀,云淡风轻。

但十五岁是一个故作聪明、矫情自恃、敏感多思的年纪。

超市里迎面而来的凉气消去暑热,少女对视时的扑哧一笑,总是那样甜美。

随手抓了一罐冰可乐,排队结账,在拉开易拉环的那一刻,她转向老友。

“我们是朋友吗?”

“嗯?”老友一脸茫然,扒拉着易拉环的手停在了半空。

她苦笑了一下,话到嘴边却还是就着可乐咽了下去,口腔有微微的刺痛感。

她茫然是因为她不在乎,而我呢?她想,我很在乎。做朋友就不应该一个喝可口可乐一个喝百事可乐,就不应该在以《朋友》为题的作文里写另外一个人。

老友正向她走来。

她抬头看向天空,觉得此刻的自己只与那朵无所事事又满怀心绪的流云心心相印。

心心相印。

后来冰可乐只剩下了空罐子,投入垃圾桶时叮咣一响。那篇文章被时间遗弃,在无人问津的寂寞里悄悄发黄黯淡。她们的肩膀,从此再没有过为对方承担一个小小帆布包的机会。

回忆到这里就够了,她想,再往下也没什么值得回想的了。

她抓起被角想把被子叠好,叠着叠着,还是把被子覆在脸上。

何止是眼泪啊,她想,我的心都是凉的。

有些东西从此死去,在她的有意、老友的无意下,她们之间明晃晃地现出一条裂缝。又或许是因为毕业后没在同一所高中,谁知道呢?

可是她们曾经那样要好,她永远记得老友在看到第一封手写信时凝视了它很久很久,围观者笑闹个不停,而老友只是缓缓抬起头,安静地对她笑着;也永远记得五岁的堂妹问她为什么那个姐姐再也没来过时,她的视线正好对上藏着第一张纸条的那个笔筒。

它是隔了那么久、那么久的一首诗。

久到她回想时,内心惶恐、迷惘甚至惊悚,仿佛一不小心把心爱的物件掉在了人海里,仿佛考后猛然发现答题卡上有一题未涂,仿佛一脚踏空坠下悬崖。

她无可挽回地决绝地失去,却又迫切地感到后悔。

就算她问遍每一个人:“你知道我和她之间的故事吗?我们的岁月每一寸都闪着光,你知道这一切吗?你相信友谊可以像高大而硕果累累的热带林木,却在雨夜因雷电无心的一击而灰飞烟灭吗?你相信两个人可以心心相印,却日渐疏远形同路人吗?我们的故事是隔了那么久的一首诗,让我失落不已,泪落沾衣,你有过这样的感受吗?”

不会有人明白的。后悔的、追忆的、感同身受的,自始至终都只有她自己。

它是隔了那么久、那么久的一首诗。

它用晨曦和晚霞做韵脚,将细碎的光阴补缀成闪着光芒的长句,在每一句的末尾都安插了一抹会心的微笑,却因为一个糟糕的用词而仓促收尾。

它永远安静地停留在她心上,挂着一缕遗憾的旧线头。一回想起来,就有刺痒的感觉。

于是她得出一個结论:美好的故事终究还是惨淡结尾了。

她努力挤出一个微笑,拧开瓶盖灌了一大口,盖回去时咔嗒一声轻响。

可是,到底为什么它会惨淡结尾呢?

手机屏幕里是老友搂着另一个女孩笑得灿烂,那是一条常见的,记录好友出游的空间说说。

她一眼扫过去时,心里的不适一点点蔓延开来。漠然?不满?嫉妒?总归是说不清道不明的。

放手让思绪自由乱窜,竟撞翻了一大摞陈年旧事。霎时间,她的脑袋嗡嗡作响。

在接近真相时,在那种冷静又震惊的状态中时,思绪总是转得飞快。过去的事情像一朵被急速前行的船翻起的白浪,转瞬即逝却又无比刺眼。

她咽下那口水,脊背上忽地蹿起一股冷气。天气还很闷热,但刚刚冒出的这个想法让她陡生冷汗。

她抬头看向窗外,风势头正盛,群树狂舞。

所有思路如枝条般纠缠不清,却又无比明确地指向那个答案——

恐怕,是因为她自己。

她敏感又拧巴,看不惯又接受不了老友对别人的亲热,私心地想一人独占那份友谊;她心里不舒服却又让它病在心里死不开口;她受了伤,却一次次逃离救赎,直到伤口在漫长的岁月里沉默地结了痂。

直到她们变成现在这样。

她自己始终信奉这样一条定律:

朋友,是我以独有的方式为你付出;而你,须给我以同等独特的回报,且这份回报,仅我享有。

朋友,是我不说,但你也懂。

这定律像嵌入思维里的一个触动程序,每当事情发生,它就冷漠而又熟练地跳出来主宰一切。

而她对此深信无疑。

可它是错的,连带着她所有的行为,都是大错特错。

朋友不是独特的、仅我所有的,这样的友谊太偏执了,最后只会越走越窄,直到无路可走。

朋友也不是什么也不说但什么都能懂。做朋友不是演默剧,误会隔阂从来都渴望着被说出口,渴望着在阳光下重获新生。

她纠结拧巴了一年,深信不疑了一年,终于在十六岁生日这一天,了悟了这一切。

她的手脚微微发麻,感觉自己的呼吸无声无息,只有胸脯轻轻起伏。

推翻定律的下一步是重建新世界。

在十六岁生日这一天,她下定决心要与过去的自己告别,与这个世界和解。

把曾经的死结一并解开,编织成一条轻快的麻花辫;给未完的诗篇拭去错误,再放它自由续写。

去交更多的好朋友;去更好地爱别人,爱自己;去发现原来在这个双星系统之外,是广袤而浩瀚的宇宙。

雨不知何时停了。

雨后的风有一种试探的意味,悄悄地钻了进来,空气凉爽了许多,她脸上的泪痕已然干了,只有喉头依然干涩。

这时忽然响起了敲门声。

会是老友吗?

她的心跳缓缓加速,一下更比一下期待。

她翻身下床,光着脚就往房门处跑,老旧的铁架床正尖着嗓子预报未来。

到了门前,她停了一下,缓慢地伸出手。

门开了。

不是。

笑着问她为什么开个门都这么慢的是她的舍友,她努力去回应,但一股淡淡的苦涩与失落溢了满怀。

“快六点了还不去吃饭?走啦走啦,一起去吃饭,外面的空气可清新啦。”

“好啊。”

她拿了饭卡、钥匙,穿好鞋,低着头出了宿舍门。

她没看到舍友脸上欲语还休的笑容。

走出宿舍樓大门,舍友拍了拍她的肩说,你看那人是谁,随后一溜烟地跑开了。

她看向那人,那人也正好看向她。

她愣在原地不动了。

老友正向她走来。

水洗后的天空是纯粹的蓝,天上的云彩有油画的质感,水坑里盛着一片彩虹。

转眼间已到跟前。

老友伸出手,变魔术一样,手心里亮出几朵花,说:“折芳馨兮遗所思。”

她冲上去抱住老友,太阳快要掉下去了,眼睛却仍有欲雨的冲动。

我在想念你啊,想念我们金色的夏天。

我想把所有的事都说出来,换一份破镜重圆。

分开时,老友笑得很开心,说:“对不起啦,你发信息的时候,我在长途大巴上睡得正熟,所以没有回复你。

“但是我给你带了礼物,还把我自己也带来了。

“我感觉毕业之后我们好像生分了很多,我不太清楚这是为什么。

“但我知道我们还是朋友。”

后来,她们一起坐在篮球场旁的长椅上,她说,老友听,直到最后一束光线也不知所踪,直到郁郁天空升起一轮明月,直到大大小小的水洼都蒸发殆尽——

直到黄昏时的骤雨不再簌簌地落在她的心上。

再后来,她结识了更多的朋友,遇见了更美丽的自己和更灿烂的世界,也不必在辗转反侧时想起一颗孤独的星球和一首匆匆收尾的诗。

满天星星闪烁,那些星球或相互吸引,或擦肩而过,但刹那间迸发的光将永远蓄在她的心头。

或许就做一枚叶子,在风来时纵身跃下,长出翅膀飞向远方,在旅途中寻觅友人,在余晖里邂逅自我。

那时的黄昏,便不再只有骤雨了。

我是黄嫣然,就读于广东实验中学。

写作于我而言更像是一场自己与自己较劲的修炼。我努力让笔下文字重现内心感受,遗憾的是,永远都有不足,永远无法完美,但与此同时,我也永远渴望着进步。

最喜欢的作家是简媜,喜欢她清丽的文笔和深刻的思考,也希望自己能学到一二。喜欢幻想,喜欢生产漂亮而无用的句子,喜欢一艘泊在天空无所事事的云船,也喜欢一株枝叶飞扬的富贵竹。像故事里的“她”一样,想要长出翅膀,逆青空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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