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勋

①

庄子是善于说故事的人，他的故事是神话，是寓言，像今天的魔幻文学，充满想象力和好奇，充满活泼的画面。

翻开《庄子》，有这样一个简单的故事：无边无际的北方海洋里，有一条叫“鲲”的大鱼，不知道为什么，不想做鱼了。它想化身成一只鸟，它想飞起来。

庄子一定相信，有一天梦想可以成真。他说的“逍遥”是心灵的自由，是创造性的自由，不被客观现实捆绑，不被成见拘束，你想从鱼变鸟，你想飞，你就成就了“逍遥”。

“逍遥”就是：你可以是鱼，你也可以是鸟。你可以是鲲，你也可以是鹏。你可以在水里游，你也可以在空中飞。

逍遥是彻底的心灵的自由。我感谢庄子，借着他的故事，我可以做梦。

②

我常常会想起《庄子·逍遥游》里说到的“大瓠”的故事。

惠子得到国王送的一颗大瓠的种子，国王告诉他这颗种子很特别。惠子拿回家种在土里，等待种子发芽，长出藤蔓，开了花，结了果。瓠瓜可以吃，也可以晒干，剖成两半，用中空的部分舀水，当水瓢用。

但这颗“大瓠之种”的特别之处在于，瓠瓜越长越大，大得像一艘船。瓠瓜应该做水瓢，但是长到这么大，大概可以盛装五石的水，五石水少说也是五百斤以上。惠子因此烦恼，这水瓢要如何举得起来。他又烦恼，瓠瓜壳并不坚硬，盛装五百斤水，大概也要碎裂了。

惠子把烦恼告诉庄子，庄子哈哈大笑，说：这大瓠瓜，不能做水瓢，何不拿来做一艘船，浮于江湖之上。

我读《庄子》会常常为自己悲哀，总觉得不知不觉会被多少现实生活里“用”的概念捆绑住，无法自在逍遥。庄子看物，没有成见，瓠瓜可以是容器，小水瓢是容器，一艘大船也是容器。庄子探究的常常是物理的本质，也是创造的原点。

③

在《逍遥游》结尾处，庄子讲了一个故事。惠子有一天跟着一个工匠走进山里，找他要的木材，够直的树干砍下来去盖房子，就是我们讲的“栋”或者“梁”。后来，他们碰到了一棵大树长得不够直，歪歪扭扭，工匠就觉得这棵树真无用，所以他弃而不顾就走了。

惠子回来后，就把碰到的故事告诉了庄子。庄子又哈哈大笑说，它如果有用，早就被砍掉了。

我們在整个成长过程中，有多少被世俗的“用”字限制住了，而“无用”回来做自己向往的生命状态，这非常难。在现代的社会里，你会觉得可能我从幼稚园开始，就已经被世俗的“用”不断地灌输概念，我要有用、不断有用。

我们在读《庄子》的时候，常常觉得他没有给我们任何答案，他只是讲了一个故事。

但其实我们的生命是可以像蝴蝶一样翩翩飞起，没有沉重的东西、没有捆绑自己的东西、没有压迫自己的东西，至少在心灵上逍遥而且齐物。

能够让自己跟宇宙里一株小草、一朵花对话，跟一片云对话，我相信这里面有庄子最深的领悟。

（秋水长天摘自勋衣草读书会微信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