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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体

2021-02-27董建华

美文 2021年4期
关键词:母亲

董建华

那是一堵渗过水而泛黄的墙,墙腰上粘着甜瓜籽,这是储存种子的方法,看似随意却实用。

墙上有一门洞通往隔壁,洞口放着已褪色发黑的旧木方桌,桌上是用了十几年的电饭锅,经历过火灾而锈迹斑斑,虽面上斑驳,依然能煮熟出喷香的饭来。

也就是在甜瓜种子和方桌之间的空隙,他的父亲打了他的母亲。

父亲那长满茧子的糙手,抓着母亲乌黑浓密的头发往墙上撞,像对付一个不共戴天的仇人。那时他不过七八岁,无法阅读到事情的全部,只有恐惧肆无忌惮地窜入胸口,让他呼吸变得急促。他跑开,一只脚已经跨出了石头做的门槛,另一只脚扯着他回头,他像是被什么东西抓住了,一动也不动。他岔开腿站在门槛的两侧,望着方桌和甜瓜籽的那个方向。

那时母亲留着新剪的短发,浓黑眉毛下一对窄目,单眼皮下的眸子已不如照片上的清澈,穿着紫灰色配黑碎花的大码夹克,夹克上有两个假口袋,如同他一样没有用。

母亲挣扎中望见了他,又无法从拳脚中挣脱,红肿而布满血丝的眼睛示意他走远点,跑得远远的。他依旧无法动弹,歪着脖子望,等待母亲的解脱。

他不记得事情是怎么结束的,或许一切都未曾停止。至少在他的记忆和梦里,同样的事情反复地发生。直到很久很久以后他早已比父亲高壮,同样的事情依然在脑海里重复着。

临近冬天的一天,天黑得愈发地快,门口葡萄架上的枝条看起来像是枯藤,但来年春天的时候会长出新叶子来。他的母亲在池塘边洗衣服,不远处的他正蹲在池塘边钓鱼,等母亲洗好衣服,他依然在钓鱼。他可以从吃过早饭后,钓到午饭,吃过午饭后,再钓到傍晚,附近七八岁的孩子,没有人有同样的爱好。

微风吹得池塘泛起粼粼水波,又给了他一次逆风而行的幻境。他看着波浪看得出神,想象岸边如有一艘大船,载着他遨游远方,乘风破浪,他想带上母亲一同游往远方,游往一个没有旧方桌和甜瓜籽墙的地方。

数年后某个周六,他照旧钓鱼,一整日没有见到母亲,到深夜也未曾回来,隔天醒来母亲也不在家中。

白天不在,深夜无归,如此很多天。他才得知母亲离家出走了,因为父亲又打了母亲。

数月来,父亲多次拨打母亲的电话,无法说服她回家。这电话终于被塞到他手里,父亲唆使他哭,这样母亲就回來了。电话里他告诉母亲最近的成绩,数学是90分,很愧疚没有拿到更好的分数。母亲说她在做保姆,照顾一个老太太,一切都好。

晚自习课间休息,教室喧闹,日光灯昏暗的灯光照在他脸上,他看到了窗玻璃上自己的倒影陷在一片夜色中。门口有人找,站在灯光闪烁的走廊上,他走出门:“妈!”

母亲的手很粗糙却很暖和,握着他收紧而发凉的手,使他慢慢放松了下来。他见到同来的还有他的父亲,他岔开双脚收紧,像是站在门槛的两侧。母亲笑着抓着他另外一只手,他的心立刻热了起来。

他后来听母亲说,老太太得知母亲做保姆是因为离家出走,劝她回去,本着一份善意,用新的保姆替换了她。他想到了课文《祥林嫂》中的四叔,眉头一皱:“不好,恐怕她是逃出来的。”

没了工作的母亲,在公园凉亭呆坐了一天一夜,脸上的伤已经好转,不见痕迹。表舅同他父亲一起找到了心灰意冷的母亲,但她仍旧不愿意回去。伤疤好了,痛还没忘。

他的母亲终究是回来了,她原先在内心笃定,即便是儿子来找也不回去,但仅仅听到儿子思念她的消息,就心软了。

又一年深秋的下午,教室的窗户紧闭着,沉闷的环境让他耳朵涨红。有人敲窗,他坐在窗边低头奋笔疾书,心中一紧,像是做了亏心的事要被班主任抓住。抬头一看,是方婆,搬到新房后他有一年没有见过她了。原先住在有门槛的房子时,方婆和方阿公就住在隔壁,每次父亲要揍他,他都会往他们家跑。

方婆示意他出来有话讲。她身穿淡蓝色的大襟服,袖口扎了深蓝色的袖套,梳着齐肩的短发,用铁丝发卡将花白的头发整齐地别在头上,十几年来除了多了几道皱纹,外形几乎没有变化。这穿着和他外婆类似,编织草帽时再戴一副老花镜。那时老太太们都穿着类似的衣服,编织着草帽,这草帽不知销往何处,他也从未见过当地有人戴过。

“我在医院碰见了你妈,她在打吊针消炎,眼眶全黑,整面乌青,还说自己没事。肯定是你爸打的,这个畜生!”方婆十分气愤,她攥紧拳头继续说,“我实在气不过,一定要来跟你讲。”

方婆曾在学校食堂烧过饭,和门卫的老师傅很熟,偏巧老师傅也认识他,指了条路找到了坐在窗边的他。

他听完心里有些震颤,双脚岔开变得有些僵硬,涨红的耳朵即刻冷却了下来,问方婆:“我妈人还好吗?”问完又意识到自己问的很多余。

他骑着那辆破旧的自行车,竭力往家里冲。阴云下细密的雨打湿了校服,冷风吹得脸有些刺痛,但很快便被热汗驱散。

门关着,但没有上锁,楼梯口有一箩筐旧鞋,有母亲冬天穿的青灰色棉鞋,父亲脱了胶的皮鞋,还有他的运动鞋。洗干净了却胡乱地丢在这箩筐里。他走到厨房,仿佛看到一个陌生人。那人半边脸乌黑浮肿,血红的眼睛埋在一片淤青之中,血脓和泪水汇成一股合流挂在脸上。他愣住了,眼泪随即涌满了眼眶:“妈!”

他拿起了厨房那把年长于他的刀,想要保护母亲。母亲夺了刀,抓住他的手。他感受到母亲粗糙的手依旧温暖。再看了看母亲,拉着母亲要往门外走,说:“走,我们一起走。”母亲问他要去哪里?“我不知道,反正不能留在这里。”他想到了表舅家的石板屋,有个石头做的门槛,泛黄的墙上粘着甜瓜籽。原先那里不安全,现在这里不安全,不如回到那里。

母亲是在楼梯口挨的打,那时她正拿着一筐洗好未晒干的旧鞋,父亲把自己的懦弱怪在了母亲的头上,死命地往她脸上挥拳头。

他的母亲说服了他,实际上是他发现了自己的没用,同一天晚上,他又坐在了教室的窗边,恨自己的懦弱。

暑假的一个清晨,他躺在床上,看着不如以前蓝的天。窗外很安静,听得见斑鸠和麻雀的叫声,洗衣的流水声,旧三轮车的咿呀声,父亲的咳痰声。父母没有对话,没有动静,这是他所期盼的。

不知从何时起,父母只要一说话,就能揪住他的心,他的心如同跌入一个不见底的深洞,持續地往下落,抓不住一块牢靠的石岩。

睡眼惺忪时,他母亲和父亲开始了口舌之辩。父亲照常败下阵来,嘴笨词穷,多十张嘴也无法辩赢母亲。但他父亲总有办法最后赢下,办法也总是相同,区别也只在用拳脚或是棍棒。那天早上,他父亲正给三轮车打气。打气筒的铁管受压开始发烫,后来变得灼热,如同一个不善言辞的男人吵嘴,说不上几句话,憋着一股闷气。

对话音量上调得很快,斑鸠麻雀也不再作声;对话升级到肢体也很快,等他穿好裤子跑下楼的时候,母亲已经挨了三铁棍。他随即死死抱住父亲,幻想着找到砖头拍倒他。他母亲曾说,有个阿姨的儿子,很不懂事,见到父母吵架动手时,用砖头给他爸后脑来了一下。他母亲不允许他做这样的事情,可恶,不远处明明就码着整齐的一排红砖。

他痛恨自己的懦弱,此后一直懊悔自己没有拿起砖头,这一点像他母亲,总是无法下狠手回击,甚至无法保护自己。但凡有一点遗传到父亲的狠辣,那红砖必定能派上用场。

剁肉馅的声音停止,洗衣服的棒槌被放到了一边,剩下半支的烟头落在地上,邻居们围上前来拉开他泪流满面近乎癫狂的母亲,斥责他父亲的不对。父亲被他死死锁住,不曾想儿子早已有成人的力气,久不能挣脱后,稍加恢复了一丝理性。打气筒冷却了下来,被丢在一边。他的母亲破口大骂依旧不能泄愤,手臂上的包肿胀像被塞进了一颗乒乓球,肩膀的皮肤出现大块暗红色的血斑。父亲像一头倔驴,拉着三轮车远去。

围观邻居唏嘘,劝他母亲保护好自己,别再用言语激起他父亲的愤怒,不然最终吃亏的还是自己。然后如同曲终戏罢,渐渐散去,肉馅儿剁好被包进了饺子,衣服洗好被晾晒在飘摇的风中,有人又新点燃了一支烟吐起了烟雾。

夏天的早晨如秋清冷,微黄的晨光照进隔壁的高墙里,屋里人边吃饭边看好戏,暗自窃喜。

他与母亲对视,拨通了简短的电话,却收到了一如从前的答复——家事不归他们管。

又多年,他毕业留在了其他城市工作,有了自己的家庭,除却平日打电话给母亲,已经有很久没回过家里。他告诉母亲,等梅子熟了再回去。

连绵的雨,终于迎来了一场天晴,梅子熟了。母亲晒好了被褥,买了好菜,盼着他和儿媳。他父亲摘了一大篮梅子,问了他何时回去,而后转身去菜地,挖了一大捆自己种的蒜苗和小葱让他带去。

他的母亲剪了短发,体态比往日轻盈;他的父亲刮掉蓄了多年的胡须,倒显得比往年要年轻,样貌随和,不见当年的狠劲。

数月后,他接到母亲的电话,声音沙哑略带哭腔,他心中一紧,仿佛再次落入了深不见底的黑洞。父亲又动手打了母亲。

他告诉母亲,他马上回来,这次他下了决心,但凡见到砖头,一定会狠下心。母亲转而劝他不要回家,只是同他抱怨苦闷,这辈子都如此过来,他来也无用。他只好劝母亲,别再用言语激怒父亲,否则最终吃亏的是自己。说罢,他觉得自己如同那看戏的邻居,给了些看似有用的建议。

苦闷间,妻子因琐事不断唠叨,使他颇为恼火。他耳朵泛红,如同一个发烫的打气筒胀着热气。忽然间,他想到了父亲,即刻冷静下来,上前拥抱了妻子,向她道歉。妻子不解,但没有追问丈夫突然的情绪转变。

此后,他时不时从梦中醒来。梦中他接到母亲的来电,接着跌入了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持续往下落,抓不住一块凸石。有一次醒来时,他正抓着妻子的手。妻子问他梦见了什么,他说梦见了一个朋友,那个朋友接到了母亲的电话,母亲叫他回家吃饭……

“你说的那个朋友不会就是你自己吧?”

“不是,不是。”

“梅子熟了吗?这个周末回去一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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