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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这世上太孤独

2021-03-01弋舟

读者 2021年6期
关键词:李老老两口空巢

弋舟

李老今年70岁,老伴儿68岁。

退休前,李老夫妇都是省城电子研究所的研究人员。良好的家庭环境,在培养子女的问题上,充分体现出优势。李老的两个儿子,都考上了北京的大学,一个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一个毕业于清华大学,之后二人继续深造,取得高学历后,如今都定居北京。

在世俗意义上,有这样的两个儿子,对任何家庭的长辈来讲,此生都应当算是“功德圆满”了。

但是在我听来,这4个字从李老嘴里吐出,并不尽是欣慰,相反,多多少少有些自我劝慰式的唏嘘。

两个儿子远居北京,李老夫妇的老年空巢生活,过了将近十年。起初,一切似乎都还和谐,充裕的养老金足够老两口安度晚年,那段时间,两位老人还经常旅游,过着逍遥自在的日子。

但是,随着时光的流逝,这对在抚养子女上“功德圆满”的老人,越来越感受到垂暮生命的重荷。

两位老人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尤其最近两年,更是每况愈下。李老患有严重的心脏病,老伴儿患有严重的高血压,日常生活中,老两口是彼此的医生,一个替另一个量血压,一个监督另一个按时服药。老两口知道控制病情的重要性,心里都很清楚,一旦其中一个倒下了,另一个都没力气将对方背出家门,而且,另一个也势必会跟着累倒。

这种担忧在今年年初得到了证实。

当时李老的心脏病突然发作,幸亏邻居帮忙,打电话叫来了120急救车。老伴儿也想跟着急救车一同上医院,被邻居好说歹说地劝住。邻居也是好心,担心老太太跟到医院去把自己也急出毛病来。可是当天晚上,一个人在家的老太太突然感到天旋地转。依靠平时掌握的医疗常识,老太太理智地没有做多余的挣扎,而是就地躺在了地板上。躺下后,老太太完全动弹不得,整个身子不受自己的支配。她说,那一刻,她认为自己要完了。就这样躺在冰冷的地板上,直到黎明时分,老太太的病情才渐渐缓解。她始终不敢动,更不敢睡着,她怕自己一旦睡着,就再也醒不过来了。直到邻居前来探视,再次叫来120,把老太太也送进了医院。

这件事情发生后,李老夫妇的空巢生活正式敲响了警钟。

我们不是没有想过去北京和儿子一起生活。以我们俩的收入,即使在北京生活,也不会给孩子们增添太多的负担。但是北京的情况还是太特殊了。除了“北上广”,孩子们在任何一座城市生活,我和老伴儿的晚年生活都不会遇到今天这样大的困难。

两个孩子目前在北京的生活都算稳定,也都买了房子,这样已经算是“功德圆满”了。但要说宽裕,则绝对算不上。

两个孩子买的房子,面积都是150平方米左右,合计下来,这两套房就将近1000万元了。买完房子,他们的人生基本上就被套死在那150平方米上。因为太不容易,孩子们在心理上就格外珍惜自己的小家庭、小日子。这种心理,也可以说是自私,但我和老伴儿都能理解。按说150平方米的房子,除了他们各自的一家三口,也够住下我和老伴儿了,但孩子们谁都不主动开口请我们去住。

有一年过年,全家人都在,两个儿媳妇用开玩笑的方式互相说:“现在国家人均居住面积的小康标准是30平方米,如果咱们谁家再挤进两个人去,生活水平就立刻跌至小康线以下了。”也许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我和老伴儿当时只能相视苦笑。

也许生活在北京,这条“小康线”就是孩子们潜意识中的一个底线,若是击穿了,就是在心理上对他们人生价值的否定。他们好不容易在北京立了足,过着还算体面的小康日子,我们不能去扰乱他们的生活,给他们成功的心理抹上阴影。而且一个家庭,成員之间需要相对私密的空间,这个观念我们老两口也是有的,让我们和孩子们挤在一起,我们也会感到不便。

还有个办法,就是我和老伴儿在北京租房住。可是怎么盘算,这样都不可行。即便我们住在北京了,儿子就在身边,可日子照样是我们老两口自己过,还是空巢家庭,顶多周末的时候孩子们能过来看一眼。这样就等于花了一笔冤枉钱。

思前想后,唯一的出路就是我和老伴儿坚守空巢。

对于暮年生活,我们不是没有做过设计。可现在看,我们当时的想法都太过乐观了。当年我们退休的时候,想着自己老了,绝不拖累孩子们,我们老两口和孩子之间的关系,自从他们考上大学那天起,就已经是“功德圆满”了,从此,在彼此的义务上,都不做强求。那时我们想,我们在老年依靠自己不薄的退休金,可以游山玩水,投身到大自然的怀抱中去,直到老得哪儿也去不了的时候,就找一个保姆照顾我们。

起初一切都按照我们的计划进行着。我和老伴儿退休后年年去外地旅游。我们自得其乐,孩子们也很高兴,因为彼此无扰,我们和孩子们的关系处得非常融洽。

但是人算不如天算,这样的日子没有过上十年,就被完全打乱了。

我们没有料到,自己的身体垮得这么快。年轻的时候做科研,玩命加班的时间太多,身体的损耗很大。这一点,算是个变量,我们没有考虑到。

怎么办?只有终止云游四方的日子,提前进入请保姆的程序。

可是,真的开始请保姆时,我们才发现自己太幼稚了。在我们的思想里,花钱请人为自己服务,就是一个简单的雇佣关系,只要付得起钱,一切就会水到渠成。谁能想到,如今,请保姆难居然已是一个社会问题了。而且购买保姆的服务,这种交易方式,远远不像我们购买其他商品那么简单。购买家庭养老服务,这里面的不确定因素太多。

就这样接连换了4个保姆,最终我和老伴儿都决定不再尝试这条路。我们决定,在我们还能动的情况下,两个人相互照顾。

这里面没有不理性的因素,我们都是学理科的,不会感情用事,任何决定都是经过理性推理得来的。

但是现在不得不承认,我们的理性思考中的确有侥幸的成分。老年人的身体状况,更是一个不可估算的变量,这一点,我们一厢情愿地没有考虑在内。

发生在老伴儿身上的危险,让我知道,现在身边有个人是非常必要的,起码不能让我们在突发险情的时候坐以待毙。上次老伴儿被救,是因为我们防患于未然,在邻居家留了一把钥匙。邻居很负责任,我住院后,他担心我老伴儿一个人会有什么不测,一大早敲门问安,没人应门,这才开门且看到了躺在地板上的老伴儿。这种侥幸的事还敢重演吗?不敢了。

我们住院后,两个孩子都回来了。其实用不着,他们回来,并不能改变我们需要救治这个事实,而且,也给不出更好的解决方案。当然,这是理性的看法。但是这一次我不这么认为了,当孩子们出现在病房门口,那一刻,我真的感受到情感上的满足。那一刻,我居然有些伤心,就好像自己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老伴儿更是哭得一塌糊涂,孩子们越安慰,她哭得越凶。好在我还算比较克制,如果我也落泪,孩子们会感到震惊的。我从来没有在两个儿子面前掉过泪。孩子们不会理解他们的父母怎么会变得如此脆弱,就像我年轻的时候,也一定无法理解如今的自己。

在医院陪了我们几天,看我们的病情都稳定下来了,孩子们就回北京了。他们太忙。是我让他们回去的,有生以来第一次,我在理性思考的时候,感到这么违心。

孩子们走后,我和老伴儿突然变得特别亲。不是说我们以前不亲,而是这次事情发生后,我们之间那种相濡以沫的情感变得空前浓厚。

我们俩的病床挨着,躺在床上,伸出手,正好可以牵住对方的手。我们就这样躺在病床上手拉着手,连护士看到都笑话我们,说我们比初恋的情人还要亲密。护士说得没错,我和老伴儿年轻的时候,好像都没有像今天这般情重。这就是相依为命啊。我们手拉着手,各自吊着液体,我觉得液体滴进我们的血管里,就融合在了一起。我还和老伴儿开玩笑,说这种感觉真好,就好像我们两个人都输进了双倍的药物,你的我也用了,我的你也用了,我们这次住院算是赚到了。

在医院里,我和老伴儿商量出了下一个决定——我们住进养老院去。

出院后我们立刻考察了一番,有几家养老院还是不错的,比较正规,主要是管理相对严格,为老人提供服务的人员被组织管理着,这样一来,就杜绝了老人在家养老,保姆关起门来称王称霸的可能。你要知道,老年人的身体状态决定了,在私密的空间里,面对身强力壮的保姆,他们绝对是处于弱势地位的。

入住手续我们已经办好了,现在只等养老院的通知。这家养老院的公寓房很紧张,需要排队。

养老院,看来就是我和老伴儿的最后一站了。

也许真的是走到人生的尽头了,这段日子在家,我和老伴儿总觉得是在和什么告别,情绪上不免有些低落。收拾收拾东西,每天夕阳落山的时候,我们老两口就坐在阳台上说一些过去的事情。这套房子我们住得并不是很久,退休前才换的,也就住了十年左右,可是如今这就好像人生前一个阶段的最后一个驿站,从这個门走出去之后,我们的人生就该进入落幕的倒计时了。

我们这一辈子,传统观念不是很重,自认为我们的生命和孩子们的生命应当是彼此独立的,可是如今看来,人之暮年,对于亲情的渴望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这是我们独有的民族性格,而现代性,说到底是一个西方观念,所以,当我们的国家迈向现代化的时候,独有的这种民族性格,就让我们付出的代价、承受的撕裂感变得格外沉重。

前两天我和老伴儿做了一个大工程,就是把孩子们从前的照片都整理出来,分门别类,按照年代顺序,扫描进电脑,为他们做成电子相册。我还买了两部平板电脑,把照片都储存进去。我想,有一天,孩子们也会开始追忆自己的童年吧。

要离开家了,我和老伴儿想了想,需要从这个家带走的东西,好像并不多。除了我们的养老金卡、身份证,唯一值得我们带在身边的,就是孩子们的照片了。人生前一个阶段积累下的一切有形的事物,我们都带不走,也不需要带走了。

(故 渊摘自上海文艺出版社《空巢:我在这世上太孤独》一书,本刊节选,王 兵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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