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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去来兮

2021-02-21王国华

雪莲 2021年1期
关键词:飞机

【作者简介】王国华,河北阜城人,现居深圳。中国作协会员、深圳市杂文学会副会长。“城愁”散文的倡导者和书写者。曾获第五届广东省有为文学奖“九江龙杯”散文金奖、第八届冰心散文奖、第八届深圳青年文学奖、第六届深圳十大佳著奖。已出版《街巷志:行走与书写》《街巷志:深圳已然是故乡》等二十余部作品。

1

到航站楼,停。M528上的乘客大包小裹地跳下去。空气潮湿,早晨的灯光尚未关闭,如惺忪少妇,俏而柔。司机回头看了一眼,确定我没有走神儿,是真的继续乘坐,便断然踩下油门。

下一站乃终点,名为“场站”。空旷,寥落,停了好多辆又高又长的公交车。抬头四望,那个飞机形状的巨大航站楼,浑不见影。我仿佛置身于陌生的荒野中,内心闪出点点小惶恐。被人抛弃,无人关心。周围的事物和自己全不是一个方向,三观亦不同(这才是最可怕的)。每个事物都活过来,指着我的鼻子哈哈地笑,自己毫无还嘴之力。我本可泯灭个体,假装成同道人。但我偏不。梗着脖子对着干,站立成孤石,被激流冲刷。小惶惑,莫不如说是纠结、较劲。麻木的肌体因而搅动起来,眼睛睁得更大。多坐一站地,此岂不正是内心所求?

另一点,怀朝圣之心,从这里一步一步走向航站楼。形不叩首,心已叩首。与乌央乌央的人群汇合,才有仪式感。

天光大亮。

一架飞机斜着身子拔地而起,如冲出水面的海豚。机身白色,图案为红色祥云,应为深航航班。平稳以后,又如游泳健儿,扒拉开四周无形的水,以固定姿势前行。因为离得近,便见其笨。我若足够高,像长臂猿一样,伸手就可以触摸到它的翅膀。那样我也不碰它。这种没头脑的家伙,谁知道会不会突然转身,反咬一口。

場站右边是辽阔的大海。高高的铁丝网,隔开我和它。网上爬满了绿色植物,五爪金龙、牵牛花、马交儿、使君子等,或碧绿鲜活,或已枯黄。钢丝上,生和死缠夹在一起,互相干扰。透过长方格状的网眼,海水平坦如镜,无波澜,被一座座凸起的土堆切割得七零八碎。土堆上站着一辆辆吊车,铁臂挥舞。是在修路。地面上的路不够,海里的路来凑。广深沿江高速飞架南北,高高悬在海面上空,一辆辆汽车蠢笨地在上面爬行。我曾无数次开车在那条路上经过,速度很快。此刻成为旁观者,有脱衣摩疤之隐秘快感。

定好方位,趋步航站楼。路边植物茂密。人行其中,披荆斩棘一般。簕杜鹃悬挂在其他树木上,如凝固的瀑布,红、紫、白,不一。状似泼来,欲行又止。紫荆花落在地上,腐烂成泥,烂而弥香。异木棉举起一片粉红色,在天空中呆住。风一吹,整个天空都跟着晃起来。路边一丛丛小叶子的假连翘上,冒出浅蓝色的几瓣小花,以及黄豆大小的圆形果实。汽车轮胎刷刷的响声和它们释放出的烟雾,淹没其极浓的香气。需凑近闻,使劲儿闻,方见世间各自的努力和坚持。不少树木的主干上,斜着支起坚硬的钢架,仿佛病人拄拐。即使枯死,也得保持站立的假象。

高架立交桥在头顶上,转着圈倏然而去,坚硬却灵活。好一条狡猾的巨蛇。无端担心上面的汽车掉下来砸到我。

两个穿着红色制服的清洁工,一男一女,中年人,都显老,坐在路边聊天。擦身过时可听清,一个说湖南话,一个说四川话。这条长长的人行道,有他们两个,像画龙点睛一样,被救活了。谁会走这样一条漂亮却无用的人行道呢?它只适合散步。可谁会跑到这里来散步呢?出行的和接人的,都是直接到站点。点儿对点儿。由此至彼,由彼至此,目的性极强,准确率极高。人行道差不多成了摆设。

宝安国际机场(即深圳机场)航站楼是个聚合点,航路、公路、地铁、城铁、海运,从四面八方,天上地下,源源不断来来去去,分分合合。一天二十四小时,川流不息。行动着的道路,被这条静止的人行道陪衬着。人行道上的朝圣者,留不下一个清晰的脚印。

2

一架接一架的飞机,携满身轰鸣,从头顶掠过。轰鸣如灰尘,抖得漫天遍野。我身上也落了一层。衣服没脏。脑仁疼。莫名焦躁。四望,什么都没发生。花朵依然鲜亮、刚劲。

不知住在航道下面的人怎么办。朋友铁哥所在的碧海湾小区就在航道下。首次拜访,他煮了一只鸡给我吃。中间,一会儿嗡一下,一会儿嗡一下。闲聊总被打断。问,你怎么受得了。他答,没事啊,我已经听不见了。看那表情,应是真的。两个人在一个桌上吃饭、碰杯,貌似天下无事,某种意义上讲,我和他,已经是两个物种。铁哥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他那个小区的人,以及航道下所有小区的人都已具有了这种功能。

我在深圳市宝安区度日。这里人口密布,工厂云集,经过再三分解、淘汰,剩下的还有五六百万人。五六百万啊,拥挤在弹丸之地上。很多人想,有房住就不错了,还要什么自行车。在铁哥家吃鸡时,他说自己的房子大概值一百五十万。时至今日,已过千万。高速公路边的楼房有人买。楼挨着楼的城中村里,房子有人租。山边的树林里,隐约可见一两处私搭乱建的窝棚……

披着满身噪音行走,往昔噩梦一般涌过来。刚到深圳时,大概三四个月时间,栖身于一小旅店中。临街,楼下即小吃店。窗玻璃不严实,我耳朵也不像现在这么聋,感觉就像睡在大街上。谁都可以吵醒我。清洁工凌晨扫地的声音,小吃店锅碗瓢盆的声音,食客们的欢笑。半夜楼下恶少飙车的声音尤其令人痛恨,嘟,嘟,嘟嘟嘟嘟,“嗡”一下子飞走了。这些噪音对我影响很大,塑造了我一部分的价值观。

飞机的噪音散发在空气中,万物都悄悄跟着震颤。这是一种无形的能量。威力有多大,摸不着看不见。人们还在城市下方掘出一条条地铁通道,运行不止。地铁和地铁上的人发出的声音都被闷在下面。这些噪音无处排解,像愤怒一样,在地下慢慢累积。也许有一天,会忽然爆发,冲开地面,和地面上汽车的噪音,空中飞机的噪音链接在一起。

我是一个小小噪音制造者,又是一条引线。这样一想,不禁踮着脚尖走了几步,在花树中减缓呼吸,以免点燃自己,引爆它们。我要活下去,我还有事要做。

3

进航站楼,先安检。女安检员手持金属探测器,眼神很温柔。一天检查这么多人还能保持温柔,假的温柔都不容易。

原先安检只检查身上,现在连鞋子也不放过。原先可以带饮料上去,现在什么都不让带。听说早几十年,飞机上可以吸烟,还有茅台赠送。人类的破坏能力越来越强,防卫手段也越来越多。我夹杂在人流中,打扮成他们中的一个,像个普通的匆匆忙忙的行者。没有谁会拍我肩膀,问我去干什么。即使极巧合地遇到熟人,他们也一定比我忙,打个招呼就过去了。这样,我便可以静心打量周围的一切。

白色的长圆形花坛,中间种着蝴蝶兰、石斛、长寿花等。我写作那本关于花朵的书时,数次专程跑来打量它们,和它们对视。有几次忍不住轻轻去摸,手感潮湿,有活物一样的温润。花坛四周光滑、凸出,可以坐在上面歇息。

年轻的空姐们排着队走过,蓝色的制服,衬得她们腰身更苗条。

一个穿绿色短袖的男导游,站在中间讲解注意事项,身边围了一圈人,脸上都带着笑。旁边的座椅上,一红衣女孩边看手机边笑。站着的笑和坐着的笑隔着两米都那么和谐一致。

出行越来越成为常态,背着行囊的人越来越淡定,不必囿于有限的资源,满脸惊慌地紧赶慢赶,油汗直流。今日出行之未知,已与往日之未知迥异。大家起码都可以保持一个表面的镇静。

空气里弥漫着清甜的味道,这股清甜撑着空间,仿佛若干支架,把硕大的航站楼扩得更大。天花板上,一个一个亮晶晶的长六棱状小孔,似蜂窝一样,从这头到那头,望不到边。有密集恐惧症的人估计受不了,我却觉得还挺好看,时常将其想象成眼睛。这些眼睛一定是谁派来,而不是人为装上去。它们一夜之间就站满了驻地。炯炯有神,机动灵活。几万只眼睛,一眨不眨在上面盯着我,这样我就不孤单了。我在人群里漂泊,落在什么地方,即使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都会有一只只眼睛为我照明。

和其他机场不同,一排排整齐的店铺中,极少烧鸡、驴肉之类的本地特产店。深圳的特产是什么,不晓得。这么年轻的城市,不宜追问太多过往。倒是一两家书店里,透出一点亮光。我把那一排排的书翻了个遍,只买了一本自己写的《街巷志》。漂亮的女店员向我推荐其他书,一看,都是所谓国学和职场战略之类的。笑笑,说,就这样吧。

大厅里站着好几个智能机器人,或为深圳特色,所谓科技是也。其他地方尚少见。等他地都有了,深圳应又生另外的内容。胡适曾称自己“但开风气不为师”,被寄予厚望的深圳,亦需以此自省。机器人一米多高,胸前挂一显示屏,上面标有星巴克、真功夫等场内消费场所的标识。两位少妇推着一个婴儿车,里边坐着白白净净的婴儿。小男孩头发很短,不超过一周岁,表情呆萌。機器人见有人来,说:“你好,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小男孩吓得一激灵,转回头去看他的妈妈。妈妈轻拍其脸蛋和身体,安抚之。

我走向另一个机器人,转圈打量它。它眼睛里射出红色的光,跟着我转,仿佛有点不安。我想了想,提高声音说,可以握握你的手吗?它伸出胳膊,机械地回答,很高兴认识你。我又说,请问在哪里可以吃到面条?它毫不犹豫地答,请咨询机场工作人员。

白问。

其实我知道吃面的地方。大厅二楼原先有一个兰州拉面馆,45元一份,价格是外面的三四倍,但真好吃。汤清,味浓,肉厚,面条劲道。到机场送人,若时间允许,我都请他们吃一份。候机室内,也有一家拉面馆,就比较敷衍。

宝安机场位于黄田村,原名黄田机场。据说本地口音中“黄田”略等于“黄泉”,而“宝安”两个字听起来更吉利,于是改为后者了。这种传说的真假并不重要。人群中条条框框太多了,有一个飞升于天空的传说,可以在饭桌上口口相传,世界要丰满许多。

我走在阔大的大厅里,像走在自家客厅。一年中至少十几次到宝安国际机场,接人送人,送人接人。它是我连接世界的一个着力点。里面的很多事物低头不见抬头见,熟悉得像自己的脸。看见这周围的事物,如照镜子,时时撞见自己。

4

离开地面越远,曾经的世界就越疏离,越隔膜。最开始乘坐飞机时,常常感觉自己踏进了另一个世界。飞机先在地面奔跑,前段突然离地翘起,身子毫无征兆地后仰,灵魂瞬间出窍,在空中飘一阵儿,安定下来,看着自己的身体定定坐在那里。两相对照,肉体笨拙,无动于衷。灵魂跃动、飘忽,没有了羁绊,它观照所有事物,角度都是新鲜的,比刚蒸好的海鱼还鲜。蠢蠢的身体上的脑子捕捉不到它,也记不下来。脑子是脑子,灵魂是灵魂,互相看着。我游离于二者之间,不知今世何世。虽只很短暂的时间,亦足够享受。

现在不行了,上得飞机,就像从一个椅子挪到另一个椅子上,从一个房间到另一个房间。明明脱离了地面,还和在地面上一样。肉体里再也飞不出一个灵魂,只有肉体,肉体,肉体。

机舱里有一股奇怪的味,不知别人是否闻得出来,但我能感觉到。这是介于地面和天上之间的气味。少年时无知无识,期待神仙出现。找神仙,都下意识地往天上看,没有低头看的。地下钻出来的土地爷不算神仙,只是个慈祥的邻家老头。神仙必须仙衣飘飘,又面目不清。能让你用手机拍出高像素照片来的,还算什么神仙呢?机舱里的气味或许是神仙的味儿。我摸不到他。他自然不会在我身边,应该在机外。也许就坐在飞机的翅膀上。飞机里的人,离神仙最近。神仙的气味让乘客们都昏昏欲睡。我也开始犯困,本应附和着周围的人,一起打轻微的呼噜,但另一个我不安分起来,在狭小的机舱内左冲右撞。它确定不是我的灵魂。那么轻灵的东西已经消失了,再也找不回来。另一个我,仿佛奔上运动场的公牛,神仙在外面用红布一逗弄,公牛就二傻子一样奋起直追。

要努力保持清醒。

所以我喜欢坐在挨着窗户的位置。晴天的时候,让脑袋靠在玻璃上,看白云一团团在下面翻滚。云团非虚无。它执拗、结实,也有力量,飞机在云中穿过,常被剐蹭得颠簸起来,如船行激浪中。一次和妻子从长春返回深圳,摇晃得身子都腾空。我们紧紧拉着手,不发一言。我心里想的是,在一起就好。平稳以后,手心里已经出汗。

飞机初离地面时,眼见地面上的事物变小,比例失调。黄色的,是水塘还是土地?像棋盘一样横平竖直的,是小区还是整个城市?有些还可以分辨出来:来来往往的汽车如同连在一起的线,勾连着各个棋子之间的信息。珠江口黄、蓝分明。黄的是江水,蓝的是海水。有的山呈青色,有的半秃,未知是自然秃或是人为剃光。

飞机在晚上经过海面的时候,一片漆黑,如坠入宇宙黑洞。直至抵达深圳上空,盘旋二十分钟,街衢灯火似线条,亮晶晶的。此时只能用星星这么庸俗的詞汇去比喻。我希望更多人能感受到满天星星的缭乱。我贪婪地拍照,拍照。灯火闪烁中,我差不多可以找到自己的家。那一刻有点神思恍惚。一切都在脚底下。我君临天下,哪儿都可以当我的家。

但天上和地下终有一个契合点。我还是要回到低矮的地面上,跟地面上的事物纠缠在一起。

5

宝安机场真大。落地,下飞机,从里面走出来,漫长的一段路,要二十分钟至三十分钟,如果加上领取托运物品的时间,那就更长了。从我家到宝安机场,路程约半个小时。那边落地,这边出发去接都来得及(前提是路上不堵车)。

这种大,也是暂时的。当年多少“大”今天都变成了“小”。四车道、六车道还是会堵车。现在的所谓大,还只是起点。

出站口,人流像大街上一样。拉杆箱在他们身后,手忙脚乱追着跑,恰似拴着绳子的狗,跟不上主人的步子。旅客都抬着头,眼睛打量着接站的人。明明没有人接他,他也一副志在必得的样子,仿佛真有一个人在那里默默等他。秋冬季节,多数人手臂上都搭着厚衣服,应该是在洗手间里换下,或者临时脱下。从外地到深圳,没有加衣服的,只减。由深圳出发去其他地方,下飞机多要加衣。一加一减,便是他乡和家乡。常年居住在深圳的,减掉衣服的神情,和初来乍到者减掉衣服的神情并不一样。前者坦然,后者犹疑。体感是否妥帖,或为某人在一个地方是否愿意安居的先决条件之一。

机场里出来的人,身上少了一股气,即紧张之气。或许幼年见到的紧张太多,对此细微之变极为敏感。小北极熊和它的妈妈,跋山涉水去过一趟覆冰的海滩,第二年它便可以自己沿着原路抵达那个地方。如此一代一代传播下去,直至冰山因全球变暖而消融。唯一的那次随母出行,它张开了动物原始的紧张,本能地记下了沿路所有标志物。它当然记不全,第二年重来,须拼命回忆,沿着大致的方向,战战兢兢前行。它们别无选择,每条路上的一个小小的陌生陷阱,都是生死界限,仿佛它们一生都走在钢丝上。机场出行者们,低头看手机,他们都知道自己无需在走过的路上撒一泡尿,留个记号。他的方式太多了,有手机导航,也可以张嘴问路,也可以把自己交给接他的那个人。他的生活大量被计算,被规划,而由此带来的懈怠并不会影响他的生活品质。

隔开几分钟,泉水般涌出一批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仿佛训练有素的部队,踩着杂乱却有共同内在韵律的步伐,一起一伏地荡过来。此时你可以像运动场上的解说员一样,心里暗暗高喊:“请看,杭州方队过来了,他们腰杆挺拔,脚步刚劲,满怀信心……”“重庆方队也走过来了,他们如猛虎下山,似蛟龙出海,有着一股不可阻挡的磅礴气势……”一股又一股。

有些人远远地向接站的人挥手,五个指头清晰可见,像在弹空中的琴弦。

人真多,从早到晚,总是熙熙攘攘,拥挤不堪。四处都在排队,有一次凌晨来接人,居然和白天一样,看见荡漾的人头和他们脸上疲倦的亢奋,瞬间以为他们都是魂灵。他们的肉体还在家里睡觉,灵魂已经到这里。身体睡得太香了,完全不知道这边的事。

非洲大草原上的鬣狗,乱蓬蓬跑做一团,抢食猎物,个个散发着混乱、迷茫的眼神,你从那里很难看到坚定,只有恶毒;从它的皮毛上看不到柔顺,只有逆反。但在它们自己,一定有严格的秩序。凡是能一代一代繁衍下来的,都有自己的内在逻辑,而非凭着直觉。每一个身在其中的个体,都在敬畏、恐惧和欣喜中寻找自己的位置,并尽力扩大自己的空间,又不能无限扩大。人类不也如此吗?远远的,一个神灵,皱着眉头,打量这混乱不堪的人间。神灵有自己的条理和秩序,而人类肯定是背离那个秩序的。他们制造的小玩具在空中飞来飞去,毫无生气,粗糙而生硬。神灵轻轻地捏一下,偶尔吹一口气,便是重大的天灾。即使所谓的人祸也都是天灾,神灵遥控着,让某个具体的人走神儿,操作失灵……

6

在飞机上咽下难吃的航空餐,别人打盹,我则经常思考两个问题。

一个是高与低。

飞机暂别万有引力,在天空高高飞翔。曾以为那就是世界上的最高峰,是视野的极限,思维的极限,能感受到的宇宙的极限,其实在它之上,还有另外一个更高的遥不可及的世界。那个更高的世界之外,还有更高更远更渺茫。越往上走,越觉渺茫。

每年回乡,见到幼时同学和老友。他们活得很滋润,藐视我抽的烟,暗笑档次太低。而他们探讨的某些话题,让我无语凝噎。我隐隐感觉到,他们在地面上,我在空中俯视他们。我的思维和世界永远不能与其交接。故乡已是永远回不去的故乡。而站在更高的空中打量,实际我和他们还在一个层面,并没多少差别,在一个饭碗里吃饭,在一个酒桌上碰杯,在一条道路上携着手走路。

难道我内心深处是要超越他们吗?当然不是。我为自己的脚步沾在泥地里而懊恼。这一辈子,可能永远在泥地里,天空上的泥地。脱离不了自己的肉身,无法与机翅膀上的神进行只属于我们两个的对话。

一个是远与近。离地面越远,我越不见自己,越清晰地看到“他们”。就像我走过一条街道,以前觉得它很长,现在坦然地走过来,并没什么特别。再长的街道,天天走,天天走,量算出每一米的时间,从蚂蚁逛山,一跃变成了巨人,街道都踩在我的脚下。再大的城市都会这样,渐渐变小。同时,这个城市也在渐渐变大。原先不屑一顾的一条小路,走进去才发现那里边有人在哭,她的哭声把整个街道撑大了。有个小孩儿在玩皮球,他的成长也把这条街道撑大了。一盆花,一个小店,随便什么东西,只要和你骨肉相连,它都会渐渐变大,让你有限的身体盛装不下……

一个小黑点,以高于光速亿兆倍的速度,在茫茫宇宙中缓缓地行走。去往哪里,它自己一定知道。和地球擦肩而过时,它在黑暗与明亮中闪了一下。那就是一个人的一生。或被记录或被遗忘的一生。

……

诸如此类,都纠缠着我。

走近了,见其小;走远了,见其大。跟平常的经验似正相反。而我之于浩瀚的宇宙,是走近了还是走远了?

此时我就开始无端地想念下面,回到平庸的人群中。在平庸中整理安全感。

谁会在机场接我呢?出站口,谁会举着一个写有我名字的牌子,久久地等我?

7

妻子有一同学T,长得很漂亮,寡言少语,毕业后嫁到外地,除了X外,跟其他同学几无来往。后来听说T婚姻并不幸福。再后来,她离异了,回到故乡小城。单亲家庭的她,似乎也没什么亲人可以投靠。回去做什么呢?妻子偶尔和X见面,聊到T,忍不住为她担心。后来,X说,她也联系不上T了。电话关机,其母的电话也打不通。大家都忙各自的生活,偶尔能想起一个人来,这个人在心里就已经很重了。2019年秋天,X出差到我们所在的城市,约妻子吃饭。妻子很晚才回来,问我,你还记得T吗?我问发生了什么事。妻子哽咽着说,她已经走了。

最近这一两年,一直联系不上T的X,终于决定找一找老同学,她赶往T所在的小城,按曾经的地址找到家中,开门的是陌生人,说不认识T这个人。到派出所去查,才发现,她已经于2013年秋天去世,并销户。看照片,问详情,终于确认。活生生的那么一个人,真实存在过的一个人,在同学们偶尔寻找她的六年时间,她已经在另一个世界里。是自杀,是病故,还是意外?无人得知。

此时我站在航站楼的出口处,漫无目的地踱来踱去,和无数的人擦肩而过。好多次了,也许从那里面走出的一个人,她就是T。

她面目模糊,步伐轻盈而坚定。虽然只见过不多的几面,但我确定就是她。

转悠快整整一天了。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来这里,莫非真是要接一个人吗?

还有一个朋友,曾经共事两年。后来我南迁,虽不在一个城市,与他却微信互动频繁。给我的印象是,他的生命力特别坚强,永远都不会死。总有一些人会给你特殊的印象。他的朋友圈更新很快。2016年某一天,看他在机场拍的照片,配了一句牢骚话:“我经常来这里送别人,为什么没人送我”。第二天,他的微信上忽然出现了一条以其女儿名义发的微信:敬告好友,父亲某某昨晚去世。打电话询问,不禁泪流……

站在出口处,我看到他也出来了。

我仍不能确定自己是否专程来接他们的。远远地,和他们笑著挥挥手。

一个又一个我认识的逝去的人,纷纷从那边走来,夹杂在人群中,一点都不突兀。有我的老同事、老朋友、半熟不熟的人,还有我的亲人。不知不觉中,已经有这么多人离我而去。好在,现在他们都陆陆续续地回来了。

他们像是从水中钻出来,头发上淌着水滴。像是从阳光中披着霞晕走来。在细雨中打着油纸伞走来。在巨大树荫下顶着黑白分明的阴影走来。在雷声鼓噪中,悠悠地走来。在静谧的夜晚,无声无息地迎面走来……

他们的一万种方式此刻都变成了微笑。熟悉的微笑,熟悉的面容。

我和他们一握手。这不是阴间和阳间的握手,而是天和地的握手。我还和亲人拥抱呢。比如,我的爷爷。

也许我迎接的是我自己。谁知道呢。

他们和我见面就是终点。没有以后的故事了。如果人生是个电影,此刻必须出现大大的“剧终”两个字,戛然而止。干蹦利索脆地结束。别问下文,谁问打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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