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郭瑜华

恽寿平一生经历坎坷，不做官、不事权贵，画史上，将他与同时代的其他五位──『四王』中的王时敏、王鉴、王翚、王原祁与吴历──并称为『清初六大家』，用以肯定他们绘画水平的成就，这六个人中，有五人都沾亲带故，惟独恽寿平形单影只，且以花卉在六人中取得一席之地，可以说，恽寿平用自己的一生，画尽了他所能见到的每一种花朵。在他之前，没有一个人将花儿画到这么入骨，在他之后，也未有一人真正画出他那样的神气。在他的画中仿佛能闻到十里花香。

艺术家简介

恽寿平（1633—1690年），初名格，字寿平，以字行，又字正叔，别号南田，一号白云外史、云溪史、东园客、巢枫客、东野遗狂、草衣生、横山樵者。江苏武进人。清代著名画家。创常州派，为清朝『一代之冠』。特点是以潇洒秀逸的用笔直接点蘸颜色敷染成画，讲究形似，但又不以形似为满足，有文人画的情调、韵味。其山水画亦有很高成就，以神韵、情趣取胜，与『四王』、吴历并称『清初六大家』。

“耻作天下第二”

恽寿平出生于改朝换代之际，虽然家境还算不错，但也没能避免流离失所之苦。当战争一步步逼近恽氏家族时，恽寿平的父兄毅然选择了参加抗清战争，当时的他才年仅十几岁，战争中哥哥身亡，又与父亲走散，15 岁的恽寿平就成了俘虏，去了清兵营。当时的总督陈锦无子，其妻见寿平聪明清秀，便收为养子。恽寿平虽在总督府生活优裕，但思亲之情未绝。五年后，陈锦遇刺身亡之后其随灵北归时，经灵隐寺与父相遇，后以留寺为僧之名，父子团聚，同归故里。

少年的曲折坎坷经历，对他的影响很大，顾祖禹在《瓯香馆集序》中提到：“叔子既经丧乱，少壮时多与奇人侠士游，常奔走千里，恍忽如生，他人色沮神丧，而叔子意气如常。”

这样悠远、宁静心态，使得他的画中看不到石涛、八大那样的失落和不满，反而有一种超脱的舒朗洒脱之感，仅从一幅《蓼汀鱼藻图》中就可见到这种典雅平和之感，在此图中，构图简洁，无远、中、近景之分，仅绘青山园池的一隅：蓼花、翠竹与湖石相结合，构筑出通透恬淡的意境，数尾游鱼惬意的神态又为全幅平添了几分生机和意趣，让人见之忘俗。这也许就是人们常说的“世界给我以痛，我却回报以歌”的真实写照吧。

在学艺这条路上，他初随父学习诗文，后从叔父学画，同时在山水画上师法王蒙、倪瓒等元四家，以及明代沈周、文徵明、唐寅等人，对于花鸟的学习则师宗徐崇嗣；书法则取法褚遂良、米芾，并进行融会贯通，自成一家之言。故而恽寿平不仅画作出众，风格独具，而且兼工诗书，题句清丽流畅，诗格脱俗超逸。

步入画坛后的他结识了一大批当时的名流：王翚、唐宇昭、莫云卿、杨兆鲁、毛先舒等人，尤其与王翚交情甚笃，他二人志趣相投，经常一起游历山水，品茗倾谈，切磋画艺。恽寿平还曾给王翚作品写了大量题跋，为王翚的作品锦上添花。《国朝画征录》中说：“石谷（王翚）画得正叔（恽寿平）跋，则运笔设色之源流，构思匠心之微妙，毕显无遗。”

二人相识之初，恽寿平还以画山水为主，后两人友谊日渐深厚，恽寿平认为自己的山水不如王翚，便对他说道：“是道让兄独步矣，恪妄耻为天下第二手。”但他一生都没有停止对山水写生的探究，只是觉得山水一门，不能达到自己表现的极诣。所以另辟蹊径，以自然花卉作为创造对象，但从他现存的《山水卷》《山水册》等作品看，笔墨舒朗开阔，格调淡雅，设陈布势注重结构，墨色透明而不失凝重，不刻意求工、求似，唯求自然天趣，与他的花鸟画风如出一辙。其后期的山水作品成就也不在王翚之下，堪称大家手笔。

下图：清 恽寿平 王翚《山水卷》 其二 上海博物馆藏

清 恽寿平 王翚《山水卷》（局部）上海博物馆藏

融“骨”创新

恽寿平并不是没骨法的创始人，追溯其源头，没骨法早在南北朝时期张僧繇笔下已经出现了，其形式是用青绿的重色画山水，晕染出明暗，与西画的形式类似。敦煌壁画中也常常有这样的画例。没骨法发展到北宋时期，徐崇嗣结合祖父徐熙的落墨画法以及黄筌花鸟中的富贵妍丽的特点，将其运用到花鸟画中，创造了“没骨法”新形态。

没骨法顾名思义，就是直接用彩色作画，不用墨笔立骨的技法，遗憾的是自徐崇嗣之后少有人重视，正如恽寿平所说：“自张僧繇创为没骨山水，至北宋徐崇嗣以没骨法写生，皆称绘苑奇制，烜赫古今。没骨山水，后世间有能者，写生一路，遂如广陵散矣。”

为了不让这一技法像广陵散一样失传于世，恽寿平对历代写生花卉进行了全面的分析，并指出：“余与唐匹士研思写生，每论黄筌过于工丽，赵昌未脱刻画，徐熙无径辙可得，殆难取则，惟当精求没骨，斟酌古今，参以造化，以为损益。”在对代表性画家的风格特点深入了解之后，开始“精求没骨”。藏于上海博物馆的《花卉图册》就是一件典型的作品，画册中的花瓣、叶子均不用墨笔勾勒轮廓线，而全以色彩点染而成，颇具摇曳多姿的娇娆之美，达到了他所追求的色、光、态、韵俱佳的艺术境界。

清 恽寿平《双清图》轴 绢本设色 88.5×54cm 故宫博物院藏

而另外一幅《双清图轴》更是其晚年的绝佳之作，该图以淡花青晕染绢地，烘托双清的花色。梅树苍干繁枝，横斜取势，其花瓣法南宋扬无咎的画法，即以墨笔圈线为瓣，线条雅秀雄健，勾勒出花之勃勃生机。水仙法元人赵孟坚的白描笔韵，叶片用笔富于急迟、粗细、顿折诸变化，花儿或仰或俯，或张或合，亦变化多端。以活泼多变的技法成功地展现出梅花、水仙暗香浮动的美感。全图画面明净，运笔娴熟，显现出作者敏锐的观察力和精于细节表现的绘画本领。

其没骨花卉如此别具一格，让人见之难忘，这与他注重汲取百家之长，并融入我法的创新密切相关，他点染并用，与“钩花描叶，细染细开”的黄筌的工笔重彩风格、“不用笔墨，全以五彩染成”的徐崇嗣的“没骨”画法，以及徐渭的写意画法都有所不同。他也不像一般文人画家那样鄙视形似，而是借形写神，以形传情，他在《题芍药》说：“凡画花卉，须极生动之致，向背、欹正、烘日、迎风、挹露，各尽其变。但觉清芬拂拂，从此间写出，乃佳耳。”

花卉的盛败鲜妍有时只在一瞬间，只有大量细心地观察，将花卉不同的姿态表现出来，作品才能传神，绘画才能动人。写实是为了更好的写意，二者并不矛盾，正如他所说的“然变化本由于刻画，妙在相参而无碍。习之者视为歧而二之，此世人迷境”。他做到了“相参而无碍”，所以他的“没骨花”作品既生动逼真又逸趣高雅。

后世之影响

作为一代花鸟画大家，恽寿平的影响也绝不仅仅限于对没骨法的创新上，在他之后，有一大批画家深受影响，马元驭、蒋廷锡、钱维城等都是其追随者，尤以马元驭成就最高，其父马眉也是花鸟画家，他在受到家学渊源熏陶的同时，又得到恽寿平的言传身教，画风“墨花横溢，逸趣飞翔”，藏于上海博物馆的《鲈鱼图轴》就是一件代表作品。通过后来者的继承发扬，常州画派的作品受到各方的接纳。恽寿平也以一介布衣之身名盛当时，从鬻画不利，到后来作品供不应求，流芳百世。

组图：清 恽寿平 花卉图册（十开）绢本 上海博物馆藏

并且当时，在他的周围也有一批与他志同道合的画家，比如，年纪比恽寿平大七岁的唐炗，曾于康熙十年（1671年）为王翚40 岁祝寿作《红莲绿藻图》，虽然画作下半部分的绿藻为恽寿平所绘，但主体部分是由唐炗完成的，其绘画技法也是没骨法，恽寿平还为画做了题拔：

“没骨图成敌化工，药房荷盖尽含风。当时画苑徐崇嗣，今日江南唐长公。”

这里的唐长公指的就是唐炗，以善画荷花著称于世，当时人称“唐荷花”，又因其画风与恽寿平接近，称其为“恽色”。还有恽寿平的另一好友唐宇昭画风亦是如此，他所画的景物，无论是荷花还是白鹭，亦或者是纤细的水草，都明显具有没骨法的特色，可见当时没骨花还是很流行的，而恽寿平又是这其中的佼佼者，他将这种画法发扬光大，形成了以他为中心的创作群体，这也就是后人所熟知的“常州画派”。

左图：《红莲绿藻图》恽寿平题跋

右图：清 唐炗 恽寿平《红莲绿藻图》 立轴纸本 设色 135.7×59cm故宫博物院藏

左图：清 恽寿平《艳秋图》立轴 绢本 设色165×69.7cm 中国嘉德拍卖2011年春拍

59.6×21.2cm 上海博物馆藏 右图：清 马元驭《鲈鱼图轴 》纸本水墨

常州画派在他手中以及他后来的追随者的推动下，成为有清一代最有影响力的画派，这种影响不是局限于一段时间（一直从清延续到民国时期），也不是局限一地（包括江苏、河南、浙江、广东、福建等地），而是对清代不同时期、不同区域的画家都产生过不同程度的影响。例如，当时的大学士蒋廷锡的花卉，被称作“自然洽和，风神生动”，他“常侍御前作画，被藏入秘阁”，既是朝臣，又兼作宫廷画家，名重于时，作品供不应求。翰林院编修邹一桂的兰溪夫人就是恽氏后人，夫妇两人常合作花卉，论者称“邹以清奇绝绮之笔，竞胜于时，一纸传流，蜚声南北，虽一花一叶，莫不争先楷模，平生杰作甚多，独《百花卷》一桢，最脍炙人口。

除了对画家的影响之外，没骨法花卉也深受藏家的喜爱，乾隆时期，孝贤皇后之弟、权倾一时的富察.傅恒在乾隆所赐寿宴上说：“凡以四王、吴、恽书画馈我者受之，他则否。”一时间，清六家的书画作品价值倍增。

当时的著名书画收藏家毕泷、金芬等人也不遗余力的大力推介，毕泷其人擅长书画，而且也痴迷于收藏金石书画，但凡经过他所藏的宋、元、明清书画都是精品，“真迹中之煊赫者，无一赝鼑。”他与当时其他收藏家最大的不同在于，他除了收藏前代名迹古画外，还大力收藏当代画家，尤其以王时敏、王鉴、王原祁、恽寿平、吴历、王翚等人的画作最多，“所收尤为精粹，几于日不给赏。”清内廷宫中也收藏了不少恽寿平的作品，经由《石渠宝笈》和《清内务府书画收藏编撰稿》著录过的作品就有数十件。

纵观恽寿平的一生，虽然受尽磨难，但却仍然热爱生活，不抱怨、不自艾自怜，留给后人的是他的洒脱心境和笔下的袅袅花香，画如其人，可谓真君子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