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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擎,《奇葩说》上的“高冷”哲学家

2021-02-22许晓迪

环球人物 2021年3期
关键词:奇葩说奇葩

许晓迪

2021年1月18日,学者刘擎在北京接受本刊记者采访。(本刊记者 侯欣颖/摄)

知乎上问:如何看待《奇葩说》第七季请刘擎当导师?

最高赞答:这么说吧,我完全是被刘擎教授的衣品圈粉的。

刘擎第一次亮相,圈领衫外搭牛仔服,背后涂鸦,袖子挽起。更多的时候,他穿的是高领衫,法国哲学家米歇尔·福柯的标配。

刘擎手撑在化妆台前,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以往这个时候,他应该正全力以赴地写那篇一年一度的西方思想界述评。如今,从上海华师大丽娃河畔飞到北京南五环录影棚中,“生活一下被打乱了”,他有点矛盾,“还是喜欢回到一个不那么紧张的安静状态。”

当一个哲学教授出现在一档娱乐综艺中,事情本来就有些矛盾。在“得到”开设的课程《西方现代思想40讲》中,刘擎讲到了马尔库塞。这位在上世纪60年代风靡西方世界的思想家,提出了大众文化与工业社会是如何塑造了“商品拜物教”和“单向度的人”。刘擎搞文化批评,谙熟这一套理论。“大众文化对受众的迎合、娱乐产业背后的资本运作,面对这些问题,学院知识分子总有自己的警惕和批评。”他说,“我也是这个传统中成长的。”

刘擎作品:《西方现代思想讲义》《纷争的年代》。

“但另一方面,如果这样一档影响广泛的节目,知识分子完全不参与,我们的公共领域会不会越来越狭窄?学者都在象牙塔里写论文,但这些学术论文的平均阅读量,大概不超过10个人。需要有人来做一个桥梁的工作,我也许不是最适合的,但愿意来试一下。”

犹豫一番,刘擎决定来《奇葩说》。他让主持人马东做好准备,也许节目“会被彻底搞砸了”。

学术的,娱乐的

马东安慰他:不会的。

刘擎是马东邀请来的。他在“得到”上听刘擎讲到哈贝马斯的“交往理性”,深以为然。哈贝马斯认为,很多时候我们和别人达成共识,并不是某个人的道理振振有词,说得大家哑口无言,而是因为在好好说话的氛围下,出于彼此信任和平等尊重,大家一起把道理讲通了,通过合作,建立起一个良好的公共生活。

马东觉得,这不就是《奇葩说》在一场场针锋相对、你死我活辩论过后的目的吗?他需要这样一个人,把知识性、理论性的话语引入一个娱乐节目。

刘擎于是坐在了导师席上。第一天录制节目,他没太紧张,还告诉马东,10岁那年第一次上台表演说相声,说的就是马季、唐杰忠二位先生的《友谊颂》,讲中国支援坦赞铁路建设。再加上年轻时打过辩论、做过演讲、演过话剧,舞台经验还算丰富,不怎么怯场。让他担心的,是如何把一个学术观点用通俗易懂又准确有力的语言表达出来,“不能晦涩,也不能简单化”。

刘擎在努力追求这样的平衡。他的第一个“大型圈粉现场”发生在与薛兆丰教授的辩论中。辩题是:经济学家和哲学家,谁更容易找对象?刘擎開始想互相恭维一下对方的学科就算了,“没想到薛老师经验丰富,‘暗藏杀机”。

薛兆丰先立论:学哲学的人,一看上去很博学,二容易为自己的所作所为开脱,三可以一事无成而于心无愧,综上,他们更容易招人怜爱、同情、原谅,更容易找对象。

刘擎开始有点不知所措,想起以前参加辩论赛的种种,“一下被年轻的自己‘附体,脑洞激发了”。他先破了薛兆丰的立论,说对方论证的是学哲学更容易当骗子,借此发泄对人文学科的长期积怨;接着分析经济学家如何用数据分析“收割”对象,却不容易保持对象,最后迂回反击:“为什么薛教授的家庭这么幸福美满呢?因为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身上有深藏已久的哲学家的品质。”

刘擎把它看成一场“好玩的表演赛”。“我想表达的是,哲学并非与现实无关,只是不痛不痒地讲一些好听的修辞。当我们表达一个观点时,它背后的前提和假设未必就是理所当然的,哲学是来帮助我们揭示、反省这些不言自明的前提和假设,让我们成为一个更自觉、更明白的人。”

他希望完成这个揭示的工作。节目第八期有一个辩题:下班后的工作消息该不该回?有人说“回”,这是职场不言自明的规则,是每个“打工人”必须付出的代价。刘擎则坚持“不回”,在逐渐激昂的BGM里,音量不断提高:“这个世界应该让那些不好的选择消失。因为人不只是有效率,不只是被当作成本收益计算的符码,人是作为目的的存在,不仅仅是发展的工具。忘记这一条,我们就会变成现实的奴隶。”

节目弹幕中,不时飘过那句年轻人耳熟能详的歌词,“生活不只眼前的苟且,还有诗和远方”。刘擎倒觉得,诗不只在远方,眼前也不只有苟且。“因为‘苟且时心中尚存的不安,就是你眼前的第一行诗。”

左图:1985年,“文青”时期的刘擎。右图:2019年1月,刘擎与同行友人聚会。

好玩的,深刻的

刘擎曾是个诗人,最知名的作品是《四月的纪念》,写于1985年,后来被乔榛、丁建华朗诵,成为配乐诗朗诵中的经典。

他的文学启蒙,是8岁时读到的长篇小说《高玉宝》。上世纪50年代,父母响应国家号召,从上海奔赴青海,一留20年。隔壁小伙伴的母亲,是师范学院图书馆的管理员。1974年暑假,刘擎他们偷了钥匙,去了“文革”后被封闭的书库,开门的一瞬间,几万本书躺在灰尘中,昏暗的光线照在一张张蜘蛛网上。

印象最深的书,是一本繁体字版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多年以后,刘擎在一首题为《1974年的阅读与情感》的诗中回忆,11岁的自己,处在“彷徨而无从堕落的岁月,一个布尔乔亚的少女成为你仅有的心事,从此,革命一直使你无限忧伤”。

1978年,刘擎考入华东纺织工学院(现东华大学)化学工程系,学高分子化学。思想解放之风弥漫校园,大学生们三五一堆,讨论各种大问题就是最大的娱乐消遣 ,“好玩的和深刻的,我们不太分”。那一年,刘擎15岁,宿舍流行卧谈会,大龄同学们分享在工厂、农村的插队故事,构成了他青春期的社会历史教育。

那时的刘擎,以演讲才能而闻名,擅长运用知识界时髦的概念。每逢周六晚上,他就要到上海青年宫演讲,有人回忆那时的他,一成不变的五五开发型,一本卷起来的16开杂志握在手中,权当道具。

当时,“文化热”兴起,尼采、弗洛伊德和萨特是热门人物,刘擎把能找到的中译本都收齐了,熬夜读书。“现在回头看,萨特可能不是第一流的哲学家,弗洛伊德的很多理论有问题,尼采当然是个旷世奇才,但对他的阐释是多种多样的。”

“文化热”中出现了三个活跃的知识群体:以汤一介、李泽厚为主力的中国文化书院,通过开班授课启蒙大众,导师有梁漱溟、冯友兰、季羡林、金克木等一众名家;以甘阳、赵越胜为主力的“文化:中国与世界”丛书编委会,出版了“现代西方学术书库”“新知文库”等上百种读物,其中海德格尔的《存在与时间》、尼采的《悲剧的诞生》影响一代学人;而以金观涛、刘青峰为灵魂人物的“走向未来”丛书编委会,汇聚了王岐山、张五常、茅于轼、董秀玉、李银河等,影响遍及官方民间,从 1983 年到 1988 年,以平均每年一批的频率,总共出了 5 批 74 种书。

这些书对当时的年轻人来说,完全是新知识、新观念、新思想。研二那年,刘擎在一次讲座中,看到有位老师把“走向未来”丛书里的几本拿出来,一下被吸引,从此开始收集,一本不差地买全了。

1988 年 10 月,成都一次学术讨论会上,25 岁的刘擎认识了 41 岁的金观涛。那时,他只是上海一家杂志的特约记者,金观涛则早已“名震庙堂”。饭桌上,他们就卡尔·波普尔的一个问题争论起来,晚上,金观涛来到刘擎的房间,两个理工科出身的人搭上了交流的天线,“似乎很‘逻辑地,他收我做了‘学徒”。

在金观涛的引介下,刘擎走进了王元化的客厅,那里永远高朋满座,三教九流各种声音,无所不有。他结识了许纪霖、萧功秦、高瑞全、朱学勤等人,一只脚踏进了学术思想圈。

另一个朋友圈,来自文艺界。那时,出了一个新剧本、《收获》上发表了一批新小说,刘擎就会找孙甘露等作家朋友一起阅读讨论。他和陶骏、张昭、刘洋四人成立了“白蝙蝠”剧社,排演过一个四幕诗剧《生存还是毁灭》。张昭演哈姆雷特,陶骏演麦克白,刘擎请来林栋甫演李尔王,自己演现代人,服装是麻袋片做的,走“贫困戏剧”风格,10平方米就能演出。

1990年,刘擎赴美留学。走之前,他请朋友们吃饭,把自己的诗集分送给大家,是用钢板蜡纸刻了油印的,薄薄的一册。他的文青岁月,就此落幕。

汇聚的,分离的

1991年8月,刘擎到马凯特大学读政治学硕士。“nice(很好)的地方,nice的学校,nice的人。”多年后,他在知乎如此形容那段读书生活,3年后,又去了明尼苏达大学读博士。

知识界已改天换地,80年代思想与学术混沌一片、生气淋漓的景象不再。 “80年代的学术,现在看来并不那么成熟精道,甚至有些粗糙,但它有原生的生命活力,思考真正的大问题。现在,我们的学术做得太规范了,学科本身形成了‘内卷的发展,我们为什么写文章?是为了发表在权威刊物,还是它关乎我们的时代和每个人的生活?我们要重返这些问题,这是人文科学的初衷,不要忘了自己的来时路。”刘擎说。

2003年,刘擎落户上海华东师范大学。从那一年开始,他每年年末都要撰写一篇西方思想界的年度述评。学者陈嘉映说:“特别值得读,国内没有第二个人能够写出来。”

《奇葩说》中,刘擎(右)与薛兆丰就“哲学家和经济学家,谁更容易找对象”,展开辩论。

去年,陈嘉映的新书《走出唯一真理观》出版,刘擎和他有一场对谈。“唯一真理观的麻烦是,它让我们确信通过理性探索可以掌握规律,把握自己和时代的发展。在这样一种信念中,我们会丧失谦逊,丧失对自我的批判和怀疑。”刘擎说,“我们需要哲学,因为我们并不能假定谁可以真理在握,因此需要永恒的探索和永恒的对话。”

如果单挑一位哲学家,和他上《奇葩说》打一场辩论,刘擎会选德国哲学家卡尔·施密特。“他认为政治就是敌我分明,但更深刻的问题是,我们要如何和自己不同甚至敌对的人共处。这不是小到个人、大到世界的更根本的问题吗? ”

2020年新年,刘擎开始写《2019西方思想年度述评》。英国脱欧、美国退守、WTO失灵、贸易争端加剧、民族主义勃兴、排外浪潮汹涌……他如此描述当下的世界:“分裂与离散开始主导时代潮流,人们讲述着各自不同的‘小故事,而‘大写的历史似乎已消失隱匿。”

但他始终相信,人类的历史是一个“经由冲突、达至共通、终于汇聚”的故事——我们分享着共同的命运,汇聚不必因为彼此喜欢,而是因为面临共同的威胁和挑战。就像罗贯中在《三国演义》里所说,“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或者尤瓦尔·赫拉利在《人类简史》中更明确的信念:“合久必分只是一时,分久必合才是不变的大趋势。”

近4万字的述评,刘擎写了一个多月。接着,疫情开始了。新冠肆虐的2月,他在“得到”开课,讲解20世纪西方现代思想,从“现代思想的成年里程碑”马克思·韦伯到“后冷战时期”的亨廷顿与福山。

4月1日,《西方现代思想40讲》最后一课更新。刘擎告诉大家的最后一句话是:“人类因为理性而伟大,也因为知道理性的局限而成熟。”

那一天,经历漫长宅家生活的刘擎,出门参加了朋友的聚会,海阔天空,聊到很晚。编辑发来微信,告知订阅用户过了2万。这个数字在“得到”APP上不算什么,但他还是开心。席间,大家热烈讨论,为各种极端化的观点和言说方式忧心忡忡。刘擎想,听过他这门课的朋友,以后和人说话,甚至争论,大概会不一样吧?

“两万多人,就是两万多粒沙子。也可能,会是两万多粒种子吧。”回家路上,刘擎这样想着,感觉有些欣慰。久违的夜色中,灯火斑斓。

刘擎

1963年生于青海西宁,1978年就读东华大学化学工程专业,1991年赴美留学,现任教于华东师范大学政治系。代表作《纷争的年代》《悬而未决的时刻》等,自2003年起每年撰写《西方思想年度述评》,是许多学者每年的必读文章。2020年12月,在综艺节目《奇葩说》第七季中担任导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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