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儒、道、释:贯云石文学创作的思想内蕴及意义

2021-03-15刘洋

江淮论坛 2021年1期

刘洋

摘要:贯云石是有元一代文学大家,其作品之所以知名当世,与其蕴含的深厚多元思想分不开。贯云石作品中蕴含的主要儒家思想为忠信孝悌,所蕴含的主要道家思想为逍遥适性,所蕴含的主要佛家思想为勘破生死。作为一个非汉族作家,贯云石对于儒、道、佛思想的吸收和文学表达,显示了元代文学多民族文化和多元交融的历史面貌。

关键词:贯云石;忠信孝悌;逍遥适性;勘破生死

中图分类号:B244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1-862X(2021)01-0153-006

贯云石(1286—1324),字浮岑,号疏仙,晚号酸斋,元朝畏兀儿(今维吾尔族)人,祖籍西域北庭(今新疆吉木萨尔),元代著名文学家。其祖父阿里海涯乃元朝开国之初的色目功臣。贯云石从小在大都(今北京)长大,深受中原民族文化影响。贯成年后,因父荫袭为两淮万户府达鲁花赤,镇永州。可出镇不久,他就将爵位让给弟弟。武宗至大元年(1308),贯北返大都,师从当时的文坛盟主兼儒学大家姚燧。姚非常赏识贯云石的才华,在其推荐下,贯云石于元仁宗皇庆二年(1313)被任命为翰林侍读学士,从二品。由于政治理想难于实现,官场凶险,加上他本人对功名富贵也不甚在意,大约在延祐初年(1314),贯云石就称疾辞官,隐居于杭州一带,并时常到各地去漫游。泰定元年(1324),贯云石病逝于杭州,享年38岁。(1)

虽然贯云石享年不永,且其全集也已散佚,但仅现存的作品来看,贯云石无疑是元代较有影响的作家,其诗歌和散曲创作均取得了令人瞩目的成就。更为重要的是,贯云石是一位非汉族作家,在元代多民族文化融合的文化土壤上,其创作具有体现时代精神的价值。目前,对贯云石的创作虽有一些研究(2),但对其作品中儒、道、释融合的思想内蕴还没有深入探讨,本文即对此试作阐述,以见其对汉族文化的吸收,进而认识元代文学的时代特色。

一、忠信孝悌

陈垣先生在《元西域人华化考》中说:“西域人纯为儒者有廉希宪。希宪,畏兀儿氏,史称其笃好经史,手不释卷。一日方读《孟子》,闻召急怀以进。世祖问其说,以性善、义利、仁暴之旨对,世祖嘉之,目曰廉孟子。”[1]廉希宪与贯云石的祖父阿里海涯一样,都是西域北庭的维吾尔族平民。廉希宪19岁即入侍忽必烈为侍卫,在忽必烈统一大业中立有大功,也是色目贵臣之一。而贯云石的外祖父,正是廉希宪的兄弟廉希闵。廉氏是元初受汉族文化影响最深的维吾尔族家庭之一,廉家兄弟非常仰慕中原文化,重视子女对汉族文化的接受和学习。他们的家庭教育是以儒家思想为核心的。贯云石的父亲贯只哥常年在江南做官。贯云石的童年和少年时代主要是和母亲廉氏在大都度过的。由于外祖父家良好的教育环境,贯云石从小就和廉氏子女一同在廉氏家塾中学习。当然,他学习的主要内容是儒家经典。

孔子是儒家的祖师,如何做人是其关注的主要问题。《论语》中有大量关于“君子”的论述,而最为简单的概括,是出自孔子整理过的儒家经典《周易》中的“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2]14和“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2]18两句。做一个君子是儒者最基本的要求,其更高的境界是圣人人格。儒家对圣人人格的基本论述为:“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不朽。”[3]从君子人格到圣人人格,这是每一个儒者要用一生去践履和实现的,儒家为此制定了一套道德准则。儒家的道德内容十分广泛,既包括淑世爱民的民本思想,又包括以孝悌为中心的父兄之道和忠君爱国的理念等等,而“忠信孝悌”,是其中的重要内容。在1314年归隐杭州之前,贯云石文学作品中反映出的主要思想是儒家的“忠信孝悌”。

“忠”是儒家的重要道德准则,典籍中多有论述。如,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论语注疏》注解为:“正义曰:此章论曾子省身慎行之事。弟子曾参尝曰:‘吾每日三自省察已身:为人谋事而得无不尽忠心乎?与朋友结交而得无不诚信乎?凡所传授之事,得无素不讲习而妄传乎?以谋贵尽忠,朋友主信,传恶穿凿,故曾子省慎之。”[4]2457这样的例子在儒家典籍中不胜枚举。

深受儒家思想影响的贯云石在其作品中也多有对“忠君爱国”“忠君爱民”的表达。公元1312年正月初一,也是仁宗皇帝改元皇庆的第一天,双喜临门。按照惯例,每年的初一或重要节日,满朝文武都会聚集在朝堂举行集会,进行庆祝。朝会结束时,皇帝都会命令乐伎演唱《新水令》等散曲。本年朝会演唱的《新水令》套曲,是贯云石创作的,曲云:

郁葱佳气蔼寰区,庆丰年太平时序。民有感,国无虞。瞻仰皇都,圣天子有百灵助。 【搅筝琶】江山富,天下总欣伏。忠孝宽仁,雄文壮武。功业振乾坤,军尽欢娱,民亦安居。军民都托赖着我天子福,同乐蓬壶。 【殿前欢】赛唐虞,大元至大古今无。架海梁对着檠天柱,玉带金符。庆风云会龙虎,万户侯千钟禄,播四海光千古。三阳交泰,五谷时熟。 【鸳鸯煞】梅花枝上春光露,椒盘杯里香风度。帐设鲛绡,帘卷虾须。唱道天赐长生,人皆赞祝。道德巍巍,众臣等蒙恩露。拜舞嵩呼,万万岁当今圣明主。[5]73

全曲充满了忠君爱民的思想。文中歌颂了帝王的丰功伟绩,如“忠孝宽仁,雄文壮武。功业振乾坤”。歌颂了太平盛世,国泰民安,如“民有感,国无虞……江山富,天下总欣伏”。尤其值得称道的是,文中歌颂了元朝这个统一的多民族国家“赛唐虞,大元至大古今无”,歌颂了大元幅员辽阔,古今无匹,傲视四方,充满了中华民族雄浑强健的民族自信心和自豪感,弘扬了中华国威。全篇充满了对圣恩的称颂,对大元的忠顺。

贯云石的“忠”不仅仅是忠于君王,忠君爱国,也包含对天下黎民百姓的关怀,包含着“爱民”。贯云石有一首题为《画龙歌》的诗,颇能体现他胸怀天下,心忧黎民的思想。诗曰:

老墨糊天霹靂死,手擘明珠换眸子。一潜渊泽久不跃,泥活风须色深紫。虬髯老子家燕城,怒吹九龙无余灯。手提百尺阴山冰,连云涂作苍龙形。槎牙爪角随风生,逆鳞射月干戈声。人间仰视玩且听,参辰散落天人惊。潇湘浮黛蛾眉轻,太行不让蓬莱青。烈风倒雪银河倾,珊瑚盏阔堪不平。吸来喷出东风迎,春色万国生龙庭。七年旱绝尧生灵,九年涝涨舜不耕。尔来化作为霖福,为吾大元山海足。[5]95

元仁宗皇庆元年(1312)秋,中原地区出现大面积旱灾,及至皇庆二年(1313)年底,灾情日渐严重。京师地区因久旱无雨,暴发了疾病和疫情,许多老百姓患病而死。为了缓解灾情,元仁宗亲自于宫中祈雨。在此背景下,《画龙歌》这首诗反映了民间渴望祈雨消灾的意愿。贯云石在这首诗中,以山水、雨雪、风云、雷电等为背景,描绘出天龙的神威,并以此表达了希望旱情早日解除的良好意愿,“尔来化作为霖福,为吾大元山海足”。诗歌虽以画龙为题,但在描绘神龙的同时,充满了作者忧国忧民的儒家情怀。

“信”也是儒家的重要道德准则,儒家典籍论述颇多。如,“需:有孚,光亨贞吉,利涉大川。[疏]正义曰:‘此需卦系辞也。需者,待也。物初蒙稚,待养而成,无信即不立,所待唯信也,故云需有孚,言《需》之为体,唯有信也。”[2]23“子曰:“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4]2463贯云石的“信”是诚信待人,平等待人。贯云石有君子诚信之风。他不仗势欺人,能团结各族兄弟,平等对待身边人。他在京为翰林学士时,虽年轻有为,家世显赫,却能尊敬师长,善待同僚。他隐居杭州时,与贩夫走卒打成一片,与市井小民欣然共处。贯有一首《翰林寄友》,是其隐居杭州时忆怀念当年在翰林院供职时的各位师友的。诗曰:

兴来何所倚,惟杖归而已。梦游白玉堂,神物撼清史。我师秋谷叟,秦楚可岂棰。中庵四海名,羸老久无齿。珍重白雪楼,涕唾若行水。北山已东山,高卧呼不起。泊然万卷怀,廉苦悉之比。诸孙赵子昂,挥遍长安纸。文郁老经学,阅义出明旨。复出执高节,须鬓备清美。希孟文气涩,道义沦于髓。垂雪公谅翁,字学贵穷理。诸公衮盛时,忝会总知己。浓头一杯外,相思各万里。[5]117

在这首诗中,诗人回忆了当年与翰林院各民族兄弟之间交还往来,互相学习的情景。此诗前半部分都是对翰林院文友才性的总体概括,言简意赅。他先后谈到了李孟、刘敏中、程文海、陈俨、畅师文、赵孟頫、尚野、元明善、张养浩这些好友。另外,贯云石用同僚们的字入诗,体现出他们之间的亲近。诗篇虽是简单的叙述,却处处浸透着温情。诗篇最后才显露出希望大家不要因为自己的隐居而忘记他的愿望,写出了贯云石对这些文友们的珍视与想念。全诗颇能体现贯云石“以诚待人,平等待人”的处世之道。贯的好友邓文原在《翰林侍读学士贯公文集序》中写道:“尝观古今能文之士,多出于羁愁草野。今公生长富贵,不为燕酣绮靡是尚,而与布衣韦带角其技,以自为乐。此诚世所不能者。”[5]162这段记载颇能显示出贯云石与平民百姓平等相待、坦诚相处的儒家情怀。

“孝”和“悌”也是儒家的重要道德标准,儒家典籍中亦有大量的论述。《论语》云:“其为人也孝弟(悌),而好犯上者,鲜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乱者,未之有也。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孝弟(悌)也者,其为仁之本与。”[4]2457儒家的“孝”指的是“善事父母”,“悌”指的是“善待兄弟”。贯云石编有一部《孝经直解》,全书用元代民间的口语来解读《孝经》,便于让汉语水平欠佳的各民族兄弟学习领会儒家的忠孝思想。这部书虽是经学著作,但通俗易懂,也可当成文学作品看待。贯云石的“孝悌”思想主要体现在其中。兹举两例:

父子之道,天性也;君臣之义也(父子那的道理是天生的性,因这上头有君臣的敬重)。父母生之,续莫大焉(父母生孩儿,接续最大有)。君亲临之,厚莫重焉(父母的恩便似官里的恩一般重有)。[5]150

子曰:教民亲爱,莫善于孝(孔子说:教百姓每亲爱的勾当,孝顺父母的最好有);教民礼顺,莫善于悌(教百姓和顺的勾当,敬重哥哥的最好有)。[5]152

从上引例文可以看出,贯云石对“孝悌”的理解非常深刻,能将深奥的儒家道理解读得明白如话,浅显易懂。以孝顺父母之心来敬奉君王,就是忠君爱国。贯云石还有一首名为《思亲》的诗:“天涯芳草亦婆娑,三釜凄凉奈我何。细较十年衣上泪,不如慈母线痕多。”[5]99尤其后两句,化用了孟郊《游子吟》中的诗意,表达了对母亲的挚爱,感人至深。贯云石在出镇永州后没多久,就将自己的爵位和职务让给了弟弟,此非常人能及,足见他对儒家兄弟友爱“悌道”的遵循。

二、逍遥适性

道家的祖师是老子,其主张“自然无为”。从1314年辞官归隐到1324年去世,贯云石过上了“亲近自然,逍遥放浪”的隐逸生活。“逍遥”一词始见于《庄子 ·逍遥游》一文,曰:“‘今子有大树,患其无用,何不树之于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彷徨乎无为其侧,逍遥乎寝卧其下。成玄英疏:‘彷徨,纵任之名;逍遥,自得之称;亦是异言一致,互其文耳。不材之木,枝叶茂盛,婆娑荫映,蔽日来风,故行李经过,徘徊憩息,徙倚顾步,寝卧其下。亦犹庄子之言,无为虚淡,可以逍遥适性,荫庇苍生也。”[6]老子的“自然无为”加上庄子的“逍遥适性”,正是道家哲学之精义。

从现存的资料来看,庄子的“逍遥适性”思想对贯云石影响很大。贯云石所追求的是道家思想中逍遥自由、寄情山水的人生态度。早在他镇守永州期间,“军务整暇,意欲自适,不为形势禁格,然其超擢尘外之志,夙定于斯时。”[5]165贯云石将官爵让给弟弟之后,“退与文士倘佯佳山水处,倡和终日,浩然忘归。”[5]165可见,在永州期间和任翰林学士之前,贯云石身上“逍遥适性”的道家思想已有所显露。

在大都任翰林学士时,贯云石曾给好友陈俨写了五首题扇诗《题陈北山扇》(五首),分别咏春、夏、秋、冬及夜景。这组诗中的部分诗句透露出了他对道家思想的向往。如其二“勾起清凉养道心”,其四“道人神气似梅花”。虽然他在辞官归隐前以儒家思想为主,但道家思想对他的影响也一直存在。而且,在儒家主张积极入世实现理想的同时,孔孟也先后提出了理想无法实现时的退路和方法:“邦有道,则仕;邦无道,则可卷而怀之。”[4]2517“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7]在“卷而怀之”和“独善其身”这一点上,儒家和道释思想是可以互补的。因此,当贯云石看透了官场的险恶“昨日玉堂臣,今日遭残祸”[5]31,他决定归隐江湖的时候“我亦不留白玉堂,京华酒浅湘云长”[5]105“尽万里鹏程挫,向烟霞笑傲,任世事蹉跎”[5]52,他身上的道家和佛家思想明显增强了。在隐居杭州期間,贯云石还与道教大法师俞行简有所交往,俞氏在元英宗至治二年(1322)集资修建了通玄观。贯云石曾出钱资助,并作诗《赠法师俞行简》赠与年已七旬的俞行简,云:“遁迹复逃形,丹成养性灵。精诚动神鬼,呵叱走风霆。鹤去飚轮驶,龙归雨气腥。送师歌短曲,凉吹满江亭。”[5]119诗作称颂俞行简内丹已成,神霄雷法纯熟,结尾表达了他与法师之间依依惜别之情。天性使然和人生际遇,涵养了贯云石的道家情怀。

贯云石应是熟读《庄子》的。如其诗作《题庐山太平宫》:“山上清风山下尘,碧沙流水浅如春。不知松外谁敲月?惊动南华梦里人。”[5]106又如,[仙侣·村里迓鼓·青哥儿]《隐逸》:“呀,看一带云山,云山如画,端的是景物,景物堪夸。剩下残山向那答?心无牵挂,树林之下,椰瓢高挂。冷清清无是无非诵《南华》。这里乾坤大。”[5]80再如,《初至江南休暑凤凰山》:“路隔苍苔卒未通,泉花如发玉濛濛。蛟浮海近云窗湿,蚊怯山寒葛帐空。高枕不知秋水上,开门忽见暮帆东。物华万态俱忘我,北望惟心一寸红。”[5]109在作品中,他多次提到《南华经》,而《南华真经》正是《庄子》的别称。“庄周一梦”“物我两忘”都是《庄子》中的典故,贯云石信手拈来化入自己的作品中,足见他对道家思想的领悟已达到相当高的水平。

“逍遥适性”是贯云石道家思想的主旨,“逍遥”一词在他的作品中也多次出现。如:

布袍草履耐风寒,茅舍疏斋三两间,荣华富贵皆虚幻。觑功名如等闲,任逍遥绿水青山。寻几个知心伴,酿村醪饮数碗,直吃的老瓦盆干。

——[双调·水仙子]《田家》其四[5]46

我则待散诞逍遥闲笑耍,左右种桑麻,闲看园林噪晚鸦。心无牵挂,蹇驴闲跨,游玩野人家。

——[仙侣·村里迓鼓·胜葫芦] 《隐逸》[5]80

贯云石看淡了荣华富贵、功名利禄,喜欢过布袍草履、茅舍疏斋的简朴生活。他放浪于青山绿水间,种桑栽麻,悠游林下,了无牵挂。两首散曲中都有“逍遥”一词出现。

贯云石甚至对炼丹这一道教活动也有所关注。隐居期间,他常到包家山山麓的三一庵避暑,并作《三一庵》诗一首:“茅栋萧萧水石间,放怀终日对林峦。梦回不觉丹临砌,吟罢始知身倚阑。药碓夜舂云母急,石瓶秋迸井花寒。群魚亦得逍遥乐,何用机心把钓竿。”[5]110贯云石放怀林峦,怡然自乐,颇具道家与世无争的心境。三一庵在杭州南山中,为南宋著名道家大师白玉蟾修炼之所。白玉蟾(1194—1229)是中国道教史上的重要人物,本名葛长庚,是丹鼎派南宗的实际创始人,与同时的北方全真教(即丹鼎派北宗)大师丘处机(1148—1227)齐名。白玉蟾继承了北宋张伯端的炼丹理论,主张性命双修,对后世影响深远。从贯云石的这句“药碓夜舂云母急”中,我们可以看出他亲身从事过炼丹活动,具有炼丹实践经验。

三、勘破生死

佛教的祖师是释迦牟尼,佛教的基本思想是“诸行无常,诸法无我,寂静涅槃”。“诸行无常”是从时间上看,说一切现象(有为法)都是迁流变化,刹那生灭的,没有固定的、不变化的东西。意指世间一切事物,皆在刹那间“流转变化”。“诸法无我”是从空间上看,在一切有为、无为的诸法中,诸法依缘起法则互相依存,没有我的实体。“我”是“主宰”之义,意指一切法皆无主宰。“涅槃寂静”是因为有情导致有我,所以起惑造业流转不息,我执即是流转动乱的根源。如悟解无我,没有了这动乱之因,即惑业不起,当下能正觉诸法实相,灭除一切烦恼和生死,超越轮回,即是寂静的涅槃。“涅槃”意指不生不灭,身心俱寂之解脱境界。佛教认为现实人生充满了苦难。苦难的原因是每人自身的惑、业所致。因此,世人唯有依经、律、论三藏,修持戒、定、慧三学,放下自己的世俗欲望和认识,才能摆脱痛苦,最终进入“涅槃”之境。

根据目前留传下来的作品,可勾稽出贯云石受佛教思想影响的人生片段。他在任翰林学士时,留心过佛教典故,在归隐杭州后,和一些高僧有来往。贯云石曾与僧人鲁山一同观看过宝陀山(今浙江普陀山)的日出景色,朝拜了观音菩萨。在凤凰山栖云庵休暑时,与高僧惟则时有往还,并为其吹奏铁笛。龙华山中龙华寺是他的别业,附近的天龙寺在重修时他又曾参与其事。[8]贯云石还与释道惠和释宗具有交往。[9]欧阳玄在为贯云石作的《贯公神道碑》中写道:“至治三年(1323)岁癸亥,秋,玄校艺浙省。即竣事,出而徜徉湖山之间。故人内翰贯公,与玄周旋者半月余,及将去杭,薄暮携酒来别。谓玄曰:‘少年与朋友知契,每别辄缱绻数日。近年读释氏书,乃知释子諅有是心,谓之‘记生根焉,吾因以是为戒。今于君之别独不能禁,且奈何哉!言已,凄然而别。明年甲子,夏,公捐馆于杭,数月讣至。哭之尽哀……(公)入天目山,与中峰禅师,剧谈大道,箭锋相当。”[5]166于中可知,贯云石归隐杭州后“读释氏书”,而且与元代著名高僧中峰禅师对坐论禅,箭锋相当,可见贯云石佛学修为很高。欧阳玄是贯云石生前好友,这一记载应是可信的。

在今天我们可见的贯云石作品中,有三篇与佛禅直接相关。一篇为《神州寄友》:“沧海茫茫叙远音,何人不发故乡吟。十年故旧三生梦,万里乾坤一寸心。秋水夜看灯下剑,春风时鼓壁间琴。迩来自愧头尤黑,赢得人呼小翰林。”[5]96此诗为贯云石被任命为翰林学士之后,为一个要回到西域北庭的朋友所作。诗中记述了他们之间两心相知的深情厚谊,也表达了作者的故旧之思、乡土之恋。在这首诗中,贯云石用了一个佛教典故“三生”:前生、今生、来生。杭州惠林寺有三生石,得名于唐朝名士李源和佛教高僧圆观三生为友的故事。圆观和尚以“三生”酬报李源的友情,可谓情天义地。贯云石将这一典故化入己诗中,正是借此表达自己和这位朋友友谊至深,情真意切,甚至可以和李源、圆观相比。这首诗表明,在任翰林学士期间,贯云石就对佛教有所关注。再看下面两篇作品:

烧香扫地门半掩,几册闲书卷。识破幻泡身,绝却功名念,高竿上再不看人弄险。

——[双调·清江引]《知足》其三[5]36

洞花幽草结良缘,被我瞒他四十年。今日不留生死相,海天明月一般圆。

——《辞世诗》[5]122

散曲《知足》写自己隐居杭州的生活,烧香扫地,闲来读书,任情适性。争名逐利就像在高竿上站着,何其危险。荣华富贵和身体一样,都如同幻像,如同浮泡,转瞬即逝,何必执著。从“识破幻泡身”这句,可以大致看出贯云石是熟读《金刚经》的。《辞世诗》是贯云石的绝笔之作:将近30年的富贵荣华,将近10年的逍遥隐逸生涯,与洞花幽草结缘,是我晚年的写照。我这一生大致是按照自己的意愿度过的,它就像中秋时节海天上那轮圆月般完美无缺。从这两篇作品可以看出,贯云石最终勘破生死,彻悟解脱了。

笔者以为贯云石在人生的弥留之际能够勘破生死,可能是受《金刚经》的影响。《金刚经》云:“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10]佛教认为世间法分为两个大类,一类叫有为法,一类叫无为法。有为法可讲可得,无为法可得不可讲,因为无为法是纯粹出世之法,以入世的所有名言词句不可能勾画出世的“景象”。 “如来”“涅槃”“法身”“法性”等,这些都是典型的“无为法”,与“真如佛性”有关。除了与“真如佛性”有关的“无为法”,一切的“有为法”和这世间的万事万物,包括人的生命,都如梦中之物境,梦醒立即逝去;如法师营造的幻相,法力消失,幻相立刻消失;如雨水打在水面上所起的浮泡,刹那之间就消失;如影像,虚幻不实;如草木上的露水,太阳一出来就迅速消失;如打雷时我们所看见的闪电,转瞬即逝。这就是著名的《金刚经》“六喻”。贯云石的以上两篇作品,从“识破幻泡身”和“今日不留生死相,海天明月一般圆”的诗句中,大致可以窥探出贯云石应该是参透了《金刚经》的“六喻”,在生死关头“勘破生死”,获得了解脱。

四、余 论

初唐时期,六祖慧能完成了佛教禅宗的改造,有了第一部以“经”来命名的中国佛典——《坛经》。自此以后,佛教中国化完成。佛教思想融入了中国人的血脉中,佛教与儒家、道家鼎足而三,成为中国思想的一极。初唐以后,中国古代文人的作品中都会或多或少地包含儒道释三家思想。贯云石作为元代的文学大家,其作品也不例外。本文认为,儒家之忠信孝悌、道家之逍遥适性及佛家之勘破生死,这些是“酸斋”作品中目前能够发掘出的主要思想内蕴。

作为一个非汉族作家,贯云石对于儒、道、佛思想的吸收和文学表达,在一定程度上显示了元代文学多民族文化以及多元文化交融的歷史面貌。考察元代文学史,和贯云石同时代的许多非汉族作家都有和其相同的学习、接受儒道释等多元思想文化的倾向和经历。如,萨都剌(约1280—约1345)的诗作中,儒道释三家思想也都有体现。其代表作《早发黄河即事》[11]134就充满了关心民生疾苦、以天下为己任的儒家情怀。他与当时许多道士也有交往,尤与著名道士张伯雨交情最厚,其诗作《寄句曲外史》[11]192称赞了好友张伯雨风度翩翩,经过了多年的修炼,如同清瘦的神仙,可以和西汉的道教大师葛洪相比,有朝一日可以飞升成仙。他还与佛教高僧多有交往,和京口鹤林寺禅师了即休就是挚友,诗作《寄鹤林休上人》[11]285对了即休高度赞扬,认为禅师才华横溢,诗艺精湛。总之,萨都剌对儒道释三家思想都有认真学习和研究,且造诣较高。又如,色目诗人马祖常(1279—1338)对儒道释思想也多接受,既有用功读儒经的诗作(如《宿兴化县界》)[12]301,也有与道士交往的诗作(如《赠弹琴道士》)[12]308,还有与佛教高僧往来的诗作(如《寄弘长老云山》)[12]339。有元一代,像贯云石、萨都剌、马祖常这样的非汉族作家,积极地学习和吸收优秀的中原汉族多元文化,吸纳到自己的创作乃至人生之中,是当时的一种普遍现象。因此,研究包括贯云石在内的元代非汉族作家作品中蕴含的儒道释思想,对于我们认识元代多民族文化交融,认识元代多元文化的时代特点,无疑具有独特的意义和价值。

注释:

(1)贯云石的生平,主要参考杨镰先生《贯云石评传》和陈垣先生《元西域人华化考》中的相关内容整理而成。

(2)目前,关于贯云石作品中蕴含的思想研究,相关论文仅有两篇:王开元《论贯云石的思想倾向》(《西域研究》1998年第4期)一文从儒家、佛老、民族和睦三个方面介绍了贯云石的思想。正如题目所言,只是谈了“倾向”,没有深入展开论述;申丽《论贯云石的道家归隐思想及其渊源》(《兰州教育学院学报》2017年第5期)一文认为贯云石的归隐属于道家似的归隐。贯的归隐与他受的教育、他的民族性格及元代社会风气有关。该文对贯云石思想渊源的论述,只谈了道家,且稍嫌单薄。另外,杨镰先生在《贯云石评传》(新疆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中,以编年的形式详细介绍了贯云石的人生轨迹和作品,也没有专门论述贯的思想。目前,研究贯云石的学位论文主要有4篇:姬茜《贯云石散曲研究》(2012年河北师范大学硕士论文)、王瑞景《贯云石诗歌研究》(2014年河北大学硕士论文)、杜骞《贯云石散曲创作论》(2015年伊犁师范学院硕士论文)、周立平《贯云石研究》(2015年辽宁师范大学硕士论文)。这4篇论文对贯云石的思想都有所涉及,可惜都没有超越王开元《论贯云石的思想倾向》一文,比较简略。

参考文献:

[1]陈垣.元西域人华化考[M].上海:世纪出版集团,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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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黄胜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