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麓

所谓的“最美最精确”是法国人的自我文化认同和民族自豪感，这可能是所有曾经辉煌的民族最隐秘的情绪

“他说，法国语言是世界上最美的语言，──最明白，最精确；又说，我们必须把它记在心里，永远别忘了它，亡了国当了奴隶的人民，只要牢牢记住他们的语言，就好像拿着一把打开监狱大门的钥匙……”

这段取自法国作家都德1873年写的《最后一课》。写作的背景是在普法战争法国大败后，阿尔萨斯-洛林地区被割让给普鲁士。历史上，为了这块土地到底说德语还是法语，两国轮番上阵，大打出手。

法语可以引发大战，可见其重要性，而法语的重要性，估计大多数游人也深有体会。十几年前我第一次去巴黎，本以为会英文就能受到全方位艺术熏陶，结果和只会中文差别不大：且不说问个路都费劲，所有的博物馆的标牌和介绍全是法语的，只知图不知义；去餐馆点菜看不懂菜单，服务生指着一个菜名发出鸡打鸣声音和手势，我以为那是鸡肉，结果菜上来后左看右看才意识是鸡冠，饿着肚子悻悻而归，当然这道菜是法餐中的经典，只能怪我无福消受。

领教过法国人对英语的态度之后，外派法国工作前，我勤勤恳恳学了法语，本以为日常至少可以过关，不至于饿肚子，结果发现法国人对法语的“美和精确”要求极高，不标准的法语可能比不会说更为糟糕。面对一口带着强烈口音，语法漏洞百出的法语，仿佛国破山河在，估计很少有法国人不痛心；如果搞不清那些复杂的动词变格、代词变性，更别说尝试书面写作和交流了；虽然在一家美国公司工作，法国同事还是用法语聊天，连音吞音、各种俚语让你切切实实怀疑是不是曾经学过这门语言。更有趣的是，你突然发现，其实巴黎人的英语水平绝对没有你想的那么差，普及率其实还是挺高的。尤其是当你和陌生人说英语的时候，他也许冷漠地用法语回应，但当你结结巴巴地表达法语的时候，他却大有可能甩出还不错的英文，不仅省了表达和理解双方的麻烦，更是宁可说英语都不愿意糟蹋母语的伟大情怀。

不过，凭什么说法语是“最美、最精确”呢，我怎么就不能说是中文呢。远的不比，但就邻居而言，比起德语，法语口音偏轻软，类似吴侬软语，但有人就喜欢铿锵有力的黄钟大吕呢；比起意大利语那诗唱一般的韵律感，法语有一种迷离缠绵的情调，也缺乏激情和表现力；美本就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那精确呢，法语的确有比一般语言更为繁杂的时态和多此一举的阴阳词，但君不见，西班牙语在常用时态上有过之无不及，俄语还有阴阳中三种词……

这是一个历史遗留问题。当法兰西代表着骑士文化的荣耀和欧洲霸权的辉煌时，保留了拉丁语灵魂的法语也曾代替拉丁文成为欧洲通用语言。那时，各国使团外交语言是法语，甚至《辛丑条约》的正式版本都是用法语的。外交语言通常被人们认为最精确，殊不知，模棱两可也是外交的特色，这点上语义暧昧的法语也可胜任。由于法国的文化、餐饮、时尚在十七世纪国力强盛时达到顶峰，且无数动人的诗篇、小说和哲学著作是用法文撰写，法语也随之成了美和品位的代名词，不仅是文化人的必修课，各国上流社会也纷纷用其装点门面，以示高雅，就连大半辈子在俄国的德国人叶卡捷琳娜女王也会毕恭毕敬用法语给她的精神导师伏尔泰写信，法语地位一时风头无两。

然而随着经济中心逐渐转移到英国，以及同样说英语的美国，法语的地位便大不如前。为了重振法语的风采，马克龙政府加大对法语海外教育的投入，法语教育机构alliance francaise遍地开花，但除了从前的法属殖民地，大部分人学习法语更多是文化上的爱好，而并非必需。

在一个成员来自五湖四海的国际旅行团，我终于明白了“最美最精确”的原因。团里游客都用英文交流，唯有几个法国人执意只和自己人讲法语，有一次我恰好被安排在同桌吃饭，才发现几个人英语流利。跨年夜看烟火，在异乡的人声鼎沸中，他们不顾众人眼光，高声唱起了《马赛曲》，有五六十岁的老人，也有花季的少女。那种真切的骄傲，让我突然意识到，所谓的“最美最精确”是法国人的自我文化认同和民族自豪感，这可能是所有曾经辉煌的民族最隐秘的情绪。想到这里，不禁有“忆昔开元全盛日”的动容和伤感。

语言从来不是语言本身，是一个文化共同体的表现。华夏这片土地，异族的铁蹄不止一次踏入，历经沧桑，汉字却和优美的唐诗宋词铁打一般的驻守，中华文化的认同也随之传承，这也是文化的比较魅力。即使客居他乡，可以说语言既是凝聚力，也是理念的传承，既是游子的软肋，也是号召的武器。在加拿大的魁北克省，移民几百年的法国后裔们仍然把法语当作母语，营造了一个小型的法国。

然而，需要保护就说明本身的脆弱，真正的强大是海纳百川的包容，与其故步自封的保护，不如放开了胆子接受和吸收。这十几年里，歌剧院的字幕加上了英语，原来只写法语的网站悄悄加上了英文版，为了吸引更广泛的观众，法国摇滚歌手甚至用英语填词；与此同时，更多的巴黎人对游客友好努力地讲着英文，为了奥运会和吸引更多的企业投资，甚至打出了“来巴黎吧，我们讲英文”这样的鼓励口号。

归根结底，走过万水千山，口中南腔北调，都不影响母语是你心底“最美”的语言。

（作者系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