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肉球

2021-02-22于芳潇

躬耕 2021年1期
关键词:拉面馆肉球阿美

于芳潇

何九站了起来,在他父亲何大河即将吐出最后一口气时。

大哥何马眼珠子差点掉出来,以为看到了魔幻的景象。神奇!他心里喷涌出这个词。

多少年了?何马记不清楚,也许何九记得清清楚楚。何九在门后缩成个肉球,不声不响,蜷着睡觉,弯腰上厕所。地面被踏出两个坑,正好与鞋相合,触目惊心。家人吃完饭后,他偷摸蹲着吃东西,贼一样。他活成了轻轻的尘埃,每个人都忽略他。

一个人有价值的直接体现是别人需要你,在乎你,最可悲的是别人无视你的存在。何九就是可悲的存在。

现在何九手脚展开,又长又直,接连伸了几个悠长的懒腰,身体里的精气溢了出来,像深夜里蝙蝠张开长长的翼,准备飞翔。

这时,何大河还没闭上眼睛,吊着最后一口气。

何马不相信何九会站起来。不过,他现在没有时间怀疑、琢磨,父亲马上就要死了。

犹如幽暗深邃的山洞,嗖嗖的山风呼呼蹿出。何马打了个深深的冷战。父亲张着乌黑的嘴,积聚力量吸着气,很久才呼出来。瘪塌的口腔,一团漆黑,何马想到了吞噬一切的山洞。

像一明一灭的油灯随时会熄,想加油也不可能了,风吹灭了飘飘摇摇的豆粒大的光。何大河艰难呼出几口长气,身体瘪了,像倒空粮食的布袋。一股力量抽离他的躯体,散淡在空中。昏黄的眼珠滑到门后,看到小儿子何九站了起来。

“狗日的……”说完这三个字,他死了,却睁着眼睛。何马没听清父亲最后的遗言。如果听清楚,他会不满意,父亲既骂自己是狗,也骂两个儿子是狗。按照父亲的说法,何家都是狗,不是人。不知道他为何死前会狠毒咒骂。

他睁着眼睛死去,按照民间说法,是有未了的心思。

何大河的心思是何九,与他抗争了多年的小儿子。

何九没有泪,面无表情。他在门后蹲了多年,何马以为他的身体已经废掉了,再也站不起来。哪里知道,父亲在与最后一口气抗争时,他站了起来,腿杆溜直,腰杆不塌。

何马眼睛瞪成鸽子蛋,比父亲死不瞑目的眼睛大得多。

“爸死了!”他吼道。

“解脱了……”何九的话响响亮亮。何马担心父亲会弹起来,揍这个说浑话的儿子。

后来何九蹲在位于城中的跑马村大街上,在风中吃着拉面,回忆何大河的死,回顾自己的一生。他满脸悲怆,不知道自己死时该如何盖棺定论。

有一段时间,拉面馆老板李大库心情糟糕。说是拉面馆,不仅仅有拉面,还有炒菜、包子、烧烤……什么挣钱卖什么。生意起步阶段,他千方百计培养客源。他想做旺生意,挣一笔钱,回家光宗耀祖。

拉面馆门口来了一个人,描黑了他的心情,影响了生意。这人不是站着,而是蹲着,乞丐打扮,团成一个肉球。

是竞争对手雇人来捣乱?他一度怀疑得罪了丐帮帮主,派人天天来蹲着,不打不闹,专门恶心你。他搜遍脑子里的角角落落,想起与乞丐打过一次交道。

那天,他走在天桥上,思索着如何开店赚钱。一个老年乞丐,头发蓬乱花白,伏在地上,手不断颠着个掉瓷的搪瓷缸,说着感谢的话。李大库心软,掏出十块钱,放进搪瓷缸。难道老头是帮主?开玩笑,不可能!

中午十二点,生意最旺的时候。店不大,饭菜色味俱佳,食客进进出出。那人出现在门口,蹲着,不声不响。服务员看到了,慌跑着告诉李大库。

“给他五块钱,别影响生意。”

一会儿,服务员耷拉着脸,钱甩到桌上,“人家不要,哑巴……你去看看吧……”

李大庫烦出一阵旋风。他想吼,又生生压下了火气,和气生财。哪个买卖人不吃气?气就是钱,钱就是气。

那人白发稀疏,盖不住头皮,像几棵秋风中的杂草。双腿弯曲,头夹在膝盖间,看不到眉眼。背弓得急,弯成了锅底,双手撑在地上。远看像个肉球蹲在那里。

“不要钱?”

沉默无语。

“要什么?”

肉球挪挪屁股,膝盖夹头更紧了。

“家在哪?”

肉球双手抱膝,缩成一只刺猬。李大库怀疑推他一下,他能滚起来。

不远处一老头,看打扮退休前应该当过干部,朝李大库招手。李大库看着他,不知道他什么意思。老头继续招手,李大库走了过去。

“他要吃的。你的店刚开,还不了解这个人的情况……”

老头手呈扇状,俯在李大库耳边轻轻说,说完转身就走,绝不拖泥带水。李大库想撞墙,什么人,说半截话,挠人的心。

李大库安排服务员给门外人送了一碗拉面。肉球没有拒绝,头从膝盖间弹出来,伸着脖子,接过面,弯腰蹲着吃。吃到半途,头上冒了汗,清亮的鼻涕垂着,让人担心随时会掉进碗里。他擤了鼻涕,甩到地上,手在裤子上抹了几下,接着吃。

吃完,他的头颅又夹回膝盖间,双手搭在脚面上,身体团着,一步挪着一步,肉球般滚动着,找到一处向阳背风的地方驻下来。

这老头天天中午十二点蹲到拉面馆门口,钟表一样精准。不差一碗面,就当做了善事,李大库每天中午给他面吃。

李大库没想到,一周后,有人主动来给老头结账。结账人除了询问钱数,多余的话一句没说。

临走,那人对李大库作揖,说:“给他吃,我来结账。求老板别告诉他我来结过账。”

两个怪人!李大库好一阵没反应过来。

蜗牛背个壳爬来爬去,舒服得了?不重?何马不知道,他不可能变成蜗牛去感受。他背负着一个罪名,一座山似的,压得他喘不上气来,比蜗牛壳沉百倍。

罪名是何九加在他身上的,想压他一辈子。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何大河还活得生龙活虎时。

那天,何九和何大河大吵了一架。何马下班回家时,两人正吵得最盛。他们脸上燃烧着,眼珠赤红,脖子上青筋一跳一跳,紫红的血管随时可能爆裂。

何大河蹦起来,胳膊抡了半圈,把茶缸砸在地上。咣当一声,缸子翻着滚,像只受惊的青蛙,掉了一片片瓷。茶缸瘪了,有些丑陋。

这些都在何九心里反复煮过,成了烂面汤。但他就是喜欢阿美,心里容不下别的女人。

“八竿子打不着的婶子,有血缘关系吗?只是街坊邻居的辈分。”

何九的声音不大,字词说得很清晰。一块块棱角锐利的石头砸向了何大河,小儿子的话有杀伤力。

何大河心里的导火索燃得更快了。

“你大哥结婚了吗?你先结婚,迈着锅台上炕!哪有小的先开席,大的干瞪眼的?”

“我妈死得早,是你克死的?”

爷俩的对话驴唇不对马嘴,都拿刀子往对方肋骨上捅,咕咕往外冒血。

“房子是给你大哥准备的。你和那个寡妇骚货住露天地吧!”

“房子有我一半!”

何大河心里的火药桶轰隆隆爆炸了,石块、砖块、钢筋四散,粉尘弥漫。他嗷地一声把茶缸摔在地上。

何九蹲成肉球后,脑袋里无数次回放过和何大河打架的场面。他经常捕捉两只大蚂蚁,放在盒子里,用棍子撩拨它们掐架。

两只蚂蚁咬得越凶,他心里越舒坦。

两只蚂蚁都筋疲力尽时,他会伸出手指,把它们一个个捏死。

泪花不知何时泛了上来,阿美笑盈盈地站在他面前。他说:“阿美,我对不起你!我是个孬种!不是男人!”

阿美嫁人时,他蹲在一个隐蔽的墙角偷偷看着。什么滋味?心被生生掏走了,灵魂在天上飞,躯壳是堆烂肉。

阿美打扮成了一朵花,脸上抹着云彩般的胭脂粉,穿着鲜红的嫁衣。笑容有些僵,眼睛余光四处扫着。不知道她看到躲在角落里的何九没有。

嫁人前,阿美和何九见了最后一面。对何九来说,不是甜蜜,是往心里塞了一把铁蒺藜。

后来,何九天天咀嚼着那晚的情景,像嚼一块黄连,越嚼越苦。到关键的时候,铁蒺藜冒出来挠心。

“咱们没有缘分……”阿美的嗓子没了往日的甘甜,涩巴巴的。

何九不知道说些什么,明白沉默会像一把利剑刺伤阿美。他现在说句安慰的谎话,阿美也会舒坦一些。他不说,想用沉默杀死阿美的心。

“我没有好东西给你……只有这个残花败柳的身子……”阿美窸窸窣窣解扣子。

阿美的动作很轻柔,在何九耳朵里却如雷鸣。他患疟疾般打着摆子,握住阿美的手,阻止她继续解扣子。

他俩抱在一起,默默流泪,互相湿了衣襟。一辈子的泪在那天晚上流尽了,从此以后,何九没有掉过泪。

何大河死时,他没有落泪。何马盯着他,眼睛差点瞪裂,逼他落泪,他扭头当没看见。

过了一年多,何马要结婚。

何九指着房子说:“有我一半!”

何马沉浸在即将娶妻的喜悦中,说:“我先结,你结婚时再置办房子!”

“我不要别处的房子,只要我的一半!”

“你搅屎棍吗?爸临死前这么安排的。”

“我不要别处的房子,只要我的一半!”

“我保证……”

“我不要别处的房子,只要我的一半……”

何马不再理会语无伦次的兄弟,布置好婚房,风风光光結了婚,当了幸福的新郎。

何九又变回了肉球,不过不是蹲在门后,而是蹲在村广场中央最显眼的位置。他要告诉大家,何马结婚,占了他的房产。何大河没死,魂附在何马身上,折磨他。

何马当新郎的喜悦被何九撕得支离破碎,碎纸般在空中飘洒。蹲成肉球的何九成了他的噩梦,耻辱的标记。村民们背后嚼舌头根子,躲闪的目光,鞭子般抽打他的脊背。

他没有想到,何九以肉球的姿态与他对抗了那么多年。

一年冬天,天降大雪,桃花瓣子大小的雪片飘落着。何九蹲在村广场中央,要与风雪斗争到底的样子。很快,雪花盖住了他的身体。他用无言的行动告诉人们,自己无家可归。茫茫白雪中,他像一个图钉按在广场上,扎进何马心里。

何马跪在何大河遗像前,泪珠簌簌落下,诘问父亲:“造的什么孽呀!让我来承受这个后果。我应怎么办?”

照片上的何大河不会开口讲话,板着脸,目光威严,好像一直在思考问题。如果他活到现在,不知道有没有办法说服何九。

何马媳妇说:“他有心结……找个媳妇,房子咱给他置办。”

自她进了何家的门,一根刺就扎进她心里。倔强得像石头的何九,漆黑一团,经常进入她梦中。她害怕看到黑鹰般的何九,怕见到与肉球相关的东西。比如,她从来不包肉蛋饺子。

何马感激地看了看媳妇,明白何九给她心理上造成了伤害。

何马打着伞,一把父亲遗留下的老式油纸伞,咯吱咯吱踩着脚踝深的雪,一步一步走向已被雪花埋没的何九。孤单的脚印在他身后蜿蜒着,像一条断成无数截的绳子。

油纸伞遮在何九身上,何马拍打着他身上厚厚的积雪。雪掉了,何九身子露了出来。他牙齿嘚嘚打着架,身子像海上小船摇晃着,两串清鼻涕垂下来,末梢已经冻成冰凌。

“回家吧!”何马说。一阵寒风夹带着雪沫子扑了过来,钻进了裤管里,裹进了脖子里。他抬头望了一下远方,天地之间除了白,没有一丝杂色。

何大河从远方走来,站在不远处看着两个儿子。他微笑着,很温暖,如炭火般烤着何马。何马喉结滚了几下,浑身抽动,叫了一声爸。泪水涌了出来,在寒风中冰冷。

何九嘿嘿笑着,抢过油纸伞,冻僵的手指机械地撕扯着伞面。很快,油纸伞四分五裂,在风中乱发般翻动。

“回家吧!好好过日子。给你找个媳妇,房子我给你置办。”何马说道。

何九伸出手指,在雪地上划来划去。很快,何马看出他画的是父亲的模样。

那天,兄弟俩在漫天飞雪中蹲了很久,变成了雪雕。村里人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蹲在雪中,也许他们永远不会明白。

何马媳妇顶着一头雪花,生拉硬拽,才把他们扯回了家。何九盯着父亲的遗像,嘿嘿傻笑着,何马毛骨悚然。

从此,何九不再在村广场上蹲着,而是挪到了最热闹的村口,在人来车往中蹲成了一个标志。一到饭点,他就挪到李大库拉面馆门前。

拉面馆的生意越来越旺。李大库每天忙得别的事根本上不了心。但他依然每天给蹲在门口的肉球送拉面,虽然他不知道肉球来自哪里,姓甚名谁。

一天晚上,将近十点钟拉面馆才关门。李大库看到肉球蹲在暗地里,问道:“吃饭了吗?”

肉球挪了挪屁股一声不吭。路灯灯光稀疏,暗淡光线笼着他。他没有影子,影子被他压在屁股下。

“家在哪?我送你回家。”李大库蹲下身子,问道。

肉球双手抱着头,使劲往膝盖间压着。

“如果你不吱声,就报告联防队了。”李大库说。

“多管闲事!”肉球终于开口说话,瓮声瓮气,却很清晰。

李大库差点一屁股坐在地上。肉球的话像冰冷的刀子,插进他的胸膛里。再说话,就是讨人嫌了。

第二天中午十二点,服务员一脸疑色告诉李大库:“那个人没来……”

“哪个人?”

“蹲着的那个人。”

“可能是病了。”

连续多天,肉球再也没有出现在李大库拉面馆门前口。直到有一天,他看到肉球蹲在后街一家饭馆门前。李大库呆呆站着,看了很久。肉球蹲成了石狮子,没有发现他。

“好大的气性……”李大库摇着头走了,感觉肉球背叛了自己。

他回头时,看到一个老妇扶起了肉球。神奇的一幕出现了,肉球站了起来,腰杆挺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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