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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阿帕的麦田

2021-02-07亚库甫·司马义王辉

伊犁河 2021年5期
关键词:桂兰德尔麦子

亚库甫·司马义 王辉

老阿帕每年都会在后院选上一块地种些麦子。之所以要种它,是因为我们特别喜欢吃用它和面制成的发面馕。当然,她自然也是钟爱这种馕的。要想和出真正可以制作这种馕的发面,便需要当年新收下的麦子,为了这撮麦子,老阿帕可是费了些功夫的。

家乡的春天总会来得早些,每年的二月末,老阿帕总会亲自扛上坎土曼,来到院子里,这时候秋冬时节冻上的土壤已然融化开来,便可種上麦子。我父母亲都在村委会工作,平日里工作也是忙碌的,每每这时,除了播种工作由父亲亲自上阵外,其他的便由我们来为老阿帕打下手儿。

“老阿帕,您这么早便种上麦子要干啥呀”?我们好奇地望着她,“待天气更暖和些再种不好吗?”

“啥东西,都有它的时间哩”,她对我们道,“种这种麦子,最好的时节就是现在啊。”

于是,我们就这样种完了麦子。度过充实的假期,我们便飞奔向学校。这期间,老阿帕也并没有闲着,一有空便去院子里照看麦子。每每此时,邻家的大爷们便会带着孙子来院子里瞧麦苗。

“你瞧,这就是麦子的苗苗儿,是不是长得很像韭菜啊?”

这时,老阿帕便会对他们笑道:“现如今,连村里长大的娃娃都分不清麦苗和韭菜哩。”

“可不是嘛,麦罕。”大爷们道:“如今农村和城里(的生活)也没啥大的区别了,也就是你种了些,不然这些娃娃知道啥?”

“你这么一说,让我想起了发生在那一年的事儿,”另一位大爷也加入了进来:“那年,正当麦子发芽时,不是有一群大学生来村里社会实践嘛?那时,他们见到麦子,便感叹,啊呀,咋有这么多韭菜啊?好奇到:莫非这里的人一日三餐都以韭菜为食?那时候咱还嘲笑他们,果然是‘风水轮流转’呐,现如今‘风 水’转回来了,这样的好日子也落在了咱们的子孙头上。”

这时,便会听到他们的阵阵笑声。岁月更迭,就在杏儿金黄的时节,麦子开始渐渐成熟了。这时,老阿帕便会将挂在储藏室墙上的镰刀拿出来,拿到院子一角的石头上磨得锃亮。接着,她会专门拿出存放在箱子里、只有在收割麦子时才会用的大毛巾,将它用冷水浸湿,包裹在头上割麦子。事实上,也就是像毡子那般大的麦子地,用五分钟,最多超不过十分钟便能割完,她那架势就像是个有十亩地的人一样,准备工作着实做得细致。这时候,那群大爷又出现了,他们扎堆儿望着三两捆麦子,手里捧着饭便聊开了。

“虽说,麦罕就收这么点麦子,但是看着着实让人眼馋哩,要是这会儿手里有镰刀、耙子之类的,我们也得去地里解解馋嘞,我们用左手握着耙子,用右手将耳朵竖起,唱着《收麦歌》,啧啧啧,还有啥能比这还享受的事情呢?”

“耙子倒是没有,但有铲子,要不你就扛着它去(收麦子)吧。”

大爷们立即将铲子扛在肩上,右手将耳朵竖起,唱起了《收麦歌》。

啦啦啦

踩啊踩,脚下的生灵

如同我的胸膛

让谷物撒出来吧,让麦场装满吧

我们幸福无比

让谷物撒出来吧,让麦场装满吧

我们幸福无比

他们唱罢这《收麦歌》便问老阿帕:“你收割麦子的时候会唱《收麦歌》,是真的吗?”

“哎哟,我一会儿工夫就割完了,哪有时间唱歌呢?”

“当年已故的卡斯木书记,只要一唱这首歌,我们所有的收麦人都会(停下手中的活计)被你们吸引过去。”

“自从他阿大过世后,我的眼泪都快流干了,眼泪没完没了地充斥着眼睛”。

“别难过了,麦罕,他还给你留下了一个跟他一样勇敢的儿子。你们的儿子肖开提江如他阿大所愿,沿着阿大的足迹,也担任了咱村子的支书,做了他阿大没来得及做的事情,带领着咱走向了致富路。你该笑哩!”

“照你这么说,虽然只剩下他一个人了,可他岂不成了千万家人的儿子了?”

这时,我不禁为父亲感到自豪。夜里,我们做罢了功课,便向下班归来、疲惫不堪的阿大发出提问。

“阿大,从前我们这里也种麦子吗?”

“哎,种呀,孩子,那时候咱乡里到处都是葡萄,边上种的全是麦子。”

“老阿大也和你一样,是书记吗?”

“你说啥?你们的老阿大是个非常勇敢的人。”

“你也割过麦子吗?”

“我可是在麦田里跑着长大的人,当然享受过割麦子的乐趣。”

“那你就给我们讲讲那时候的事情吧,阿大?”

阿大虽说很忙,也很累,但对于我们的问题总会很认真。所以,即便阿帕嚷嚷着“让你们阿大歇一会儿吧”,他也当作没听到似的,认真地回答着我们的问题。他和蔼地抚摸着我们的头,跟我们讲着过去的故事。

“这是我五六岁时候的事情。麦子成熟的时候,几乎家家户户都搬去了麦田里。那个时候还在麦场上搭了十几间草棚子,队长就把它分给了家属们。我们夜里就躺在麦场上,白天我们再把被褥放进草棚子里。要是碰上夜里下雨,我们就得为了避雨东躲西藏的。大队的办公室也在草棚子那边,由于你们的老阿帕很会做发面馕,所以队员们让她来负责大队的食堂。她便和食堂的其他厨师们一起每天做着三顿饭,烤着馕。闲下来的时候,便会挽起袖子、弯着腰去田里收割麦子。你们的老阿大一大早便会骑着马去指导着各队收割麦子,直到晚上才回来。”

我们活蹦乱跳地和邻居家的小伙伴们嬉戏着。我们会将坎儿井里的潺潺流水装进巨大的葫芦中,即便抬着它有些吃力,我们也会费尽洪荒之力为收麦人送去。我们还帮着大人们在附近割芦叶,将它泡在从坎儿井中打来的水里软化,而后再用它来捆扎收好的麦子。剩下的时间我们便会帮你们的老阿帕捡柴火。过去没有康拜音(联合收割机),所有的劳作都是通过人力和畜力来做的,所以,有些怕热的年轻人们便会选择白天休息,晚上收割。我们小孩儿便成天的在周围玩耍,饿了就去找你们的老阿帕,享用她一大早准备好的饭菜,跑累了,便会像大人们一样,将田埂当作“圆枕”,甜蜜的进入梦乡。每到此刻,你们的老阿帕和老阿大也会加入进披着月光收割的年轻人的队伍中去:

每日每夜的收麦,

你的胳膊还会有选择吗?

当我想起你的时候,

你的心不会燃烧吗?

在月光下收麦,

树林中留下了果园。

才嬉戏了几天便要离开,

但心里却留下印记。

悠扬婉转的歌声就这样飘进了我们的耳朵里。第二天,我们吃罢早饭,依旧会像往常一样跟在大人后面拾麦穗。待到收割完了麦子,我们便帮着大人们将载着捆好的麦子、套着三匹马的“大轱辘车”赶向麦场。将麦子卸在麦场后,打场便开始了。

“容易的是收割麦子,难的是打场,所以古人说‘收获粮食好比争夺城市’,这话不是空口无凭的。”老人们看着成堆的麦子唉声叹气道:“打场的时候不要下雨就好了。”

“下雨又怎么了?”

“怎么了?麦子受潮了就会变软,不就干不了吗?”阿大答复罢我们的问题便接着讲。

“麦场上的活计很有趣,打场工们将捆扎在一起的麦子围成一个圆摊开,中间留一片空地,给马或者驴的身体后面套上磙碾子,在空地中间打一个木桩,把它们身上的缰绳拴在上面,用布蒙住它们的眼睛,在嘴上挂着装着饲料、用粗麻制作而成的‘麻袋’。被蒙住眼睛的牲畜,便会拉着磙碾子在摊开的麦子上面匀速转圈儿。偶尔牲畜会停下来打盹儿。这时候打场工们便会举起手中的苍蝇拍子,敲打敲打这打盹儿的牲畜,将变得疲软的麦粒堆在阳光下,我们的皮肤也晒得快化了。”

打场工们将疲软的麦粒堆在一边,等待着和风的到来。即便风还没有来,但也要提前准备好,一旦起风了便来不及了。风一等就是好几天。每到这种时候,老阿大便会上巴扎,买上冰棍儿放进暖壶里带给打场工们。我们经常在打场工们的周围玩耍,所以也能有幸品尝到你们老阿大带回来的冰棍儿。即便夏季里,我们在乡里也经常吃冰棍儿,但那时候吃到的冰棍儿和在麦场上吃到的冰棍儿,味道好像截然不同。打场的时候,夜里我们也像大人一样睡在麦场上。我们也会模仿大人的样子躺着。夜幕降临时,孩子们便会聚在一起捉迷藏。夜里,我们被蚊子咬得受不了,于是大人们便会不停地为我们盖被子,但总是顾了头顾不了脚,顾了脚却顾不了头。第二天,我们的脸蛋肿得像是吃了拳头一样,每每见到我们这副模样,我们的阿帕们便会捏着我们的脸生气道,“让你们跟我们回家,就是不听。”每到搔背时,我们便会抱怨再也不在麦场过夜了,可到了夜晚,我们照样还会去麦场。

打了场,麦穗成了麦粒,麦壳堆成了山。随即大人们将阳光下灿灿的麦粒装进麻袋里,驾着马车将麦粒运向粮仓,将麦壳运往远处的麦壳堆。打完场,你们的老阿大便会召集民间艺人,为收割麦子过程中劳苦功高的庄稼人举行一次“慰劳麦西来甫”。我们的邻居卡德尔大叔便是赫赫有名的民间艺人,家乡的婚礼、聚会都少不了要邀请他给助兴。一响起都塔尔和其他乐器合奏的《解放时代》《我的黑眼睛》等歌曲,台下的观众便会拍手称快。在给“那孜尔库木”伴奏时,他们中的鼓手便会格外地活跃,时而有韵律地打着手鼓,时而将手鼓抛向天空。唱着歌儿,听着乐曲,不光是年轻人心潮澎湃,连白胡子老人们也跃跃欲试地来到广场上,与年轻人一起酣歌狂舞。收割时节,大队安排卡德尔大叔收麦子。但整天沉迷于各种乐器的他,总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碰巧,这时有个邻村老乡准备给儿子举行婚礼,想邀请他,打听着寻到了麦场。这时卡德尔大叔的同伴们已经回家了,于是那人便道:

“我到处找你,你在这儿干啥呢?”

“哎哟,还能干啥,被大队留下来收割啊。”卡德尔大叔回答道。

“明天是我儿子的婚礼,”那人道,“我叫了全村的父老乡亲,你要是去不了,我们可怎么办啊?”

“那收割怎么办?”

于是,那人便开始求起情来:

“我在这世上就这么一个儿子。我阿帕患了重病,我想在我阿帕弥留之际,为儿子举行完婚礼。”

“要是其他人,我是绝对不会同意的。我们的卡斯木书记厉害得很,这时候要是扔下活计,他岂不是要拿着藤条亲吻我的双手吗?”

心软的卡德尔大叔还是禁不住“阿帕患病”的说辞,将拉着磙碾子的驴嘴上挂着的饲料袋装满,用手中的苍蝇拍用力抽了几下这可怜的被蒙住双眼的牲畜,便跟着那个来寻自己的人走了。过了一阵子,卡德尔大叔的同伴们回来了,看到驴竟然在麦子上面撒了尿。同伴们气急败坏,到处找卡德尔大叔,却怎么也找不到。这卡德尔大叔竟然为了“寻欢作乐”连妻子都没顾上说,连收庄稼的衣服都忘记了换。麦场上的工人们将这事儿直接告诉了你们的老阿大。你们的老阿大听了气不打一处来,让大队长换了一个人来顶他的岗。

终于,在离开的第九天夜里,卡德尔大叔出现在了镇子上。

“你去哪了?”你们老阿大问道。

“去婚礼了。”他咕哝道。 “是哪家的少爷,要办九天的婚礼?”

“嗨呀,书记,不是这样的,这场婚礼结束后他们又带着我去了另外一场婚礼。这场结束了,又去了一场……这不才结束嘛。”

在自己的同龄人面前都畏畏缩缩的,还能说什么呢?你们的爷爷便道:

“别再让我心烦,快给我滚蛋,好好练你的都塔尔去。明后天我们要举行‘慰劳麦西来甫’,那时候你要是弹不好的话,我这可有更难听的话等着你哩。”说着便将他送回了家。可怜的卡德尔大叔怕极了你们的老阿大,为了“慰劳麦西来甫”拼命地练习,将麦西来甫推向了高潮。

我们听了阿大的话捧腹大笑。

“总之,我们从小在麦田里长大,我们知道得到一块馕有多么不容易。所以,吃馕时即便是馕碎了,我们也会把碎了的馕渣儿吃掉。”阿大继续讲述着故事,“收割的时候,我们勤劳的阿帕,将从地里捡来的麦秆在水里浸泡上一天一夜,揉搓出麦子,磨成面粉,用它来和面。面发好了后,她会给自己留一块,将剩下的亲手分给左邻右舍们。邻居们将发面拿回家后和在自家的面团里,发好的面不仅可以做馕,还可以做包子、焖饼等吃食。发面做出的饭食很好吃嘞。我们把阿帕们留下來的那块发面称作‘酵头’,它十分珍贵。每次打馕时,就会问左邻右舍要些‘酵头’来。打了馕,再将新的‘酵头’还给人家。‘酵头’不能轻易使用,换句话说它是为了发面而备用的。打馕的人在重新发面时,都是将新面加入前一次留下的发面中和面,如果忘了留前一次的发面,才会用‘酵头’。不知道的人都以为‘吐鲁番人做的馕之所以做得好吃,是因为他们的发面是从别人那里要来的’。话又说回来,发面馕确实很好吃,口感也很好,营养丰富,还顶饿。当时发生了一件事,我到现在都难以忘怀。那年丰收时节,你们的老阿帕做完饭,去给收麦工人帮忙收麦子。”

“麦罕大婶晕倒了?”

“应该是中暑了。”

“这点太阳算啥,她可是个历经过风雨的人,肯定是其他的什么病。”

“别说了,赶紧送医院吧。”

于是,人们便把老阿帕送去了医院。

“患了阑尾炎,”医生检查了一阵道, “真是个幸运的女人啊,要碰到别的时候来,非得送到县医院治不可,还好这会儿有军医。”

那时候,村子里有部队里的军医来帮扶,他们中有一位名叫张桂兰的女医生,是她挽救了你们老阿帕的命,为她做了手术。你们老阿帕出院后,和张医生好得就像是亲戚一样。每次打了馕都不会忘了将五六个热腾腾的馕用餐布包起来给她送去。我要是闲了也会跟着她去。

“桂兰妹子,这可不是普通的馕,”每次你们老阿帕去拜访她时,都会说:“这可是发面馕。我们常会说‘发面馕象征着重逢’。吃了发面馕的人就算是分开了也总有一天会重逢的……”

日子飞快地滑过,军医们要回归部队了。这时整个村子都炸开了锅。你们的老阿大带着卡德尔大叔一行民间艺人,在婉转的《纳瓦木卡姆》声中为他们送行。善良的乡亲们带着满面尘土、携着泪水来送他们。你们老阿帕,打了两坑馕为他们送行。她紧紧地拥抱着为她做过手术的桂兰医生,流着眼泪与她道别。

这时候,张医生说:“大姐,不哭,话说‘发面馕象征着重逢’,不是说吃了发面馕的人就算是分开了也总有一天会重逢的吗?您只要保重身体,总有一天我一定会来看你们的。”就这样她眼含着泪水离开了。

“阿大,‘发面馕象征着重逢’这话是真的吗?我们问道。”

“我们老阿帕的那个军人妹子再来过我们村吗?”

起初我们通过书信往来。年头节下,她总会给我们寄来甜点。你们老阿帕也会为她寄一些发面馕、葡萄干之类的吃食。后来中断了书信联系。这期间,国家支持农民承包土地。接着,相关部门为了发展村里的经济,指导农民们在空地上种植葡萄。葡萄结果后,我们的生活得到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土地变成了葡萄园后,你们老阿大应老阿帕的要求,在自家的园子里种了麦子。你们老阿大因一次车祸离开了人世,你们老阿帕却仍然坚持种下去。事实上,你们老阿帕种它并不仅仅是为了吃发面馕,也许是因为思念你们的桂兰奶奶,为了与她重逢。

听了阿大的故事,我们终于明白了老阿帕每年都要坚持种麦子的缘由。原来,老阿帕还在期待着与当年的救命恩人桂兰奶奶重逢,她之所以坚持种麦子,不就是为了那句“发面馕象征着重逢”么?此 刻,我们飞奔向老阿帕,紧紧地拥住她亲吻。我们着实心疼老阿帕,心里盼望着桂兰奶奶能快些来,以填补老阿帕的念想。

随着岁月的流逝,年迈的老阿帕终究还是因病躺在了床上,不再能亲自种麦子了。即便如此,每每到了该种植麦子的时节,她总会期待地看着我们。这一刻,阿大无论有多忙,都会抽出时间延续老阿帕的“事业”。每到麦子成熟的时节,我们便带着老阿帕坐在院子里的凳子上,随即我们便学着老阿帕的样子收割麦子。此刻,那些只要麦子一熟便带着孙子来认麦子、在庄稼地里一手拿着铁锹一手竖着耳朵唱《收麦歌》的大爷们已然不在人世。我们割完麦子,将麦子捆扎好后,学着当年大爷们的样子唱着《收麦歌》打场,老阿帕见到此景总是欢喜的。

一天,阿大带着一位客人回到了家。

“阿帕,阿帕,您的愿望终于要实现了,您看谁来了?”他一进门便惊呼道,“是桂兰阿帕的儿子哩……”

听了阿大的话,老阿帕抬起了头。这 时,这位风度翩翩的少年没待我们引路,已然来到了老阿帕的身边,搂着老阿帕的脖子便自报家门道“阿帕,您还好吗?我是桂兰医生的儿子晓庆啊。”

“桂兰妹子还好吗?”

老阿帕只问了这一句。

“我妈妈也很好。但是,上了年纪。是她让我到了这里就来找您,没想到在镇上遇到了大哥。”

那天,阿大正好去縣里开会。阿大说,他在县里开罢会正要往回走的时候,一位同事告诉他,湖南访问团里有一位同志要找村里一位名叫麦罕的妇女,说是有重要的事情,非见不可,所以请求这位同事帮忙,接着便带阿大去了他们下榻的宾馆。他说自己就是麦罕阿帕的儿子,便将他带回了家。 “我妈妈常常讲你们的故事,所以我也吃过您寄去的发面馕”,晓庆叔叔道。

“我妈妈每次收到您寄来的馕时,便会说自己在鲁克沁有个名叫‘麦罕’的大姐。这些馕就是大姐亲手打的,说着说着便会流泪。后来父母从部队上转业下来,带着我们回了湖南老家。回到老家,便和你们断了联系。即便如此,妈妈也常会对我们念叨‘我在吐鲁番的鲁克沁有个大姐’。她一听说我这次要来吐鲁番,便高兴地坐不住了。对我嘱咐道:‘当年我离开鲁克沁的时候,大姐打了两坑发面馕为我送行。常言道:发面馕象征着团聚,吃了发面馕的人就算是分开了,终有一天也会团聚,所以你无论如何都要找到你麦罕阿帕,带去我的问候。如果她还在世的话,我就立马坐上飞机去和她团聚。’我和大哥刚见上面就给妈妈打了电话。她明晚就到了。”

那天夜里,晓庆叔叔陪着老阿帕聊得很晚。第二天一大早,家里就聚满了乡里乡亲。

“书记,听说桂兰医生的儿子来了?我们来问个好。”

“好啊,都请上座。”

乡亲们和他一一拥抱之后,便围着他聊开了。

“桂兰医生走的时候,我们还小哩。但她治好过我阿帕的病哩。”

“我阿大也是……”

“ 桂 兰 大 姐 是 个 医 术 精 湛 的 医 生哩。”这时,库尔班大叔道:“桂兰医生在的时候,我还在我阿帕的肚子里。临近分娩,胎位不正,多亏有桂兰大姐的帮助,我和阿帕才得以母子平安。”

“原来你在你阿帕肚子里就这么不讲道理啊!”一位邻居笑道。“俗话说‘吃奶养成的秉性,至死难以改变(江山易改,秉性难移)’。你在吃奶之前就养成的秉性,那就更改不了了。”

听了他们的玩笑话,大家都忍俊不禁。

乡亲们一听说桂兰奶奶要来,都格外高兴,便向晓庆叔叔告别道:

“那就等到我們的桂兰大姐到了,我们再来吧。”

乡亲们离开后,阿大便进羊圈牵出了一只大肥羊。晓庆见状想阻拦,阿大笑道:“在我们这里,有宰羊招待贵客的习俗。你们是我阿帕心心念念了一辈子的客人。要是不为你们宰头羊,那(阿帕)养我们有何用?”

不一会儿,羊宰好了。

阿帕将分好的肉块放进锅里,煮了美味的羊肉汤。于是,我们便与老阿帕、晓庆叔叔围坐在一起享用美食,其乐融融。

吃罢饭,阿大从村委会回来后,便和晓庆叔叔坐着车,去吐鲁番机场接桂兰奶奶。我们则在家中等待。

果不其然,下午时分,阿大和晓庆叔叔便接着桂兰奶奶回到了家。桂兰奶奶即便已然是鹤发,但却风采依旧。这么多年过去了,老阿帕一见到她便站了起来,姐妹俩老泪纵横,紧紧相拥。而我们呢,以前只在电视剧里见过这种感人肺腑的场面,如今,着实被现实中的这一幕震撼到了。

桂兰奶奶来后,老阿帕的病情大有好转。我们一边沉浸在欢乐之中,一边隐隐担忧。我们担心,病了这么多年的人状态突然变得这么好,会不会是回光返照。

乡亲们也纷纷来到我家与桂兰奶奶相聚,并宰好了羊邀请她去家里做客。

“曾经那般靠着一块馕过的苦日子已然一去不复返了。”说着将桂兰奶奶和晓庆叔叔请进他们自家的小别墅中。“这是卡斯木书记去世之后,肖开提江书记带着我们盖的,他也和他阿大一样,是个干实事的好书记。”

听了乡亲们的话,桂兰奶奶笑了笑便开起了阿大的玩笑,“好苗子是从土里培养的哩。”

桂兰奶奶在我家里一共住了十五天。期间,她把家乡所有的地方都逛了个遍。在所有去过的地方都拍照留念,还对家乡的变化赞不绝口。接着她还提起了卡德尔大叔。 “啊呀,如今我卡德尔大叔是越活越年轻了,”阿大风趣地说道。最近在相关部门的关怀下,他已然被确立为自治区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并且享受着特殊津贴待遇。

“我们去看看他吧,当年他送我时唱的那首《解放时代》,到现在还回响在我耳边呢。”

“我们去之前他自己会出现的。”阿大道。“上次带你们去镇上时,他来了好几次(我们都不在),现在他正在市里开会哩……”

果然,卡德尔大叔就在此刻来到了家里,簇拥着桂兰奶奶一行,举办了一场别开生面的麦西来甫。

卡德尔大叔让徒弟们弹奏着都塔尔,桂兰奶奶对将手鼓敲打得如痴如醉的卡德尔大叔笑道:“你还没有炫一下技艺呢。”

“是呀,都说老公鸡爱走花步,人越老才越要表现表现哩,卡德尔大叔。”

听见阿大的话,全场笑翻了天。

“我不表现谁还来表现?”这时,卡德尔大叔也笑道。“年轻那会儿去参加婚礼时是被毛驴驮着去的,结束了就没有把我们送回来的意思了,我们便只能把都塔尔夹在腋下自己走回去。瞧,如今人手一辆小汽车,家乡人也扬眉吐气起来,所以现在不宠着自己都不行了,得让自己坐着小汽车走哩。婚礼上的演奏者都是我的徒弟,自己不弹也行,能和客人们坐上席也是我们的荣幸哩。时代变迁呐,哈——哈,婚礼结束时还会将许多礼物送到车前。党和政府也常常会邀请我们参加各种艺术活动。话说,我们只是个庄稼人,如今能得到这般尊重也是难能可贵的。如今,我们如若再倚老卖老、坐享其成,岂不是一件极不光彩的事儿?”

麦西来甫结束后,我们应桂兰奶奶的提议,围着卡德尔大叔拍了纪念照。

过了两天,桂兰奶奶对老阿帕说:“我想明天启程。”

老阿帕听到他们要回去的消息便沉默了下来。

“我们还会回来的。”桂兰奶奶安慰老阿帕道,“过去日子苦,路也不好。可如今发展好了,那时候我们坐着火车要花上好几天才能到的行程,如今坐几个小时的飞机就到了。你们有时间的话也过去逛逛吧。”

那天,我阿帕按照老阿帕的要求,打了两坑香喷喷的发面馕。桂兰奶奶一看到热气腾腾的馕便喜不自胜。但这愉悦转瞬即逝,在桂兰奶奶到来后,病情有所好转的老阿帕,呼吸开始变得困难起来,老阿帕望向桂兰奶奶道:“把我的头放在你的怀里”。

泪如泉涌的桂兰奶奶,将老阿帕抱在怀里。

“我终于见到你了,你容颜依旧,看见你,就想亲手为你打一次发面馕。”

说着,老阿帕合上了眼。老阿帕走了,在沉痛中我们将老阿帕安葬在麦田里,这是她的心愿。

来年开春,阿大又扛起了老阿帕的坎土曼。我惊奇道: “又要种麦子?”

“是啊,儿子。”他望着远处道。

“但,老阿帕她……”

父亲已然明白我的意思,深深叹息道:“发面馕象征着‘团聚’,如今,在家乡会打这发面馕的老人们大多都已经过世了。整个家乡,会打发面馕的也就只有你阿帕了。所以,我和你阿帕商量着,重新让你老阿帕的麦田返青。让你阿帕教会村子里的妇女打发面馕,让更多的人通过这发面馕如愿以偿,岂不是皆大欢喜?”

我痴痴地望向阿大,脑海里浮现着老阿帕的麦田里被微风吹过的麦浪,在红日的照耀下璀璨夺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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