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字辈”科班小灵童

1931 年，孙正阳出生于沪上。其父早年到上海打工谋生，在静安寺舞厅当服务人员；母亲丁氏操持家务，生有四男一女。孙正阳最早叫孙小羊，是家中最小的。他家住在旧上海的跑马厅（今人民广场以南）一带被称作“马丽斯”的地方，当时多有戏院、游乐场等娱乐场所，此地艺人尤以京剧演员寄居为多。耳濡目染，又迫于生计，长姐孙君苹、大哥孙耀敏、二哥孙福志、三哥孙正田一个个步上红氍毹，开始了京剧演艺生涯。聪明伶俐的小羊也跟着长姐在江南水乡跑码头演出，他正式上台年仅五岁，扮演《小放牛》中的牧童，居然能记住所有台词动作，顺顺当当演了下来。

作者（右一）与孙正阳夫妇合影

1941 年，民办的上海戏剧学校招收十至十三岁的孩子入校，作为“正字辈”的科班授艺。孙小羊机敏灵活，热爱京剧，因家里是北方人，有一口北方口音，学京剧自然就比南方孩子沾光，校长看重他的才能和机灵，收他入学，并指定他习丑行，先后师从罗文奎、关鸿宾，开蒙戏为《青石山》《法门寺》《女起解》等。

学戏十个月后，重视舞台实践的校方安排了三台有质量的实习公演，演出地点是黄金大戏院，演出海报统一以“正”字辈排名，孙小羊从此正式更名孙正阳。孙正阳先后在《八花五洞》中演吴大炮、《四郎探母》中演国舅、《双娇奇缘》中演贾桂。孙正阳的表现可圈可点：吴大炮的矮子功夫、国舅的诙谐表演，特别是贾桂念状一字一句、奶声奶气，获得满堂彩……这批戏校学生在上海滩京剧舞台有了一定知名度和观众缘，演出实践机会空前大增，戏校第一丑角孙正阳的名字也常被观众挂在嘴边。

1945 年底，孙正阳出科了。恰巧，曾为戏校头牌青衣、在沪上走红的师姐顾正秋领衔挑班成立剧团，孙正阳加盟其间。顾剧团大多数是戏校同学，年轻有朝气，上下齐心，实力不俗，戏约不断。创建后，他们先在上海黄金大戏院与周信芳合演，后在皇后大戏院与谭富英同台……一路南征，一路风光。

1949 年，新中国成立，社会体制大变革，已成“角儿”的孙正阳顺应时代加入了公立的华东实验京剧团，此后又并入上海京剧院。在良好的艺术氛围下，孙正阳专心创作，精心打磨，接连上演了一批好戏。1954 年，华东戏曲观摩会演盛况空前，孙正阳获京剧演员二等奖，是唯一获奖的丑角，年仅23 岁的他已进入“名角儿”行列了。毛主席来沪期间观赏上海京剧院名家名段，曾对孙正阳在《铁弓缘》陈母、《贵妃醉酒》高力士饰演上的大胆创新给予肯定。

孙正阳在丑角生涯近三千场演出中，曾与多位京剧大师名角同台演出，其中有梅兰芳、周信芳、筱翠花、谭富英、赵燕侠、杜近芳、顾正秋、李玉茹等。

反派栾平丑角出彩

对孙正阳来说，此生中最大的机遇，是担纲栾平这个角色。

1964 年六七月间，孙正阳随中国艺术团出访欧洲六国，国内京剧界发生了一件大事——全国京剧现代戏观摩演出大会在北京举行，上海京剧团推出《智取威虎山》，各地京剧团带来了《红灯记》《芦荡火种》《奇袭白虎团》等一大批京剧现代戏。7 月17 日，毛泽东、刘少奇、周恩来等在人民大会堂接见了参加会演的全体人员。借大会东风，京剧现代戏蓬勃发展。上海京剧院三团对参与排演《智》剧原班人马作了调整，孙正阳破天荒排演现代戏，领命饰演杨子荣。1965 年，江青插手《智》剧，对部分演员形象和表演不满意，其中栾平一角的狡诈还欠火候，于是提出“改换孙正阳演栾平”。在江青的干预下，主要演员除了贺永华继续演座山雕，其他大多作了调整：童祥苓饰演杨子荣，沈金波饰演参谋长，施正泉饰演李勇奇。加之李母王梦云、小常宝齐淑芳，土匪八连长孙耀敏（孙正阳大哥、上海京剧院武丑演）等等。新排《智》剧在北京隆重上演，日后成为革命样板戏之首，又第一个被搬上银幕。

在《智》剧中，栾平角色特点是非常狡诈，戏不多，活很重，没有一定功力，刻画不出来。栾平虽然只有区区两场戏，但他的出场推动全戏冲突达到顶点，他的狡诈对于衬托打入敌营的杨子荣相当关键。以末场为例，栾平逃上威虎山，给百鸡宴上的杨子荣直接造成威胁，并将牵涉到人民解放军剿匪计划的成败。刻画栾平与杨子荣的内心反应是关键，敌我双方，你死我活，层次分明，步步深入。

内心的层次有了，角色就有戏了。这之前的一段戏，根本无台词，剧本也没什么提示，但被孙正阳细腻表演，处理得层次分明、处处是戏、恰到好处，全戏随着杨子荣与栾平的斗智斗勇，将正反人物刻画得入木三分，吊足了观众的胃口。当时，根据“三突出”的原则，怕栾平戏太出彩，与杨子荣抢戏，于是想办法突出杨子荣，让孙正阳演的栾平背对观众。可没想到他也会来戏，腿伸出来哆嗦，反把台下观众吸引过去。公演后，导演关尔佳评价说：孙正阳真是个好演员，浑身是戏。文艺评论家忻鼎亮总结道：孙正阳把所演人物琢磨透了，牢牢刻在内心，人戏融为一体，塑造了一个独一无二的“活栾平”。

漂亮小丑创新国粹

戏校弟子与老师合影，前排右一为孙正阳

孙正阳饰演“小炉匠”栾平

退休后，人老心不老的孙正阳，与叶少兰、谭元寿、尚长荣等名家合作演出，参与了《贞观盛世》《十五贯》等团内新老剧目的演出。晚年的他，拍摄了《铁弓缘》《拾玉镯》《十八扯》《十五贯》《青石山》等十几部名作影像，为国粹留下宝贵的艺术珍品。2002 年，上海戏剧学校举办“孙正阳表演艺术研修班”，孙正阳走上讲台授课。为弘扬传承国粹丑行艺术，他收了一批来自海内外的孙派弟子，如今金锡华、严庆谷、徐梦珂等已成知名丑角儿。两岸恢复三通后，他几乎一年两次到台湾，与师姐顾正秋再续前缘，联袂演出。

孙正阳认为，丑角在舞台上，绝非仅逗乐观众的无聊之趣，而应幽默风趣、内涵隽永，以干净的言表唱做，让人赏心悦目，做到丑而不丑、丑中见美。孙正阳的谢幕演出是在85岁，与京剧名角李少春之子、台湾著名文武老生李宝春，联袂参加上海大剧院“两岸流芳京昆群英会”。在演出传统老戏《柜中缘》时，孙正阳欢蹦乱跳地演绎有点傻乎乎的哥哥“淘气”，一会儿耍赖地哭闹，一会儿跳上箱子生气，灵活得让人一点也看不出是一位八旬老人，让观众啧啧称奇。孙正阳近三个小时的演出让观众过足了戏瘾，为自己戏剧人生画上了圆满句号。

品艺德堪称楷模

早年，孙正阳从周信芳院长身上所学甚多，师生结下深厚友情。“文革”中，周信芳成了“牛鬼蛇神”，遭受批斗。孙正阳知道他平常喜欢吃红烧肉，现实情况下已很久没肉吃，于是，他想办法弄了一斤排骨，偷偷给老师送去。老先生看到孙正阳送来的排骨，非常感动，同时好心地告诫说“你不要再送了，免得惹祸上身”。孙正阳说：“以前您红的时候，我可以不来。但现在您落难了，我必须来。”此后他每隔一段时间就送一次排骨，直到周信芳1975 年去世。

孙正阳和夫人筱月英，一个唱京剧，一个唱越剧；一个是脸上涂了块白“豆腐干”的小丑，一个是脸庞清秀、俏丽活泼的花旦。当年，筱月英先迷上了京剧，为了更多吸收艺术营养，曾向梅兰芳学了一出京剧《贵妃醉酒》，尝到了许多的甜头后，又就近拜师孙正阳。志同道合的年轻人，艺术为媒，1957 年终成伴侣。“文革”中，孙正阳在样板团受保护，筱月英则因“反动权威”受到冲击，逃到嘉兴乡下农家避难。孙正阳经常冒风险赶黑路送去生活必需品。2013 年，上海越剧院演出大戏《舞台姐妹情》，汇集了上海越剧界老中青九代演员。82岁的京剧名家孙正阳这次是以“越剧女婿”身份与81 岁的夫人筱月英客串演出，孙正阳与筱月英同台演出越剧，还是此生第一次。

孙正阳一生谦虚谨慎、平易近人，将普通观众视为“衣食父母”，从无大角儿的架子。演出休息或散场，普通观众围着他索求签名，这位耄耋老人总是笑脸相迎，用颤抖的手为大家一一签字。本文笔者几次采访孙正阳，都是在其家中。晚上登门打扰，心中不免忐忑。但先生客客气气，热情有加。采访过后，他一再表示感谢，临别时重复的一句话，“我这一辈子都交给京剧了，唯一希望就是国粹能再度辉煌”，言之凿凿，发自肺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