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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山之祖 万水之源

2021-02-22李元洛

名作欣赏 2021年2期
关键词:诗经植物动物

李元洛

摘要: 《诗经》是上古的祖先为子孙后代集体编写的一部百科全书,而且是中国诗歌史上第一部诗歌总集。本文是关于《诗经》的读书笔记,选赏的是《诗经》中的一些描写、歌咏植物与动物之诗,同时也寻来龙去脉,追源探流,观照了后代的某些有关诗作。

关键词:《诗经》 植物 动物

“梅花”。属于小乔木的梅,为果木之名,分为花梅与果梅两种。花开于早春,可供观赏,立夏后果熟,可供食用。梅花是十大名花之首,与兰、竹、菊携手贵为“四君子”,又与松、竹并被尊为“岁寒三友”。在齐放的百花之中,诗人对梅情有独钟,或云情有最钟,因为其他许多名花虽也都得到诗人的青睐和捧场,但古来咏梅诗的数量,却仍然居万花之冠。

古代诗人咏梅诗之多,不仅冠于万花,而且一些诗人的咏梅之诗动辄百数,最有名者,如宋代吕浦、元代冯子振、明代于谦、清代王船山等人均有咏梅百章之作。又如南宋大诗人陆游,即有梅花诗一百三十七首,他为古今诗人中最爱梅花的诗人之一,其咏梅诗的数量乃诗人之中最多者,没有之一,仅此两项而言,他可说是爱梅与咏梅的双料冠军或称双冠王而当之无愧。

“梅”,众生最早也是在《诗经》中见到它的芳名与身影,芳华一瞥,我这里先且按下不表,且从后续的古典诗歌里撷彭取它的几朵永恒的清香:

春天的信使。梅花属蔷薇科落叶乔木,品种至今已有230种之多。其花以纯白与淡红为主,兼及紫红、淡黄、淡墨诸色,先叶而后开花于冬末或早春时节,当其他之花因冰雪严寒的威胁而瑟缩未放之时,它就已挺身而出嫣然发布早春消息了。南朝陈诗人谢燮《早梅诗》说:“迎春故早发,独自不疑寒。畏落众花后,无人别意看。”然而,写得更早而且写得更好的,是南朝宋诗人陆凯的《赠范晔诗》:“折花(一作‘梅)逢驿使,寄与陇头人。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陶渊明咏菊名传后世,与陶渊明同时的刘宋时期的陆凯,是梅花的第一功臣,其诗影响深远,直至北宋的词人周邦彦,在《解连环(怨怀无讬)》里,还要说“水驿春回,望寄我,江南梅萼”,由此可见,传梅寄意,早成了中国人的一种特殊的审美情趣与精神依托。

美人风韵。早春时梅树先开花而后长叶,花冠五瓣,也有重瓣者,色分红红白白,复有淡红墨黑之属,总之,花味清香而花容清丽。南宋田园诗人范成大的《梅谱》,最早为梅花的众多姐妹行之名姓与花容传神写照。因为梅之天生丽质难自弃,所以她早有“美人”之号或“幽谷俏佳人”之名。时至今日,不少女子之名中都少不了一个“梅”字,而大姓为“梅”者,则更不免与有荣焉而沾沾自喜了。人花合寫,亦花亦人,且看古人对梅花女神所献的殷勤:

肌肤绰约真仙子,来伴冰霜。洗尽铅黄。素面初无一点妆。 寻花不用持银烛,暗里闻香。零落池塘。分付余妍与寿阳。(用宋武帝刘裕之女寿阳公主“梅花妆”之典故——引者注)

(周邦彦:《丑奴儿·梅花》)

玉骨那愁瘴雾,冰肌自有仙风。海仙时遣探芳丛,倒挂绿毛幺凤。 素面常嫌粉涴,洗妆不褪唇红。高情已逐晓云空,不与梨花同梦。

(苏轼:《西江月》)

隐者高标。梅花开放的时间,除现在暖房中人工培育者外,从时间论,都是在残冬与早春交会之时,百花未开,而她显示的正是超绝凡俗而冷寂自处的风神;就地点而言,除了人工移植栽培于庭院以供观赏,她大都寄居于野山幽谷、水驿远村,表现的正是一种孤芳自赏、迥出尘嚣的胸臆。在以心观物、以物证心的审美过程中,诗人尤其是宋代诗人除了赞颂梅的美人风姿之外,也赋予梅花以清逸高洁的隐士风致,北宋林和靖咏梅诗作,于此既有开创之功,也是他的注册商标。

北宋的林和靖(逋)隐居杭州孤山,征辟不就而拒绝人所驰骛的仕途,酷爱梅花终身未娶而梅妻鹤子。他的《霜天晓梅》一词,即是移情于物,貌似梅花自叹而实以梅之知音自许:“剪雪裁冰,有人嫌太清。又有人嫌太瘦,都不是我知音。 谁是我知音?孤山人姓林。一自西湖别后,辜负我到如今。”中国诗史上,第一个咏梅且为名作的是陆凯之《赠范晔诗》,第一个写梅的隐士风怀且为名作的,则是林和靖之《山园小梅》了:

众芳摇落独暄妍,占尽风情向小园。

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

霜禽欲下先偷眼,粉蝶如知合断魂。

幸有微吟可相狎,不须檀板共金樽!

水清浅处,疏影横斜;月黄昏时,暗香浮动。“疏影暗香”一联本来绝妙,据说曾为欧阳修所激赏,他认为在咏梅的众多佳作中,此二句最为“奇丽”。而我们所着眼的,则更是全诗所表现的隐逸精神,以及此诗在咏梅诗的发展过程中所特有的地位。

元末明初最杰出的为暴君朱元璋杀害的诗人高启,生于乱世之中,隐居乡梓,绝意功名,他二十三岁的自况之作《青丘子歌》,就曾说:“不肯折腰为五斗米,不肯掉舌下七十城,但觅好诗句,自吟自酬庚。”其《咏梅九首》是咏梅诗史中的上选之作,前人评论是“首首皆飘逸绝伦,句锻字炼”,但最好的还是领衔的第一首:

琼姿只合在瑶台,谁向江南处处栽。

雪满山中高士卧,月明林下美人来。

寒依疏影萧萧竹,春掩残香漠漠苔。

自去何郎无好咏,东风愁寂几回开?

曹雪芹在《红楼梦》第五回写曲调“终身误”时,曾化用此诗之颌联分咏薛宝钗与林黛玉的命运,而我要特为指出的是,高启此诗赞美的正是梅花的隐者高风。自然界的梅花一身而二任,既是空谷俏佳人,也是林间隐君子,孤洁出尘的梅花,从林和靖首唱之后,直至高启之作,最终成了隐逸精神的典范,有如一个不朽的形象工程,经几代人的接力营造而于焉完成。

烈士怀抱。梅花意象的象征意义是多重的,除了以上所说三端之外,在诗人的审美观照与诗意诠释中,它还具有了君子情操甚至烈士怀抱的象征内蕴。同在唐代,郑述诚《华林园早梅》说:“独凌寒气发,不逐众花开。”陆希声《梅花坞》说:“知君有意凌寒色,羞共千花一样春。”李商隐的姨侄韩偓《咏梅》诗云:“风虽强暴翻添思,雪欲侵凌更助香。”梅花的抗霜犯雪坚贞自守的品格,在唐人诗中多有描述,而在宋代和元代诗人的笔下,则凛然完成为贞士的写照、志士的风标、烈士的规范:

凌厉冰霜节愈坚,人间乃有此臞仙。

坐收国士无双价,独立东皇太一前。

此去幽寻应尽日,向来别恨动经年。

花中竟是谁流辈?欲许芳兰恐未然。

(陆游:《射的山观梅》)

闻道梅花坼晓风,雪堆遍满四山中。

何方可化身千亿?一树梅花一放翁!

(陆游:《梅花绝句》)

陆游生当内忧外患、奸邪当道的南宋,作为一位伟大的爱国志士,他报国无门,赍志以殁,且不要说人所熟知的“僵卧孤村不自哀,尚思为国戍轮台”“死去原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了,也不必再提妇孺皆知的“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了,我们只要读上述咏梅之诗,就可以感受到这位诗人的壮士胸襟、烈士怀抱!

元末明初的诗人、画家、书法家王冕,出身贫寒,自学成才。他在元朝谢绝权臣荐以翰林院官职,朱元璋为王时也曾慕名拜访,罗以官爵,后又曾派兵强请,欲其出山,均被他先后谢绝。王冕爱梅、种梅,也画梅最多,将居室命名为“梅花庵”,自号“梅花屋主”,题画诗亦复不少,其画风在明清两代影响深远。他与入侵的异族统治者不合作,亦不愿成为本族新晋统治者的奴仆,虽贫苦终生,病逝于隐居的山村,但他所画的梅花和所咏的梅诗,却成为后人精神的瑰宝:

吾家洗砚池头树,朵朵花开淡墨痕。

不要人夸好颜色,只留清气满乾坤!

《墨梅》(文字据题画墨迹)

冰雪林中著此身,不同桃李混芳尘。

忽然一夜清香发,散作乾坤万里春。

(《白梅》)

同是元代诗人的郑允端,他的《梅》诗也曾说:“岁寒冰雪里,始见一株来。不比凡桃李,春风无数开。”赞扬梅花固然可喜,但扬此而抑彼,桃花李花就要蒙受不白之冤了。不过,仅从上面举述的王冕的两首作品中,却可见梅花和他本人的全无花态度,唯有雪精神,六百多年过去了,仍然可以让我们挹一捧遥远的清芬。

后世的“千树万树梅花开”的梅花,追本溯源,它们的根系与血统都在上古的《诗经》里:

摽有梅,其实七兮。

求我庶士,迨其吉兮。

摽有梅,其实三兮。

求我庶士,迨其今兮。

摽有梅,顷筐塈之。

求我庶士,迨其谓之。

(《召南·摽有梅》)

终南何有?有条有梅。

君子至止,锦衣狐裘。

顏如渥丹,其君也哉。

终南何有?有纪有堂。

君子至止,黻衣绣裳。

佩玉将将,寿考不忘。

(《秦风·终南》)

前一首中的“梅”虽然是指梅之果实,但毕竟是梅树在中国文学史上第一次出场,而从后一首中,我们更可以遥想当年在西北的终南山下,梅树梅花已是一方亮丽的风景了。南宋黄大舆所编共有十卷的《梅苑》,是我国第一部有关梅花的作品总集,包括唐五代及南北宋之间全部咏梅的词作。宋代之后,咏梅之诗词更不知凡几。有谁能说历代咏梅诗中的梅花,不是《诗经》中梅树梅花的子子孙孙呢?

“竹”。竹为多年生禾本科木质常绿植物,种类繁多,在春冬两季生之嫩芽为可食用之笋,茎有多节而中空,长成后可为建筑材料,亦可形成器物。叶四季长青,经冬不凋。在《诗经》中,具体描写绿竹之诗约有5首,间接提及的有几十首之多,除《卫风·竹竿》开篇“藋藋竹竿,以钓于淇”,《小雅·斯干》开篇的“秩秩斯山,幽幽南山。如竹苞矣,如松茂矣”等之外,为它绘影图形的名篇,就应该是《卫风·淇奥》了: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瑟兮僩兮,赫兮咺兮。

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瞻彼淇奥,绿竹青青。

有匪君子,充耳琇莹,会弁如星。

瑟兮僩兮,赫兮咺兮。

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瞻彼淇奥,绿竹如箦。

有匪君子,如金如锡,如圭如璧。

宽兮绰兮,猗重较兮。

善戏谑兮,不为虐兮。

据《水经注》记载,汉代以前的河南淇水之滨,山青水碧,茂林修竹,是不亚于江南的一道美景。此诗值得特别注意者有二:一是在中国诗史上第一次浓墨重彩地咏竹,从“猗猗”“青青”“如箦”绘形着色,层层递进地写竹之清幽秀美而碧绿茂盛而蔚然郁然。二是第一次将绿竹与君子联系在一起,成为君子形象的寄托与象征。后代的诗人翻开《诗经》从扉页走进去,且歌且谣到今日河南的淇水之畔,那猗猗的绿竹和悠悠的民歌,不是会让他们中心如醉而诗思飞扬吗?

审美思想是具有民族性与历史继承性的,作为自然物之竹,它有虚心、劲直、坚韧的自然特性,在《诗经》中惊鸿一瞥之后,它成为得到众生青睐的审美对象,有一个相当长的审美过程。南朝梁孝先所作的《竹》诗,继承了《诗经》中绿竹如君子的余绪,正式举行了以君子喻竹的诗的典礼:

竹生空野外,梢云耸百寻。

无人赏高节,徒自抱贞心。

耻染湘妃泪,羞入上宫琴。

谁能制长笛?当为吐龙吟!

《诗经》中的“君子”,尚只是爱恋者心目中的美男子的代称,并不具有后世的君子之思想观念与道德品质的含义,如刘禹锡《庭竹》诗所说的“露涤铅粉节,风摇青玉枝。依依似君子,无地不相宜”,那已是竹与正道直行的君子合二为一了。

绿竹青青,青青绿竹,一直为国人情之所钟。宋人李昉等人编纂的《太平御览》记载,晋代大书法家王羲之之子王徽之,寄居他人空舍时,令人种竹,理由是“何可一日无此君”。这一名言,正是苏轼《于潜僧绿筠轩》诗的笔下“可使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无肉令人瘦,无竹令人俗。人瘦尚可肥,士俗不可医”的张本。在唐宋元明几代诗人无数次地赏竹咏竹之后,时至清代大画家兼书法家同时也是诗人的郑板桥笔下,其题竹之诗包括竹、石、兰、草合题之诗,现存者共计一百余首,汇成了一个郁郁葱葱、引人玩赏与沉思的竹世界:

秋风昨夜渡潇湘,触石穿林惯作狂。

惟有竹枝浑不怕,挺然相斗一千场!

(《题竹》)

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

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

(《竹石》)

只画潇湘竹一竿,疏疏綠影动春寒。

人生独立能如此,不怕红尘热眼看!

(《题竹》)

郑板桥的“衙斋卧听萧萧竹,疑是民间疾苦声。些小吾曹州县吏,一枝一叶总关情”(《潍县署中画竹呈年伯包大中丞括》),这是人所熟知的了,其民胞物与的精神今日仍令人动容,其高远的精神寄托,使古来的咏竹诗别开生面,别具境界,而上面所引三首咏竹之诗所显示的独立的精神品格,所张扬的不阿附屈从的自由意志,不是超越了传统的“君子”观念的范畴,而具有了近似现代的观念与意识吗?早几年我避暑于湘西北的龙窖山中,见绿竹满山,绿意接云,曾赋《连山翠竹》一诗云:“嫩青浓翠拂云回,接岭连峰四面开。栽在板桥诗画里,何时移到此山来?”这,也算是我对《诗经》中的和郑板桥诗中的青青绿竹表示的怀想吧?

在新诗中,我们不可忘却的是“江南林区三唱”之一的《楠竹歌》,即当代杰出诗人郭小川写于湖北咸宁干校的另类力作。“她的忠贞本性,世世代代不变色;一身光洁,不教尘土染青枝;一派清香,不许歪风留邪气”,即可让人感受到全诗所表现的悲壮感与崇高美,而那种有所继承但更有新的发展的精神高度与美学境界,则更是古代诗人的咏竹诗所难以企及的了。

“松”。郭小川《楠竹歌》的序曲写道:“小兴安岭的深山里,青松如海碧;长江南岸的竹林中,楠竹满山绿。从前有过青松歌,如今再把楠竹歌一曲。”在这篇读《诗经》的笔记中,我最后也要请青松出场,以它的浩然之气,以它风雪不凋的正直与伟岸为我的这篇文章压卷。

从植物学的角度而言,松,木名,乃松科植物的总称,为常绿乔木,材用很广,果实、木材、树脂均可利用,民间有“木材之王”的美称。先民们很早就认为它有坚贞长寿的美质,从文学的视角考察呢?其形也伟其读音也洪的“松”,诗人骚客则有种种之美颂,而在《诗经》的不少篇章中,读者都早已和它不期而遇。例如《卫风·竹竿》篇写到竹,也旁及于松:“淇水滺滺,桧楫松舟。驾言出游,以写我忧。”不过,此诗只是说以松木作舟而已,不及下面几首已初步描绘和赞颂了竹的品格风神:

山有乔松,隰有游龙,

不见子充,乃见狡童。

(《郑风·山有扶苏》)

秩秩斯干,幽幽南山。

如竹苞矣,如松茂矣。

(《小雅·斯干》)

如月之恒,如日之升。

如南山之寿,不骞不崩。

如松柏之茂,无不尔或承。

(《小雅·天保》)

帝省其山,柞棫斯拔,松柏斯兑。

(《大雅·皇矣》)

《山有扶苏》是一首爱情诗,“乔松”即是指高大茂盛之松,在原始的民族文化的心理积淀之中,它是对少女心目中健美男子的一种隐喻,开后世咏松诗中以松喻人的先河。《小雅·天保》是贺寿之辞,诗中以九个“如”字的明喻祝人福寿,以至“天保九如”成了流传后世的成语,而茂盛不凋的松树也列名其中。至于《小雅·皇矣》中“松柏斯兑”之“兑”,描状的是高大松树的挺拔之状,与其他被拔除的矮小树木迥然不同。而《小雅·斯干》在其他诗中形容松树的“乔”“茂”“兑”之外,复辅之的环境的描绘与烘托:秩秩斯干状长流不息的涧水,幽幽南山写高耸深蔚的终南山,在这样的青山秀水的背景下,青松的形象更为突出而富于诗意。我私心揣度,上述诗篇中松的意象都孕育过后代诗人有关的诗情,而《斯干》和《山有扶苏》两篇,则可能更是后世咏松诗的基因,是后代咏松诗的最初的襁褓。

《诗经》中对松的描绘,除了起兴的作用之外,似乎也有所寄托,但毕竟还十分朦胧,还不曾具有独立的思想上与美学上的意义。《诗经》之后,孔子在《论语·子罕》中表述过“岁寒然后知松之后凋也”的观念,《荀子·大略》中有“受命于地,唯松柏独也在,冬夏青青”的议论,《庄子·德充符》中有“岁不寒无以知松柏,事不难无以知君子”的表述,他们三人有关“松”的圆桌会议的研讨成果,无疑是后世有关文化观念与美学思想的先河,而在他们之后,屈原的作为中国咏物诗开山之作的《橘颂》,则启发了后代诗人咏物抒情而言志的灵感,包括对松的赞叹与寄托。水到渠成,春来花发,到了汉末建安时代,诗国终于开放了独立完美的第一朵咏松之花:

亭亭山上松,瑟瑟谷中风。

风声一何盛,松枝一何劲!

冰霜正惨凄,终岁常端正。

岂不罹凝寒,松柏有本性!

(刘桢:《赠从弟(之二)》)

在建安七子之一刘桢的诗里,松树不再单纯是一个借物起兴的依托,也不仅是一个简单的比喻,而是全诗的主体描写并吟咏心志的对象,具有自然的人格化的美学暗示。我国古典诗歌“感物咏志”“咏物寄怀”的精神,在松树这一对象上至此初步完成了它的美学感应。这,是中国古典诗歌美学的飞跃发展与重大突破,是惊人的诗美的创造,后世的许多咏松之作,就是这一美学感应所生发的绚丽多彩的彩虹,我且从中摘取几道虹影:

自小刺头深草里,而今渐觉出蓬蒿。

时人不识凌云木,直待凌云始道高。

(杜荀鹤:《小松》)

十寻瘦干三冬绿,一亩浓阴六月清。

莫谓世材难见用,须知天意不徒生。

长蛟老蜃空中影,骤雨惊雷半夜声。

却笑五株乔岳下,肯将直节事秦嬴?

(王令:《大松》)

兰为兄兮雪为友,燕坐松间自呼酒。

眼花耳热鳞鬣生,千尺龙蛇自挥手。

(陈泰:《松樟图歌》节录)

风吹雨打永无凋,雪压霜欺不折腰。

拔地苍龙成大器,路人敢笑未凌霄?

(陆惠心:《咏松四首》之一)

新诗中的咏松诗呢?今年是當代真正的“著名诗人”郭小川诞生一百周年,虽然他近些年来被人冷落,少人提及,但读郭小川的诗,在高尚的精神王国里漫游,我不能忘情于他笔下松竹的崇高之美。前文我已征引他的《楠竹歌》,他作于20世纪60年代之初的《青松歌》,为他的组诗“林区三唱”之一,可以说是后出的《楠竹歌》的姊妹之篇,在当年就轰动一时,于今日我以为不仅仍有诗美的价值,更有针砭现实发人警省的当下意义:“而青松呵,决不与野草闲花为伍!一派正气,一副洁骨;一片忠诚,一自英武。”古典诗人的青松歌有如音乐中的独弦琴,而郭小川的青松歌则是艺术个性鲜明同时又极具时代感协奏曲,它的美与善的风仪与高格可以烛照当代,也如同永不失色的多棱形钻石面面生辉!

云山苍苍,江水泱泱。《诗经》之泽,源远流长。

早在初进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的1956年,为我们讲授中国文学史和《诗经》的,是名噪国中的学者李长之先生。其时,青青子衿的我竟不知也不畏山高水长,竟然在图书馆的日光灯下,兴致盎然地将《诗经》翻译为新诗,前后约有数十篇。那是朝阳高升于东的大学时代,而日月不居,流光逝水,今日来写这篇有关《诗经》的所谓“诗文化散文”,却是晚霞低烧于西的暮年时分了。对中国文学而言,《诗经》,当然也包括《楚辞》,是中国文学的千山之宗,万水之源。古往今来的经学家、考据家、鉴赏家总之是有关的专家学者,都纷纷前去探寻它的隐私与奥秘,写出的文章著作之多可谓汗牛充栋,今日之流行词名曰“海量”,我接踵而来,要如何去涉波渡水,越岭翻山,才得以观赏水的灵美和探寻山的宝藏呢?

我原来准备从山水星月和动物植物几个角度,去探究它们在《诗经》中的表现,以及对后代诗歌的影响。但甫一动笔,即感工程浩繁,非一篇文章所能负载,随后便立即裁员,精简机构,抛却山容水态、月华星辉,只拟写植物与动物各十种。不料植物才及五种,篇幅已膨胀出万言的边界,于是只好对诸多动物痛加割爱,植物也只写至七种为止。歌德为莎士比亚作评,文题是“说不尽的莎士比亚”,对我国这部白发三千丈而永远青春作伴的诗的经典呢,我且仿言之曰“说不尽的《诗经》”。我的这篇笔记,如开篇所言只是点水的蜻蜓,不过现在连尾巴都远远没有打湿,作为三千年后的子孙,就算是对创作了《诗经》的列祖列宗遥致也聊致追思与敬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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