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婕蕾

一

李一言：

收到你的邮件，吓我一跳。李一诺身体好点没？我妈说她小时候也动过盲肠炎手术，出院后，我外婆天天给她吃补品，又在体育老师那请了一年的假，硬生生把她养成了一个胖子，要知道她本来是学校田径队的主力呢。希望我的女神李一诺不会变成大胖子。对了，李一言，你超厉害，临危不乱，处变不惊，不愧是我一直看好的李勇猛。

挂念女神、致敬女侠的田小琪

田小琪原本是我最要好的朋友，前段时间移民去新西兰了，我们从原先的每日面谈变成了邮件交流。她在每封邮件里都会提到的女神李一诺是我的姐姐，一个爹妈生的。

虽然是一个爹妈生的，待遇可完全不一样。爸爸妈妈结婚多年不育，爷爷奶奶外公外婆问诊各大医院的生育科专家，找来各种偏方，把所有能去的庙宇都去了……可想而知，李一诺的到来对全家人来说有多惊喜。

而我，纯粹就是一个意外。在李一诺三岁那年，妈妈发现了我的存在。她没有喜出望外，而是震惊，她一直以为自己是怀孕困难户。对于要不要留下我，要不要打破现有生活的平静，全家召开了隆重而热烈的家庭会议，除了妈妈，其他人都投了赞成票，理由是——

“李一诺不是老嚷嚷着想养只猫吗，现在多个弟弟妹妹可比养一只猫有意思多了。”

“正好学区房也买了，两个孩子一起用，划算！”

“第一个孩子照书本养，第二个孩子当猪养，省心！”

“李一诺的衣服和玩具都留着没扔，正好给小的用上，不浪费！”

……

总而言之，我李一言在大家的心目中，是一个非常划算、实惠、可以当猪养的小孩子。

“我不要妹妹，我要一只猫。”

据说，我出生那天，李一诺看着襁褓里熟睡的我，扔下这么一句冷冰冰的话。

很长一段时间里，李一诺一直念叨着她想养一只猫，做梦都想。可是妈妈说了，家里有两个小孩子已经忙得不可开交了，实在腾不出精力再伺候一只猫祖宗了。于是每次外婆带着李一诺外出散步，李一诺都会跑去小区门口的宠物店，问人家可不可以用一个婴儿来换一只猫，不用名贵的品种，最普通的那种就行，宠物店老板娘直到今天还拿来当笑话讲给人家听。

用我去换一只猫，甚至把我直接扔进垃圾桶，这样的念头李一诺不止有过一次，我能顺利活到今天，多亏幸运女神眷顾，我感恩。

此刻，做完手术躺在病床上的李一诺会不会对我也心存感恩？

毕竟，昨天，她打心眼里瞧不上的亲妹妹是那样勇猛、果敢，救了她一命！

二

在德国出差的爸爸述职结束后取消了原定的参观计划，改签机票回国了。他是拖着行李箱风尘仆仆地出现在住院部的。

接上爸爸，在带他去病房的路上，我一五一十地向他汇报了我昨天的丰功伟绩：在止痛药不起作用的情况下如何果断拨打了120，在李一诺痛得死去活来时如何给予了她各种鼓励，在妈妈不在场的情况下如何与医生沟通……

“嗯，言言，爸爸知道，你和姐姐一向感情这么好，好了，我得赶紧去看诺诺，不陪你聊了。”病房到了，爸爸心急火燎地把门推开。

爸爸没有老糊涂吧？我和姐姐一向感情这么好？有没有搞错，我和李一诺明明水火不容好不好！

李一诺有两副面孔，人前恬静、温柔、知书达理，学霸人设坚不可摧，可一旦回到家，尤其是在我面前，就摆出一副我前世欠了她巨款害得她流离失所的臭脸。我有冤难伸，一说到我和姐姐吵架，人人都对我劈头盖脸一通教育：“李一言，一定是你不对，你脾气太急。”

别人不知道，难道爸爸还不清楚吗？我跟他说这些不就是想听他夸我一句“深明大义，不计前嫌”嘛！

李一诺吃过药睡了，爸爸帮她掖好被角，还没来得及坐下就被妈妈拉到了病房外。

“你说，我大年夜就去了家附近的玉佛寺祈福，是不是诚意不够？我这两天盘算着，浙江的普陀寺、厦门的南普陀寺，或者索性去趟山西五台山，那里寺庙多，我每个都拜一拜，这总可以了吧？”

这两个月，眼见心爱的李一诺屡遭不顺，妈妈从一个无神论者彻底变成了有神论者。

“你别瞎想，诺诺现在不是好好的吗？”爸爸安慰妈妈。

“好什么好呀。”妈妈一把甩开爸爸的胳膊。

妈妈一激动，音量就控制不住，病房里的人开门冲她做了一个“嘘”的手势。

我知道，妈妈心里的那口气一时半会儿是不会顺的。

妈妈的骄傲——李一诺原本有机会拿到心仪高中的推优名额，却没想到，因为一通莫名的举报，名额旁落他人。得知推优被取消后，家里的电话频繁响起——

“诺诺一定很伤心吧？收拾好心情再战。爷爷奶奶永远支持她！”

“李一诺的事我听说了，你妈妈一定很难过吧？给她发微信她也不回，替表舅舅问候她，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言言，我是周叔叔，你爸呢？我给他打了几个电话他都没接，家里都还好吧？你姐的事对他打击不小吧？”

……

一开始，我还耐心地解释，我们家一切都好，没有哭天抢地，没有乌云笼罩，这事有什么大不了的，谁走在马路上还不会踩到几坨狗屎啊，在草皮上把鞋底蹭干净了继续往前走唄。可是接得多了，我也烦，毕竟我又不是复读机。最让人恼火的是，他们对我的回答并不满意，好像我在撒谎，非要听我说些“我妈茶饭不思，我爸每晚靠安眠药入睡，李一诺一蹶不振”才满意。这都什么人哪！

好不容易熬过了那一阵，等来了高中自主招生考试，李一诺报了三所，师大附中、实验中学和一中。前两场考试都顺利参加了，看李一诺考完后的脸色，就知道胜券在握，谁能想到在准备一中考试前，她突发急性阑尾炎错过了考试呢？

三

李一诺住院的这段日子，我每天靠外卖续命。陈南喊我去他家蹭饭，说他爷爷做的菜可好吃了，他能有今天的身材，爷爷功不可没。

我想了想还是拒绝了：“吃人家的嘴短，以后看你不顺眼再骂你的时候底气不足了怎么办？”

“李一言，我的为人你还不了解嘛，你想骂就骂呗，我什么时候跟你动过气。”陈南拍拍他的大肉肚，“宰相肚里能撑船。”

幼儿园中班那会儿，陈南被人欺负，我为他出头，从那以后，他就一直跟着我。他对我了如指掌，我李一言一旦得了人家什么好处，就硬气不起来。所以，坚决不上他的当。

妈妈忙得飞起来，家里、公司、医院，三头跑。爸爸呢，除了上班、去医院，还要完成妈妈给他布置的一项重要工作——收集国际高中的资料。

本来嘛，一中的自主招生考试错过了也就错过了，反正之前考的师大附中和实验中学都来了电话，说要和李一诺签约预录取，妈妈把这两所中学近五年来的升学率打印出来拿到病房，让李一诺挑一个，没想到李一诺看都不看：“不去，我要上一中。”妈妈气得差点掀桌子：“没有推优，没有预录取，全指望六月的中考，你知道裸考压力有多大吗，万一考砸了怎么办？所有人都会笑话你！”

李一诺满脸的无所谓：“人家要笑就笑好了。”

回家后，妈妈辗转反侧，彻夜难眠，考试都有偶然性，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她半夜把爸爸从被窝里拽出来商量，与其等考砸后抓瞎，还不如现在就做好两手准备——赶紧，把全市的国际学校找起来，银行存款准备好，一旦考砸就走体制外吧。

爸爸担心妈妈急火攻心，连连应承下来。这不，一回家就钉在电脑前收集各种资料，起身倒茶的工夫都没，让我给他送进去。

“爸，田小琪在新西兰过得可开心了，她说我也可以去他们学校，除了学费贵点没别的毛病，到了那，没准我也能成学霸。”我把茶杯放桌上，笑眯眯地问，“我可以去吗？”

爸爸先是愣了一下，然后给我打气：“言言啊，虽然你和诺诺比起来成绩不是太理想，但你人是聪明的，就是坐不住，没个定性，等哪天你自己想学了，爸爸相信你能赶上来。”

爸爸说得那么诚恳，我自己都快相信了。其实，还不是舍不得钱，田小琪说了，他们家可是把一套房子卖了才出去的。

我知道爸妈心里怎么想的，有一天，我睡了一觉起来上厕所，路过主卧，听到妈妈在和爸爸聊天：“诺诺这么优秀，以后天高任鸟飞，我们是留不住她的。不如就把言言留在身边，成绩差点就差点，她人实在，没心眼，等我们老了陪我们说说话，陪着去医院看个病，多好。”

在他们眼里，李一诺是雄鹰，她可以尽情展翅，大洋彼岸、崇山峻岭、汪洋大海、赤道线，没有她越不过去的。而我，只是一只在半径一公里之内扑腾的小灰雀，停留的枝头不过是楼下的那棵广玉兰。

唉……

四

下午的自习课上，我在看《2001太空漫游》。

这不符合我的阅读口味，我平常的最爱是脑筋急转弯和笑话大全。是爸爸把这本书放在我书包里的。我昨天随口一说我最近对科幻有了点兴趣，梦想以后当个宇航员什么的，爸爸一听喜出望外，立马跑去找李一诺开书单。

李一诺是我们家“行走的图书馆”，她吞吐量惊人，人文科学、艺术自然、历史地理甚至哲学都有涉猎。李一诺给爸爸列了一长串书单，有《宇宙的奥秘》《薛定谔的猫——改变人类的50个科学实验》《给孩子讲量子力学》等，她说要看懂科幻就要先具有科学素养，这本《2001太空漫游》是科幻界的扛鼎之作，她善心大发，准许爸爸从她的私人书架上抽出来借给我看。

爸爸事先给我打过预防针，说这本书是硬科幻，读起来费点劲。可这也实在太硬了吧，硬得就像一块用来煲汤的大肉骨，我才啃了个开头就觉得牙齿碎成粉末了。

看来，雄鹰不是人人都能当的，我就是一只小灰雀的命，用妈妈的话来说，宇航员得是李一诺这样的才可以胜任，我吧，当当便利店的收银员还差不多。

在家里，我就是这么不受待见。妈妈的眼里只有李一诺，李一诺要考试了，我去她房间借书看，发出点声响，就会被妈妈赶出去，“言言，快滚回自己房间去，别打扰姐姐复习。”那口气就像在轰一只可能携带弓形虫的流浪猫。

月考又怎么了，李一诺每次不是年级第一就是年级第二，妈妈还紧张个什么呀？而换成是我考试，妈妈就会很淡定，有一回她对爸爸说：“言言的学习我是真不想管了，徒增烦恼。”

没有比较就没有伤害，每到这时我就很羡慕我们班那些独生子女，不管好坏都是家里的宝贝，比如陈南，都这么大的人了，他的爸妈还“宝宝长”“宝宝短”的，羡慕死我了。

“李一言，你看起来痛不欲生。放学后要不要去体育中心打个篮球换换心情？”

说曹操，曹操到。懂我者，陈南也。正好下课铃声也响了，我们理好书包，走出校门，来到了马路斜对面的体育中心。

本来纯粹是为了放松心情，可谁能想到冤家路窄，会遇上他呢？

钱天耀，他在和几个男生打对抗赛，兴致高涨。不就是他取代李一诺拿到了一中的推优名额吗？他把李一诺和同学的聊天记录截屏举报到校长办公室，只因为李一诺对学校的某些管理方式发了些牢骚。小人！

李一诺这会儿动完手术线都没拆呢还在坚持复习，他倒轻松，可恶！

我用尽全身的力气，把手中的篮球狠狠地砸了出去——

钱天耀来不及闪躲，来不及遮擋。我的球不偏不倚砸向了他的脸，他很快捂住了自己的额头，没一会儿，血水从他的指缝间淌下来。

我头也不回地跑出了体育中心，我觉得那一刻的自己像极了小说中打抱不平拯救苍生的女英雄！

五

英雄回到家很快就变成了狗熊。

陈南把我落在体育中心的书包送回家，“李一言，你惨了，他们好像认识你，知道你是李一诺的妹妹。”

“那又怎样？我才不怕。”

我一向习惯了被人夸李大胆、李勇猛，因为我敢走勇敢者的道路，敢玩游乐场最刺激的项目，再难再危险都不怕，更何况，这一回，我是在为李一诺伸张正义！

话是这么说，可看到妈妈铁青着脸开门时，我的心还是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妈妈，您回来啦。”我把鞋架上的拖鞋递给她。

“李一言，你脑子里在想些什么啊？”妈妈拖鞋都没换，食指就戳到我的脑门了，“好好的拿籃球砸人家干什么？要是伤了眼睛，我们拿什么赔人家？成绩不好也就算了，还净给家里添乱，早知道你这么让人不省心，当年我……”

说呀，继续说呀，当年就不该听爷爷奶奶、外公外婆的话，留下我这个划算的、实惠的小孩对不对？这么多年，她后悔了，因为这个小孩一点也不划算，不实惠。她有李一诺就够了，李一诺多好啊，回回考第一，不用她操心，每次去开家长会都被人讨要育儿心得……

“是钱天耀抢了李一诺的推优名额，我在替李一诺报仇！”

不行，我得为自己辩解，我受不了别人冤枉我！

“你姐姐从来就没说过举报人是谁，你又知道了？李一言，你成绩那么烂，狡辩能力倒是可以啊。”妈妈嘴里蹦出的一个个字就像一枚枚子弹射入我的胸膛。

“李一诺说什么你都信，我说什么你都不信，妈妈，在你眼里，我就这么差劲吗？你很希望得急性阑尾炎痛得死去活来的人是我，而不是李一诺对不对？”

我忘了自己还穿着拖鞋就跑了出去，我跑下了楼，跑出了小区，跑到了马路上，我跑得那样快。瞧，我并不是一无是处，我是班里跑得最快的，人家都叫我飞毛腿，没有战靴，穿着拖鞋也不影响我的速度。

可是，跑这么快，我要去哪里呢？

当我累了，停下来大口大口喘气时才发现，我来到了医院门口。

六

我推门进去的时候，李一诺正在埋头写着什么。

“李一言，你怎么哭成这个鬼样。”她一见我就笑话我。

“我哪有哭？我从小就不爱哭。”我用力吸了下鼻子。

“哟，那天救护车上，是谁哭得稀里哗啦，还把鼻涕蹭在医生的衣服上？”

她还好意思说呢，那是我第一次看见李一诺的脸因疼痛而变得陌生、扭曲，爸妈又不在场，我能不害怕吗？

“举报我的人不是钱天耀，钱天耀是作为体育特长生拿到一中推优名额的，你错怪他了，我已经代你向他道歉了。”李一诺说完，把手中的纸递给我。

怎么，还要让我写忏悔书？她可真够厉害的，在医院里住着都有人给她通风报信。

我不情愿地接了过来，低头一看，是思维导图，把我这个学期以来的语数外三门课的知识点都进行了归纳整理。我刚才还以为她在埋头复习自己的功课呢……

“妈妈现在正懊恼着呢，她让我跟你说对不起。”李一诺拉着我的手在她床沿坐下，“李一言，你不知道妈妈有多爱你，我曾经有多妒忌你。”

“妈妈怎么知道我来找你了？”我大吃一惊。

李一诺努了努嘴，示意我手腕上的电话手表。哦，它有即时定位功能，妈妈在手机上分分钟就能掌握我的行踪。该死！我把手表解下扔到了对面那张空床上。

“李一诺，你现在还想拿我去换一只猫吗？说，想要什么品种？”我问。

“一只猫可不会拨打120，你现在不是我的救命恩人吗？”

没错，我是她的救命恩人，更是她的妹妹，可是奇怪，这么多年，我没有叫过她一声姐姐，她也从来不抗议，也许，在她心里，从来就不想有我这个妹妹吧……

“当年，因为几项指标不达标，妈妈在医院里住了好长时间保胎，那段日子，我一直住在外婆家，见不到妈妈。你出生后的第一年，黄疸很严重，妈妈抱着你来来回回跑医院不知道跑了多少趟，李一言，妈妈的眼里只有你，她看不到我。有一天，幼儿园的老师告诉妈妈，我会认字了，我会算术了，问她是不是家里教的。妈妈很吃惊，她哪有空呢。后来才知道，是我自己看电视、听外婆讲故事慢慢学会的。妈妈用那种发现宝藏的目光看着我，闪闪发亮，我知道，她又看见我了，因为我学习好。”

李一诺慢慢把头转向窗外，夹竹桃的枝头一个个花苞正待绽放。

这是三月，春寒料峭，樟树长出了新叶，桃花、樱花竞相开放，三个月后，这窗外又是怎样一番景致？那时，李一诺正参加中考。

七

田小琪：

我这里是春天，绿意盎然，你那里是秋天，满目金黄，隔着半个地球，我们处在不同的季节，世界真奇妙。

我把你的问候向李一诺转达了，她说谢谢你，你是天使。

虽然我和李一诺在一起生活那么多年，但推心置腹的聊天仅有一次，就是在医院里。原来，她也是个胆小鬼，害怕失去妈妈的爱，女神和普通人没太大区别嘛，你会不会失望？

在医院，她突然提议，想重新认识一下我——一个狮子座儿童，我欣然答应，我也很想重新认识一下她——传说中是厉害角色的天蝎座女子。如果一个人能活到八十岁的话（长命百岁当然更好），那么未来，我们还有很多时间可以见证彼此的成长。这样一想，觉得之前十多年也并未错失太多。

嘿，我的文笔是不是隐藏着优秀作家的潜质？如果有一天我成了大作家，这些邮件可以用来收集成册，书名我都想好了，《李一言与友人书信集》，格调很高的感觉，有没有？

打住，不写了，李一诺要用电脑查资料了，她虎视眈眈站我对面很久了，爸爸拜托过我，在她中考前，一切以她为中心。他们现在公然偏心她，气人！

哦，忘了说，田小琪，很高兴认识你。

热爱一切美好事物、以梦

为马、豪情万丈的李一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