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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煜《虞美人》“雕栏玉砌应犹在”本事发微

2021-03-15李静

美与时代·下 2021年1期
关键词:虞美人李煜

摘  要:李煜的《虞美人》作于汴京,此时江南已经成为宋朝的领土。在攻打金陵时,宋师采取的是威胁利诱为主的策略,金陵城池并未受到严重破坏;降宋三年,文武官吏见厘务者并仍其旧。词中“雕栏玉砌应犹在”,乃写实。“朱颜改”一句既指旧人不在,又指江山易主。深入了解李煜,可知他雖身为一代国主,却渴望做一个不被世事所累的自由隐士。《虞美人》这首词凄切悲凉,不仅抒发了李煜从万人之上到阶下囚的悲戚之情,还体现了他对昔日的深刻反思与悔恨,是君王身份与心之自由矛盾的真实写照。

关键词:李煜;虞美人;本事发微;新释

李煜,字重光,南唐元宗第六子。建隆二年(961),李煜被立为太子,留守金陵监国;六月,元宗殂,嗣立于金陵,立妃周氏为国后。然而,仅过了14年,大宋的马蹄便踏破了江南山阙,开宝八年(975)李煜肉袒出降,押至汴京。《虞美人》便是李煜囚于汴京时所作。李煜为什么会在《虞美人》中写下“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呢?实际情况真的是如此吗?令李煜不堪回首的仅是亡国之恨吗?

一、雕栏玉砌应犹在:江南故国之实际

江南自古以来就是山清水秀、人杰地灵之地。小桥流水、烟柳画桥,也是无数文人墨客向往的理想家园。历史上两次中原大乱,加上江南优越的地理环境,促使中原衣冠士族多避地于江淮,经济、文化的重心也随之南移。

五代十国时期,南唐一度成为经济发展水平最高、文化最繁荣的地区。其鼎盛时期,幅员35州,人口大约500万;南唐历经三位君主,都有极高的文学素养,李璟李煜父子二人尤甚,因此南唐上下文学艺术氛围非常浓厚。南唐灭亡后,江南地区依旧是宋朝经济、文化发展的重要基础。

宋军攻打江南时,宋太祖告诫统帅曹彬等人:“江南之事,一以委卿,切勿暴掠生民,务广威信,使自归顺,不烦急击也。”又云:“城陷之日,慎无杀戮。设若困斗,则李煜一门不可加害。”[1]围困金陵时,曹彬也是以威逼利诱为主,等待李煜主动投降。曹彬入驻金陵,严令不得掠夺百姓、不得匿人妻女;仓廪府库皆由许仲宣负责。班师回朝,只带走了图籍衣衾等物。捷报传至汴京,宋太祖下令江南各州县官吏事务一切照旧,赈济饥民,休养生息。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有详细记载:

彬既入金陵,申严禁暴之令,士大夫赖彬保全,各得其所。亲属为军士所掠者,即时遣还之。因大于军,无得匿人妻女。仓廪府库,委转运使许仲宣按籍检视,彬一不问。师旋,舟中惟图籍衣衾而已。

十二月己亥朔,江南捷书至,凡得州十九,军三,县一百有八,户六十五万五千六十有五。群臣皆称贺。上泣谓左右曰:“宇县分割,民受其祸,思布声教以抚养之。攻城之际,必有横罹锋刃者,此实可哀也。”即诏出米十万石,赈城中饥民。

辛丑,赦江南管内州县常赦所不原者,伪署文武官吏见厘务者,并仍其旧。曾经兵戈处,百姓给复二年;不经兵戈处,给复一年。诸色人及僧道被驱率为兵者,给牒听自便。令诸州条析旧政,赋敛烦重者,蠲除之。军人俘获生口,年七岁以上,官给绢五匹赎还其家,七岁以下即还之。又诏不得侵犯李煜父祖邱垅,令太子洗马河东吕龟祥诣金陵,籍李煜所藏图籍送阙下。[2]

除润州外,江南各州县都是不战而降,可以说,南唐的山河基本上未受到宋军的暴力破坏,金陵宫殿也保存完好,昔日群臣宫人依旧各司其职。并且宋太祖接管江南后一系列休养生息的政策十分得民心,使“吴人大悦”,这怎能不使李煜感到心痛?江山让他成为万人之上,江山也让他痛苦不堪。身居大宋都城汴京,遥想南唐故都金陵,一切都那么遥不可及,这里既是空间的遥远,也是时间的遥远。虽然李煜从金陵北迁汴京,到被毒身亡,只有三年的时间,但是在度日如年的后主心中,汴京城中违命侯的每一天都十分漫长。

二、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身处汴京的李煜之心境

历史上的李煜并非不战而降,因为李煜不想让国家在自己手中灭亡,他深切地了解一国之君如成为亡国奴的下场。开宝八年二月至十一月,李煜坚决不投降,直至金陵失陷,李煜不得已才投降。在京三年,李煜终日郁郁寡欢,他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江南旧国、思念着曾经的凤台楼阁、思念着昔日的繁华似锦:“闲梦远,南国正芳春。船上管弦江面绿,满城飞絮辊轻尘。忙煞看花人。”[3]86李煜生于江南,亡国金陵,对热闹繁华的江南有着深刻的情感和记忆。不幸的是,作为一个亡国之君,李煜是不能也不敢有这种想法的,满腹愁怨无处诉说、无人可说、更无言以说!只能在无数失眠的夜里,独上高楼,暗自哀伤,“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从一呼百应的君王到生活困顿的阶下囚,其落差不可谓不是“天上人间”!往日的生活不忍回首,昔日身为一国之君的所作所为不堪回首。因此,除了江南故国的环境,还需要考察李煜被囚汴京期间的行为和心理。以下三点需要注意。

其一,是李煜往日的豪奢放纵。

李煜从小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以典籍自娱,不理时政。继位后,与大周后娥皇琴瑟和鸣、举案齐眉,两人重现了盛唐名曲《霓裳羽衣曲》。陆游《南唐书》记载:“故盛唐时,《霓裳羽衣》最为大曲,乱离之后,绝不复传。后得残谱,以琵琶奏之,于是开元、天宝之遗音复传于世。”[4]5588

在江南时期,李煜可谓是度过了一段风花雪月、极其奢靡的生活。常于宫中制销金罗幕壁,而以白金钉瑁押之;又以绿钿刷隔眼中,障以朱绡,植梅花于其外;七夕延巧,必命红白罗百余匹,以为月宫天河之状,一夕而罢,乃散之[5]256。“晚妆初了明肌雪,宫殿嫔娥鱼贯列。笙箫吹断水云间,重按霓裳歌遍彻。 临春谁更飘香屑?醉拍阑干情味切。归时休放烛光红,待踏马蹄清夜月。”[3]26宫殿富丽堂皇、嫔娥贯列、凤箫齐鸣、彩袖群飞、夜夜笙歌,何等富丽豪奢。俞陛云《唐五代两宋词选释》云:“唐元宗后,李主亦无愁天子也。”[6]

除纵情风月外,李煜一度沉迷佛法,日日礼拜诵经,不理朝政。甚至国破之日,还在澄心堂念经祷告,希望通过佛法改变现状。面对南唐国势日趋衰微,内书舍人潘佑愤而上书,劝谏李后主亲贤远佞,勤于政事。然而,潘佑由于言辞过激,被小人所排挤,最终自杀而亡,其好友李平也受牵连,卒于狱中。陆游《南唐书》记载:

时南唐日衰削,用事者充位无所为,佑愤切上疏,极论时政,历诋大臣、将相,词甚激讦。后主虽数赐手札嘉叹,终无所施用。佑七疏不止,且请归田庐,乃命佑专修国史,悉罢他职。而佑复上疏曰:“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臣乃者继上表章,凡数万言,词穷理尽,忠邪洞分。陛下力蔽奸邪,曲容諂伪,遂使家国愔愔,如日将暮。古有桀、纣、孙皓者,破国亡家,自己而作,尚为千古所笑。今陛下取则奸回,败乱国家,不及桀、纣、孙皓远矣。臣终不能与奸臣杂处,事亡国之主。陛下必以臣为罪,则请赐诛戮以谢中外。”词既过切,张洎从而挤之,后主遂发怒,以潘佑素与李平善,意佑之狂直多平激之,而平又以建白造民籍为众所排,乃先收平属吏,并使收佑。佑闻命自刎,年三十六。[4]5565-5566

国之既亡,李煜不可能不后悔当初的所作所为。入汴后,宋太宗命旧臣徐铉前去看望,李煜相持大哭,对徐铉长叹:“当时悔杀了潘佑、李平。”[7]

其二,昔日重臣张洎令其心寒。

张洎在南唐时为礼部员外郎、知制诰,迁中书舍人,与徐、游同为清辉殿学士[5]437-438。少有才俊、饱览诗书,深得君王赏识。李后主时常到张洎住宅,召见其妻子儿女,赏赐颇厚。宋师围困金陵多年,张洎劝李后主勿降。城陷之日,张洎与陈乔共见后主,乔自缢而亡,张洎乃告后主曰:“臣与乔共掌枢务,今国亡当俱死。又念陛下入朝,谁与陛下辨明此事,所以不死者,将有待也。”(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篇》)可见,张洎在李煜心中分量颇重,是李煜十分器重且信任的臣子。

国破之日,李煜已无心蓄财,将金银财宝都分给了身边近臣。入宋后,俸赐有限而费用甚广,李煜更是艰难。就在这种情况下,在汴京三年,张洎多次来到李煜住处,频频向他索要钱财[5]439。熟悉的生活空间已不在,熟悉的面孔也变得越来越陌生。昔日把酒言欢的近臣一而再地苛刻自己,这怎能不令李煜心寒?

其三,小周后性情大变与怀念大周后。

大周后是李煜的第一任妻子,19岁入宫,29岁去世。通书史,善歌舞,尤工琵琶[5]264。与李煜既是夫妻,又是知音,可惜琴瑟和鸣仅十年。大周后卧疾时,后主朝暮视食,药非亲尝不进,服不解体者累夕[5]265。大周后去世后,李煜悲痛不已,亲自为大周后刻诔,将大周后生前最喜爱的金屑檀糟琵琶与其一同入葬,并自称“鳏夫煜”。每于花朝月夕,无不伤感怀念大周后。

小周后,是李煜的第二任国后,大周后的妹妹。大周后病重期间,小周后进宫侍疾,与李煜暗生情愫。后大周后殁,小周后成为新一任国后。国亡后,小周后随李煜到汴京,封为郑国夫人。但不管是李煜还是小周后,北迁的日子都是受尽屈辱。宋太宗早已垂涎小周后的美貌,入京后更是常常召小周后入宫,服侍左右。李煜并不敢站出来反抗太宗、维护妻子,只能一味承受小周后满腔的愤怒与仇恨。《十国春秋》载:

国亡,随后主北迁,封郑国夫人。例随命妇入宫,为燕乐,进辄数日裁出,出必大泣,詈后主,声闻于外,后主多宛转避之。[5]268

李煜是浪漫的,他与小周后一见钟情,共度了一段风花雪月的时光;但同时他也是懦弱的,不敢直面眼下困境,不停地追忆往昔、麻痹自我、逃避现实。梦里人因时间久远,蒙上了一层薄纱,朦胧而美好;眼前人因现实的磋磨,隔阂不断,变得面目可憎。如今又逢明月夜,李煜不可能不留恋怀念前者。

三、身份错位之矛盾的李煜

因生来长相异于常人,广颡丰颊、骈齿、一目重瞳子,李煜遭到文献太子的嫉恨。为避免兄长猜忌陷害,再加上从小目睹了族人为争夺权力相互厮杀的悲剧,本就不愿参与朝堂之事的李煜,更是对帝王家带给他的沉重的枷锁感到不满与厌恶。他主动远离政治纷争,放逐于山水之间,沉溺于文籍之中。李煜曾以“莲峰居士”自居,向往自由、隐逸遁世的生活。作品《渔夫》体现了其君主身份与心之自由之间的矛盾:

其一:

浪花有意千里雪,桃花无言一队春。一壶酒,一竿身,快活如侬有几人。[3]51

其二:

一棹春风一叶舟,一纶茧缕一轻钩。花满渚,酒满瓯,万顷波中得自由。[3]52

渔父一壶酒、一竿身、一叶舟,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世上如他一般快活的又有几人呢?而生在帝王家的李煜却有着太多的无可奈何。李煜无心参与权力斗争,从未想过成为一代帝王,流芳百世,他的人生理想是希望像诗中渔父一般做一个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凡夫俗子,不被世事所累。然而,命运弄人,李煜愿做一个自由散漫的艺术家,可偏偏最终是他坐上王座,承担起国家重任。

李煜并非是一个只知贪图享乐的昏庸君主。虽然他天性软弱,不敢与宋太祖兵戈相对,但也不想使国家在自己手中灭亡,甘愿俯首称臣,偏安一隅。李煜未继承大统之前,南唐已处在风雨飘摇之中,衰颓之势显而易见。被迫登上皇位的李煜深知自己难堪大任,却还是努力当一个尽职尽责的君主:

后主天资纯孝,事元宗尽子道,居丧哀毁,杖而后起。嗣位之初,属保大军兴之后,国削势弱,帑庾空竭,专以爱民为急,蠲赋息役,以裕民力。尊事中原,不惮卑屈,境内赖少以安者十有五年。宪司章疏,有绳纠过讦者,皆寝不下。论决死刑,多从末减,有司固争,乃得少正,犹垂泣而后许之。常猎于青山,还,如大理寺亲录系囚,多所原释。中书侍郎韩熙载奏,狱讼有司之事,囚圄非车架所宜临幸,请罚内库钱三百万以资国用。虽不听,亦不怒也。殂问至江南,父老有巷哭者。[4]5492-5493

他对国家衰颓心知肚明,其亡国前词作中已隐含有不安之感,但面对大臣的忠谏仍置之不理,靠纵情声色麻木自己、逃避现实。当时江南日趋衰削,国家举步维艰,潘佑多次愤切上谏疏。李煜不仅没有采纳潘佑的建议,还对其“国家阴阴,如日将暮”[8]的说辞感到不悦,事后找借口罢免了他。李后主并非没有察觉到国家危在旦夕,只是他天性怯懦的性格和过分依赖佛教的心理,致使他不愿面对残酷的现实。其内心的不安定从他的诗作中可窥一二:

晚雨秋阴酒乍醒,感时心绪杳难平。黄花冷落不成艳,红叶飕飗竞鼓声。背世返能厌俗态,偶缘犹未忘多情。自从双鬓斑斑白,不学安仁却自惊。[9]71

残莺何事不知秋,横过幽林尚独游。老舌百般倾耳听,深黄一点入烟流。栖迟背世同悲鲁,浏亮如笙碎在缑。莫更留连好归去,露华凄冷蓼花愁。[9]71

山舍初成病乍轻,杖藜巾褐称闲情。炉开小火深回暖,沟引新流几曲声。暂约彭涓安朽质,终期宗远问无生。谁能役役尘中累,贪合鱼龙搆强名。[9]72

作为君主的李后主是可悲的,但作为文人的李煜却是令人可叹的。国难当头,李煜所念及的第一件事不是自身的安危,而是命侍女黄氏将宫中所藏古籍图画纷纷焚毁,以防散佚,落入他人之手。被太祖及曹彬等人嘲笑无殉国之志的李煜,对寄托着自己作为普通文人墨客理想的宫藏书画有着非同一般的执念。《江南别录》记载:

元宗、后主皆妙于笔札,好求古迹,宫中图籍万卷,钟、王墨迹尤多。城将陷,谓所谓宝仪黄氏曰:“此皆吾宝惜,城若不守,尔可焚之,无使散逸。”及城陷,黄氏皆焚。[10]

四、结语

《虞美人》乃李煜写实之作,充分展现了李煜的内心世界。李煜是一个矛盾的结合体,词亦是。他向往隐逸潇洒的生活,却又贪恋荣华富贵;他不擅国政,喜爱舞文弄墨、管弦歌乐,却丝毫不影响他成为一个善良仁慈、重情重义的君主;李煜曾想以死殉国,无奈天生懦弱;北迁之后想苟且偷生,却又整日郁郁寡欢、以泪洗面,难忘国破之恨。世人常感慨李煜错生帝王家,如果李煜仅是一位普通的富家子弟或王侯贵胄,以他的才华,或许能成为一位知名的文人墨客,平安顺遂地度过终生。但是,如果没有国破家亡的仇恨、没有天上人间的巨大落差,天真浪漫、多愁善感的李煜,也就无法写出如此刻骨铭心、血肉淋漓的作品,也就无法被历史铭记,成为“千古词帝”。

参考文献:

[1]陈邦瞻.宋史纪事本末[M].北京:中华书局,1977:32.

[2]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第16卷[M].北京:中华书局,1985.

[3]詹安泰.李璟李煜词校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

[4]陆游.南唐书[M].杭州:杭州出版社,2004.

[5]吴任臣.十国春秋[M].北京:中华书局,1983.

[6]俞陛云.唐五代两宋词选释[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128.

[7]王铚.默记[M].北京:中华书局,1981:4.

[8]马令.南唐书[M].杭州:杭州出版社,2004:5385.

[9]曹寅,等輯.全唐诗[M].北京:中华书局,1980.

[10]陈彭年.江南别录[M].杭州:杭州出版社,2004:5140.

作者简介:李静,郑州大学文学院硕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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